(藏)達(dá)真
昨晚喝高了。
醒來口干舌燥頭重腳輕地坐在矮腳藏桌旁一口氣三碗酥油茶下肚了。聽見坐在對面的妻子咯咯咯地笑個不停,當(dāng)我遞過茶碗等她蓄茶時,她伸手略帶調(diào)戲地捏住我的鼻子輕聲罵道:“酒瘋子?!闭f話的嘴型格外夸張,好像很用力似的。蓄上茶便把裝糌粑的盒子推到我面前,說:“阿哥益西,你啊,你已經(jīng)不年輕了,還逞能。客人沒醉你反而醉了,人家那么大老遠(yuǎn)來看你,你卻醉得站都站不穩(wěn),給別人的印象是我平日在克扣你喝酒?!?/p>
“言重了,”我辯解,順手將綰在手腕的佛珠向上揚揚,說:“其實,我半夜就醒了,對絨塔的邀請感慨萬千?!焙认乱豢诓韬髮⒑欣锏聂佤畏塾檬忠淮橐淮榈啬檫M(jìn)茶碗里,然后慢慢地把糌粑捏成團子。妻子將臉斜靠在肩上看看我,意思是怎么只說半句話,“想不到,我們這些文化戰(zhàn)線上的老‘恐龍居然還有人記起我,還這么看重我,細(xì)細(xì)想想,我們這些農(nóng)村電影隊的放映員,退休后人雖在城鎮(zhèn),可人緣在農(nóng)村,魂在農(nóng)村??!”
“哈哈,阿哥益西,說得這么心欠欠的,你不是用《紅旗渠》把我的身體和魂都哄到手了嗎?未必除我之外還有讓你更心欠欠的人?”
我知道妻子的調(diào)侃和略帶審查的眼神是在忽悠我,“得了,得了,又來了?!蔽沂忠粨]把話拉回正題,說:“真是佩服這些年輕人,絨塔的父輩跟我一樣地腦筋轉(zhuǎn)不過彎,我放了一輩子的《紅旗渠》,他們卻是看了一輩子的《紅旗渠》,但就是沒有聽見一個人大膽提出要修《紅旗渠》,我呢年復(fù)一年地放,他們呢年復(fù)一年地看,放了就放了,看了就看了,干旱的絨旺塘依舊還是干旱的絨旺塘,萬萬想不到的是《紅旗渠》的精神卻在這一代的娃娃們心上‘生根發(fā)芽了。”感嘆間,層層疊疊的大山從我的記憶里冒出,“但細(xì)細(xì)想來,絨旺塘可是比林縣的山大得多的山?。∵@幫青年人的壓力太大了,真替他們擔(dān)憂??!他們在冒大險啊!”我擔(dān)憂地看著妻子說,把團糌粑團子的油手搓得手背上的皮膚發(fā)亮。
“昨天跟絨塔喝酒,我才把那幫孩子們在十二年前被家長鞭打的事鬧清楚,那是在我離開絨旺塘的中午,十幾個孩子在村中心的老白楊樹下被各自的家長揍得哇哇大哭,有的孩子屁股被皮開肉綻,當(dāng)時我只知道孩子們把家里的水偷出來玩游戲了,萬萬沒想到挨揍的事與我和電影有關(guān)?!?/p>
“怎么跟你有關(guān)?”妻子問。
“絨塔告訴我,他們那晚看了《紅旗渠》后,第二天在村子的高坡上玩起了修《紅旗渠》的游戲,他們在高坡上模仿《紅旗渠》修了大壩,然后在大壩下修了溝渠,用竹筒架起了飲水槽,在飲水槽周圍修了農(nóng)田,萬事俱備后發(fā)現(xiàn)沒有水,于是絨塔第一個帶頭朝大壩撒尿,十幾個孩子的尿液灑在干旱的土地上很快被吸干了,完全沒有看見大壩里蓄有水,都認(rèn)為游戲很不過癮,于是格桑就提議每個人從自己家里偷出水來玩通水典禮,大家一致通過他的建議,跑回家把家里從十幾里外運來的飲用水拿來倒進(jìn)大壩里,在孩子們的一陣歡呼聲里,通水典禮成功了,完成了他們修《紅旗渠》的夢,夢想倒是完成了,等待他們來的是收工后家長們無水熬茶,無水煮飯的憤怒,一頓飽打自然是免不了的?!?/p>
妻子嘴里發(fā)出吱吱吱的贊嘆聲,“想不到,這些娃娃們早在十二年前就有這個愿望了,但愿他們能干成這件事,”妻子說著將桌上的“備用金”放在布兜里,轉(zhuǎn)身對我說:“我去開店了,你慢慢喝慢慢想哈,老頭子。”隨后木樓梯響起了咯噔咯噔漸漸消失的腳步聲。
樓下的看門狗郎登在妻子合上大門后象征性地叫了兩聲,它在同女主人說再見。我早已習(xí)慣了這樣的聲部合奏,隨后起身不由自主地朝“陳列室”走去。
吱嘎一陣沉悶的響聲推開門,一股封塵已久的干燥氣息迎面撲來,夾雜著開門時的粉塵味,像一扇歷史的大門迎接我向回顧中走去。跟電影打了一輩子交道,每當(dāng)站在家里那貌似“陳列室”的屋子里,撫摸著兩部電影膠片和那臺國產(chǎn)長江FL-16-2型16mm電影放映機。
你說怪不怪,一旦我一閉上眼睛就會感到這些伴隨我多年的“朋友”在同我對話,對話中它們便把我?guī)蛉曜叽甯Z寨的歲月。
頓時會覺得電影膠片《紅旗渠》和《我們村里的年輕人》會搶著說:“喂,阿哥益西,還記得不,在朗格村正當(dāng)《紅旗渠》放映到林縣人用繩索系在腰間、手拿鋼釬和鐵錘在空中找落腳點最精彩的畫面時,突然電影機的保險絲燒了,村里的老老少少唏噓聲一片,那種失望,仿佛像把家里珍貴了幾代人儲存的金子丟了似的,又像男女青年失去了愛情、牧人丟失了牛羊、老人丟失了拐杖、商人丟失了錢袋子一樣。人們向放映機圍攏。有手電筒的爭著為你接保險絲照亮。那是多么感人的一瞬間啊,五六百人的壩壩電影,零零星星幾束光線忽明忽暗地照在電影機身上。在改革開放前的那個貧窮的年代,除了那些老眼昏花的阿婆阿爺夜里能用上手電外,那就是基干民兵在嚴(yán)防階級敵人搞破壞在夜里巡邏時才能用上的……”
“嗨嗨,《紅旗渠》你還有完沒完,現(xiàn)在輪到《我們村里的年輕人》說話了,”《我們村里的年輕人》搶話說,“嗨,阿哥益西,明天是去娘絨村嗎?娘絨村的打場早已收拾干凈了,村干部牛麥旺登還過節(jié)似地在干燥的場院里澆上了水,要知道,在干旱缺水的娘絨村用水灑在庭院簡直是太隆重了,放電影在農(nóng)村牧區(qū)像過年一樣熱鬧,你知道我們那個地方是出奇地干旱缺水,走路都帶塵土的地方,就為了全村的人看好電影,灑上水,以免孩子們在你換電影膠片在場中亂跑折騰出灰塵來,影響電影布的清晰。瞧瞧,斷腿阿稱已經(jīng)檢查了掛電影幕布的掛鉤,雖然斷腿阿稱沒了小腿,但手背的靈活就像金沙江對面山上的猴子,飛檐走壁的,曬場唯一的一棟漢式倉庫,要把電影幕布掛到兩個籃球架那么高的位置,非他莫屬……”
“哎哎,膠片們說完了嗎?”放影機用粗聲粗氣的嗓門壓住了膠片的喧鬧,說:“兄弟益西,我的年齡比你大,我來說說,還記得不,玉龍村和戰(zhàn)堆村為誰先看上電影打架的事,兩個村為了誰先看上電影在兩個村的岔道口上開始爭奪我們,大打出手,那天如果不是公社書記大旺堆在場掏出手槍對天鳴槍制止的話,說不定就鬧出人命來了。你把我從騾子背上卸下來時,我明明看見是玉龍村的布布邛最先站在岔道口等我們的,但戰(zhàn)堆村的尼瑪他們仗著人多勢眾,硬要從布布邛手里搶走《紅旗渠》的膠片盒,布布邛卻不依。在搶奪中尼瑪大打出手,布布邛的頭被尼瑪用拳頭大的石頭砸開一個窟窿,鮮血直往外涌,可布布邛卻死死地把膠片盒抱在懷里,那場面就像一群餓狼在撕扯一只山羊。如果不是公社書記大旺堆路過此地,說不定布布邛就沒命了。”
事后大旺堆回憶,當(dāng)時他正好路過兩岔路口,在麻溜山脊的拐彎處遠(yuǎn)遠(yuǎn)看見煙柱似的塵土高高飛揚,環(huán)顧四周又風(fēng)平浪靜,怪事,哪來的煙柱呢?說不定是羊群或牛群路過時揚起的塵土,但聽見隱約的吼叫聲后,我加快了步子,塵暴中心進(jìn)入到視線中,我立即意識到打群架了。村鄰看見布布邛的頭在流血,被激怒了,參與到群架里。不一會兒兩個村的村民越聚越多,揚起的塵土越來越濃,我想,糟了,這樣的場面如果不及時制止,隨時都會鬧出人命的,于是我從腰間拔出手槍對天鳴槍。村民們聽見槍聲紛紛掉頭朝槍響的地方望來,看見我拿著手槍怒氣沖沖地站在那里,一場為誰先看到電影而引發(fā)的流血事件才得以制止。哎,要是縣電影管理站多配一些放映機和人員就好了……
“說得好,”我接過大旺堆的話,思緒完全沉浸在回憶的對話中。用手像撫摸孩子一樣在放映機上摩挲滑動,涼悠悠的感覺使我繼續(xù)回憶血腥的場面。
放映機煞有介事地補充說,“雖然,威信十足的大旺堆制止了這場群毆。但布布邛卻不肯放過尼瑪。當(dāng)時在你和大旺堆的勸和下,戰(zhàn)堆村的村民們陸續(xù)返回,唯有玉龍村的村民不肯離去。他們心里明白布布邛是為了他們能看上電影而天不亮來到兩岔路路口等待我們的,他的血是為玉龍村流的,都把目光聚焦在書記大旺堆的臉上,希望他公平了斷此事。布布邛像個泥人似地坐在地上,他的頭發(fā)和出血的窟窿被塵土覆蓋了,頭發(fā)被血液汗液在塵土的拌合下凝固在一起,他眼神模糊,充滿了委屈和失望,仿佛在思討與這事無關(guān)的事,看不到絲毫的憤怒,坐在厚厚的塵土上一言不發(fā),一個勁地在粉末狀的泥地上比劃,畫出的形狀卻是一把把尖刀。我讀懂了他的內(nèi)心。這是康巴漢子殺人前的預(yù)兆,表面平靜,心里卻輸不起這個面子和屈辱,‘這小子說不定會去殺掉尼瑪。這一預(yù)感最終應(yīng)驗了。不到一個月布布邛果然殺死了尼瑪。殺人后跑到山上躲了起來。尼瑪?shù)乃荔@動了同村的人,他們不干了,幾乎是全村的成年男人都出動了,在遠(yuǎn)房親戚尼旺的帶領(lǐng)下,村民帶上棍棒、刀具和哦多(拋石器)包圍了布布邛家。眼看一場血拼要在兩個村之間展開。還好,那個時候的‘人保組就是現(xiàn)在的公安局可不是吃白飯的,全縣城聞名的‘人保組副組長李紅星帶著縣中隊的戰(zhàn)士聞訊趕到了現(xiàn)場,拉起了警戒線,李副組長肩上斜挎著‘五十四手槍的槍套,槍套的按扣是開著的,做出一遇緊急情況就拔槍的姿態(tài),他把藍(lán)色制服的袖口挽在臂彎處,一雙運籌帷幄的手在圍著他的公社書記、縣中隊長、兩個村的代表面前十分夸張地比劃著,像是賣“甩餅”的大師傅,約莫近一個小時的比劃,先是兩個村的代表回到自己的村人中,十分鐘后李組長高聲問兩個村的村代表,‘怎么樣了?,看見玉龍村和戰(zhàn)堆村的代表分別朝他點頭后,他將雙手用力一拍,一半用藏語一半用漢語大聲吼道,‘大熱特(這就對了)調(diào)解成功,散人,嘎特(慢走)。一場充滿血腥的械斗得以化解了。后來,布布邛在家人和親友的勸說下,主動去了公社投案自首,由公社基干民兵押解至縣“人保”部門關(guān)押,待判。這件為看一場電影而釀出的慘禍終于在強大的無產(chǎn)階級專政面前被平息了?!?/p>
記得是八十年代中期的初冬,干枯的樹葉零散地隨風(fēng)漂在藍(lán)幽幽的金沙江里,像是在完成一個悠長的述說,于樹葉而言,水對于它們是遲來的春天。河兩岸深褐色的土壤因為無水所以沒有植物,無聲的“吶喊”給人的刺激是望洋興嘆,就這樣我常年行走在缺水的語境中。
在去旺打龍村的路上恰好遇見大旺堆,他的打扮出奇地奢華,穿一件衣襟上鑲嵌了豹皮和絳紅色緞面的藏袍,一雙高筒的馬靴,一頂狐皮帽子高高地扣在頭上,那支永遠(yuǎn)斜跨在腰間的手槍在槍套的包裹下飄出一咎紅綢,那是辟邪和威武的象征。愛搶如命的康巴人在那個年代有一支手槍是令所有男人咂舌羨慕的,當(dāng)時組織上有規(guī)定,公社一級的領(lǐng)導(dǎo)可以配槍。
“阿波波,這么隆重,像是有什么大喜事?”招呼他的同時我做出意外的驚奇狀,做出用嘴吸冷氣的樣子,像摸女人的屁股一樣愛不釋手地摸著他的配槍,做出格外羨慕的樣子。
“隆重是隆重,就是穿得我真累,太厚太重了,我是去開縣里的四干會,這身打扮就是不給向陽公社丟臉呀?!闭f話間就拉著我的手腕在路邊的草地上歇歇。
他盤腿坐定后將雙手在膝蓋上一放,顯得格外輕松地說:“告訴你,向陽公社一直是公社的標(biāo)兵,我年年去開四干會都要戴大紅花,這身打扮是為戴大紅花準(zhǔn)備的,這次完蛋了,”
我用納悶的眼神瞧瞧大旺堆,想獲知他沒有說完的話。
“你這該死的‘惹禍兜兜,如果布布邛不殺死尼瑪,今年的公社標(biāo)兵仍然還是我們向陽公社的,”他咬牙切齒地?fù)P起拳頭重重地砸在我肩上,我哎喲一聲身子本能地朝后仰。他卻嘿嘿地笑著,沉悶的笑聲像一頭剛偷吃過蜂蜜的老熊,隨后,從胸前的襁褓里掏出一個軍用水壺,用牙齒拔起壺塞咕嚕地猛喝一口,咂舌品酒的同時已將酒壺遞給我。
我喝下一口,烈酒的辛辣在舌苔上蔓延開來,頓感整個胸腔燃燒起來,我用手心在壺嘴抹了一把后遞給大旺堆。他卻陷入了沉思,兩眼直勾勾地望著遠(yuǎn)山處,想要從沉默的大山深處找到答案似的。我用胳膊肘碰了碰他。
在提醒中他收回迷茫的視線,習(xí)慣性地鼓起牛眼對我說:“你這個惹禍兜兜。”說完便快速地將壺嘴移到嘴邊咕嚕地喝下一大口,愛面子的大旺堆對我說:“知道嗎,歷史上玉龍村和戰(zhàn)堆村就有很深的冤家情節(jié)。”
“哦,原來如此。還在想沒當(dāng)上標(biāo)兵的事。”我疑惑頓解,心想原來大旺堆剛才走神是想告訴我這事。
大旺堆咂砸留在舌苔上的余酒繼續(xù)說,“‘惹禍兜兜,你要知道,這方圓百十里的地盤,就沒有我大旺堆不知道的地方,”他伸出手比劃了一個圓弧,意指自己的管轄地,語氣充滿著自信,“知道吧,五九年民主改革后我就在公社當(dāng)通信員,后來參了軍,如果沒有共產(chǎn)黨,我這個放牛娃恐怕一輩子只有打光腳板命,打一輩子光棍的命,”他停頓下來用手揉揉翹起“二郎腿”的那只腳的腳心,但他很快又從我的疑惑的表情上察覺自己似乎把話題扯遠(yuǎn)了,又把話題拉回到布布邛的故事上來,“喂,惹禍兜兜,告訴你一個秘密,玉龍村和戰(zhàn)堆村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時候,一個叫尼旺的,他是布布邛的一個遠(yuǎn)房親戚,”
“尼旺,是不是一年四季愛把頭縮在衣襟里說話的那個老頭?”我問。
“對,就是那小子,”大旺堆抿下一口酒后打了一個響舌,將兩個手掌放在盤腿的膝頭上,這摸樣似乎是想借助酒力搜尋到更多的往事。
要知道,康巴人的口頭禪不愛用“小子”這類詞,那是大旺堆在部隊時跟“五湖四海”的戰(zhàn)友學(xué)會的,他用藏腔說出來的漢字特別有味道,什么你小子、他娘的、什么回事兒、我掏(罵)你、媽那個把子……都特有意味,特好笑。
“尼旺那小子是眼珠一轉(zhuǎn)就會突發(fā)奇想的家伙,鬼點子跟天上的星星那么多,是一個比大躍進(jìn)還大躍進(jìn)的人。他的‘大躍進(jìn)的故事在全縣及周邊的相鄰縣幾乎是人們茶余飯后的笑料。知道不,那年初冬,尼旺去給縣勞動調(diào)配站當(dāng)站長的同父異母的哥哥送酥油,哥哥便留他在城里住幾天。哥哥上班后他就同一幫無業(yè)游民混在一起,為了得到一枚三十克的馬鞍形黃金戒指,跟一個有間歇性神經(jīng)錯亂的達(dá)格策旺打賭,達(dá)格策旺說只要他能一口氣喝下了兩大茶缸六十度的江津白酒從縣城走回向陽公社不‘倒樁,他就能得到那枚戒子。老天呀,那種‘五保戶用的大茶缸起碼能裝三斤白酒,你說那個想錢想瘋了的怎樣,他居然二話沒說一口氣灌下了那三斤‘馬尿水,”驚嘆的同時大旺堆也灌下自己酒壺里的‘馬尿水。
我迫不及待地問,“難道他沒有醉死?”
“急啥子,你這個‘惹禍兜兜,天還早呢,我皇帝都不急,你太太急啥子。”我不知道大旺堆是否故意說錯“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這話,還是他對這話一知半解,他打斷我的話,用舌尖舔著嘴唇回味著酒味,慢悠悠地說:“那想錢想瘋的,在不要命地咽下最后一口酒后,脖子都變粗了,粗聲地打了一個酒嗝,像?;厥常ǚ纯U)時發(fā)出的聲音。上路的時候天開始下雪了。”真好笑,酒精的作用,大旺堆說話時半閉著眼睛,神態(tài)仿佛看見刺眼的雪一樣。
咕嚕吞下一口酒后大旺堆把水壺舉在眼前看著水壺,說:“也怪,這鬼東西像女人一樣,沒有不行,多了又惹禍,真是酒壯英雄膽啊,縣城距向陽公社足足二十一里啊。一開始尼旺還算走得四平八穩(wěn),還不停地給達(dá)格策旺和一群看熱鬧好事者的又是瞪眼睛又是伸舌頭什么的,盡量表現(xiàn)出平日正常的模樣。當(dāng)路程走到一半的時候步子就不太利索了,開始失控地?fù)u搖晃晃起來,公路上的一層薄薄的積雪印上了他的足跡,像是一頭被打傷了腿的野牛抬不起腿在地上拖著走。雪中的腳印從一字型變?yōu)镾字型,從搖搖晃晃到跌跌撞撞,幾次險些倒在雪地上,奇怪的是始終沒有倒下去。歪歪扭扭的尼旺嘴里喃喃地說:‘我在跟酒摔跤!我在跟酒摔跤!再堅持一下,馬鞍戒子就是我的了……再堅持一下,馬鞍戒子就是我的了……經(jīng)過六個半小時的“艱難跋涉”,要到公社院壩時,他開始大口大口地嘔吐,寒冷中呼出的熱氣像奔跑中的牛呼出的熱氣,急促而霧氣騰騰,哈哈,那個鞍馬戒成為他的力量的支柱和源泉,支撐他像一根移動的釘子,牢牢地站立在向陽公社的雪地上?!?/p>
酒精的作用大旺堆的口才跟說相聲似的,說別人喝酒趣事的同時自己也在譜寫相同的趣事。被酒精逐漸帶入云端的大旺堆創(chuàng)造性地描述著,“進(jìn)入院壩后,酒濃度已經(jīng)在尼旺身體里達(dá)到高潮。事前有約,只要他跨進(jìn)我的辦公室,即使一頭栽倒在辦公室都算勝利,但尼旺怎么也走不進(jìn)我的辦公室,那跌跌撞撞的樣子真叫人揪心,每次走到距我辦公室只有一兩米甚至跨一步就能走進(jìn),但過度的酒精讓他喪失了方向感,嘴里一個勁地念叨著‘我在跟酒摔跤,千萬不能被酒摔倒?。∥以诟啤瓐猿?,堅持,馬鞍戒就是我的了……那個想錢想瘋的就這樣反反復(fù)復(fù)地在能停三十輛紅旗牌拖拉機的院壩里轉(zhuǎn)圈。院壩里的雪地上全是他的毛線圈式的腳印。他像一只筋疲力盡、兩眼昏花的鴕鳥歪歪扭扭地尋找目的地??匆妼iT給公社劈柴燒茶的洛絨鉆出我的辦公室,在打了一個寒噤的一瞬間終于驚醒過來,‘那個帶門簾的地方不就是大旺堆的辦公室嗎?這句非??隙ǖ脑掃€沒有說完,間歇性神經(jīng)錯亂的達(dá)格策旺比他先倒下了。信守打賭規(guī)矩的尼旺轉(zhuǎn)身看著倒在雪地上的達(dá)格策旺,偏偏倒倒地走到他身邊,咬咬牙躬下身子把他扶起來,然后平伸雙手口里念念有詞地說那句老話,‘我在跟酒摔跤,千萬不能被酒摔倒??!當(dāng)他雙手抓住門簾一只腿還在門檻外的剎那,撲通一聲重重地倒在地板上呼呼睡去,被撕扯下來的門簾剛好當(dāng)被子替他暖身。這個想錢想瘋了的——終于贏了!”
大旺堆一只拳頭砸在另一只手的掌心里,像是在為尼旺慶祝,煞有介事地感嘆著,“酒,這東西有時候給人帶來的快樂是意想不到的,特別對荒郊野外的獨行者,它是壯膽的神藥,是孤獨者的親密伴侶啊?!?/p>
我聽見大旺堆微微帶醉的描述竟如此地情真意切,相信他在全公社的大會上的講話絕不會有這么動聽,我想,我不是被酒灌醉的,而是他的故事把我灌醉了。后來在去各村放電影的路途上我也隨身帶著一個裝滿酒的軍用水壺,用喝酒來消除路途上漫長的寂寞。
等到酒壺空了,大旺堆全然沒有再見的意思,當(dāng)他再次把酒壺遞給我時,酒壺變輕了,他卻變“重”了,我擔(dān)心他會醉,擔(dān)心在荒郊露宿被狼吃了。他畢竟是公社書記啊,是一方的父母官,我只好耐著性子等待他的指示。
太陽在山峰間隱去的時候,沒有了光照的河谷開始吹起冷風(fēng),并伴有呼呼地嘯叫聲,我下意識地把頭縮在衣領(lǐng)里。
“我說這事的意思大概你只當(dāng)笑話聽了?!?/p>
“是的,”我回答時把眉頭一皺,“難道還有別的含義?”我反問大旺堆。
“當(dāng)時的縣級領(lǐng)導(dǎo)中也有跟尼旺一樣,眼珠一轉(zhuǎn)就有想法的‘跟屁蟲?!贝笸颜f到這里情緒有些激動,能聽出言外的憤怒。他抿抿嘴,說,“你知道不,尼旺又一個破天荒的建議竟然在縣上的支持下得到了同意,”
“什么破天荒的建議得到了采納?”
“嗨,氣死人的鬼點子。尼旺建議把縣磚瓦廠燒制的青瓦進(jìn)行工藝改革,將青瓦改燒成圓柱形,大概直徑在二十五公分,長約四十公分,”大旺堆邊說邊用手比劃著。
略微停頓后,再把水壺里的最后一滴酒倒進(jìn)嘴里后,眼睛就直勾勾地看著地上的某一堆泥巴或某一粒石子就再也收不回目光似的,沉浸在回憶里。
“哼,接下來的故事就更荒唐了。尼旺在磚瓦廠開始示范他的奇想,把十幾個瓦筒連接起來,在廠邊的一家磨坊的進(jìn)水口將瓦筒接上,水嘩嘩嘩地順著瓦筒流過,他高興地對縣革委會主任劉主任說,‘我建議在戰(zhàn)堆村的水源處用上我的發(fā)明,這樣一來玉龍、拉龍、格龍、戰(zhàn)堆這幾個村喝水澆地的事不就解決了嗎?劉主任一眼不眨地看著從瓦筒里流出來的水,沉思片刻后,望望周圍的部下,看他們有何反映,而眾部下又都在觀察他的反映,看他的表態(tài)?!纯茨銈?,都跟我一樣太官僚主義了,群眾才是真正的英雄啊,他再次看看隨行又看看尼旺大聲說道。接著聳聳肩好讓披在肩上的呢制中山服不從肩頭滑落。像他這樣的許多南下干部喜歡把衣服整天披著當(dāng)披風(fēng)穿,開會除外平日里都不愛把手伸進(jìn)袖筒里,兩只空袖筒如果在有風(fēng)的情況下飄來飄去的,像沒有雙手的斷臂人。劉主任從‘披風(fēng)里伸出雙手緊緊地握住尼旺的手用力地?fù)u晃著,雙唇緊緊地抿在一起,做出激動得想哭的樣子說:‘我代表縣革委向你致敬!群眾才是真正的英雄??!群眾的創(chuàng)造力和聰明才智是社會進(jìn)步的源泉啊!劉主任的話音剛落,人群里爆發(fā)出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接下來便是分工明確的大會戰(zhàn),燒瓦筒的燒瓦筒,找水源的找水源,挖壕溝的挖壕溝,做支架的做支架,經(jīng)過一年的大會戰(zhàn),一條長七公里的飲水筒終于接通了。通水的那天,我親眼看見尼旺的父親老更登把一雙解放鞋用砍柴火的刀把鞋砍成數(shù)節(jié),一邊砍一邊眼淚汪汪地高聲說道:‘毛主席啊,有了你的關(guān)懷,尼旺這混混在你的關(guān)懷下有出息了!我們走十幾里背水吃的苦日子結(jié)束了!今天,我老更登高興啊,這雙陪著我背水走了七年的鞋子終于磨到盡頭了,我拿它來慶祝吧!”
我越聽越不對勁,心想,“熟習(xí)這幾個村的情況就像熟習(xí)自己的老婆一樣,村民一直都是在索曲河背水吃啊,大旺堆是不是喝醉了開始說‘酒話了,”我用揭穿謊言的語氣打斷了他的話,瞇上一只眼用調(diào)侃的語氣說:“大書記,我怎么不知道這幾個村有飲水筒的事呢?”
“你是反擊右傾翻案風(fēng)那一年頂替你父親參加工作的,是吧?”大旺堆不耐煩地問。
我點點頭,說:“就是放《月亮灣的故事》的頭一年?!?/p>
“這就對啦,我說的是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事,那時你這個‘惹禍兜兜還在橫著手臂擦鼻涕呢?!?/p>
單憑大旺堆對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和反擊右傾翻案風(fēng)這兩件事的時間順序來判斷,他沒醉。
看見我口服心服的摸樣,他笑笑,說:“著急上路了是吧,你這個‘惹禍兜兜,我把這點酒喝完咱們就說再見,”當(dāng)他把壺嘴底朝天地放在嘴上時才發(fā)現(xiàn)壺空了,問我,“還有酒嗎?
我搖搖頭。
他瞪起雙眼兇神惡煞地看看我,但卻用心平氣和的口氣說:“也喝得差不多了,哎,要是尼旺的鬼主意少點就好了,兩個村就不會為水而殺得你死我活了。要是你《紅旗渠》的電影的水能流到我管的大山里的村莊就好了。村民們不都叫你《紅旗渠》嗎?”大旺堆的話充滿了惆悵和渴望。
“你說的兩個村的械斗淵源就指這?”我問。
“那還不是?!鬼主意太多的尼旺在玉龍村建議悄悄修蓄水池,缺水缺窮的人們聽了他的建議,認(rèn)為把水儲存起來就萬事大吉了,于是處在上水處的玉龍村把水截流了。戰(zhàn)堆村的用不上水當(dāng)然不干了,拿起鋤頭和鏟子要填平玉龍村的蓄水池,一個要保衛(wèi)一個要鏟除,斗毆的慘禍自然就發(fā)生了?!贝笸严窳恋着埔话銓㈦p手一攤,用手語加強了自己的判斷,隨后便沉浸在慘禍的回顧里。
沉默片刻后把目光收回看看我,說,“不堪回首啊,整整九死十二傷,死的躺在地上,走了就走了;傷的躺在病床上,揚言這仇非報不可;比大躍進(jìn)還大躍進(jìn)的尼旺也死在自己的鬼主意中?!彼至?xí)慣性地將雙手?jǐn)傞_做出惋惜的手語,做出說不清道不明的手語,“蹊蹺的是,這場人禍還沒來得及處理,百年不遇的山洪爆發(fā)又把這個大躍進(jìn)式的陶瓷工程毀得面目全非。這件事,上上下下處理了十幾個人,坐牢的坐牢,革職的革職,包括縣革委的劉主任,公社的王書記?!?/p>
“王書記,是不是那個從綿陽精神病醫(yī)院出來后又瘋掉的那個‘王瘋子”我問。
“哦,嗯,正是他,”大旺堆點點頭,“看來毛爺爺?shù)摹c天奮斗其樂無窮,與地奮斗其樂無窮的口號還是要尊重天地規(guī)矩的?!?/p>
直到將他扶上馬背我倆都沒有說話,倒是大旺堆那熊一樣寬闊的騎在馬上的身影永遠(yuǎn)地留在了我的記憶里。一代人的努力、一代人的付出、一代人的困惑、一代人的迷茫就像騎在馬背上的大旺堆,歪歪斜斜,一路搖晃、一路風(fēng)雨、一路陽光。
我靠在案桌邊想,“如果時間真有隧道的話,我敢打賭,在這個長長的隧道里,在農(nóng)村放電影的記憶是最值得駐足留念的。用現(xiàn)在最為時髦的話說,是我一生中最經(jīng)典的時段?!?/p>
在兩個村為看電影而鬧出命案后的二十年間,已是縣人大主任的大旺堆每每見我,就鼓起牛眼瞪瞪我并朝我努嘴,還不分場合地叫我“惹禍兜兜”,意思是因為我放電影“惹下的禍?zhǔn)隆倍嗟靡帽丑b,簡言之,都是文化生活貧乏惹的禍?。?。
大旺堆那皺紋滿布的嘴為調(diào)侃增色不少,仿佛對去世的歲月有了更為理智的評判含義。是啊,從文革活到改革開放近二十年,人們已從“幾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年代步入到了“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年代,的確是撥亂反正的巨大進(jìn)步啊。
在藏東,“惹禍兜兜”專指愛挑起事端的人,我的媽,似乎是當(dāng)年那場命案是因為我放電影引起的。聽上去很是委屈,但我一點不怪大旺堆,其實這個綽號暗含褒獎的意蘊。外形上五大三粗的大旺堆雖然沒有什么文化,但心眼跟針眼一樣的細(xì),對基層群眾工作更是了如指掌,用個不恰當(dāng)?shù)谋确骄褪恰凹寮曳诺钠芊癯舻皆骷摇彼寄芄淖龀雠袛?,搞基層工作非他這種人莫屬,他所工作過的地方他的威信和經(jīng)驗是頂呱呱的(一流的)。我甚至認(rèn)為他對我的別稱是對我三十多年在鄉(xiāng)間村里的充分肯定。
因爭誰先誰后看一場電影而殺人,誰都明白更深層次的原因,一個“窮”字整整害苦了一茬又一茬的中國人。都是電影惹的禍只不過是一種表面的調(diào)侃而已。不過,從因果關(guān)系來講,沒有電影業(yè)就沒有那場人命關(guān)天的事,電影是因,死人成為了果。這故事要是講給80后、90后的娃娃們,他們保準(zhǔn)說我這準(zhǔn)小老頭在說“天書”,在話“聊齋”,在裝神弄鬼。
那時候的文藝生活哪像改革開放以后啊,老百姓,特別是偏遠(yuǎn)的農(nóng)村牧區(qū)的老百姓,一年能看上兩次電影就算是老天爺開眼了,村民們看電影就像過年一樣熱鬧。你想,我那時一年四季都處在過年的氣氛里,好吃的、好喝的,鄉(xiāng)親們待我就像菩薩似的,雖然一年四季要走幾千里的路,夏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的,一路翻山越嶺、爬坡上坎的,但我還是死心塌地地?zé)釔圻@一行??梢源笱圆粦M地說,就因為我這個“惹禍兜兜”,就因為放電影,才有了事業(yè)和家庭的雙豐收,才有一背篼一背篼說不完道不盡的朋友和故事。真心希望絨塔這幫年輕人能干成這件修渠的大事,能將《紅旗渠》的魂魄展現(xiàn)在絨旺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