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泳
暮春時節(jié),一個細雨微濛的早上,我接到了她的電話。她標準的普通話讓我感覺是在深夜里聽調(diào)頻立體聲電臺女主持人的節(jié)目,遙遠而親切。
她叫珂珂,上初中時是我的同班同學。她在我們班里是最標致的女生。那時,我不敢主動接觸她,只感到她的冷艷有種逼人的氣勢,只把她當作女神在心中暗暗供奉著。
初中畢業(yè)后,因為爸爸調(diào)動工作,我們?nèi)疫w到北京,我從此再沒有見過她。但她的名字我仍然記憶深刻。
當我接到她的電話,她報出名字時,我不由得怦然心動。她說:“我是珂珂,有印象嗎?”
我定了定神說:“珂珂,你一直鐫刻在我心中?!?/p>
她笑起來:“謝謝你還記住我。我這次進京主要是為了見你?!?/p>
我說:“你還能想到我,我好感動!分別十幾年了,這會兒要見我?”
她有些傷感地說:“順便找你談點業(yè)務。老同學了。再不見面,一晃都老了??梢哉埬愎策M晚餐嗎?”
我說:“珂珂,你設的不是鴻門宴吧?”
珂珂笑吟吟地說:“那么我可以摔杯為號嘍?!?/p>
我說:“好吧。我情愿單刀赴會?!?/p>
我精心挑選了一款意大利產(chǎn)的進口羊絨衫夾克穿在身上,看了一下表,然后帶著一副忐忑的心情走出家門。雖說已到暮春,斜風細雨依然將空氣割刮得極其清凜,絲絲涼意不停地在剛剛泛綠的枝頭抽動著。我把頭深藏在立起的夾克領子里,用鼻梁托住一副寬邊水晶眼鏡,樣子跟某些槍戰(zhàn)片里的猛男頗為相似,但我隱藏在墨鏡片后面的眼睛里,卻分明透出幾分掩飾不住的倦態(tài)。這個季節(jié)里我對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來,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我想珂珂與我分別十幾年了,這會兒突然要見我,我的腦海里油然生出了一種復雜的情緒。
路上太堵,我沒有開車,而是搭了輛出租。坐在車里回味剛才電話里珂珂的聲音。她的聲音很清脆,也很柔媚,是媚而不是嗲。我在心里玩味著。嗲多半是出于一種職業(yè)需要,或是為一種功利目的而故意做出來的,比方說餐廳酒吧的銷酒小姐,再比方說那些紛紛遵命前來談生意的凌厲的公關小姐,往往是用撒嬌做嗲先攻下你的褲腰,然后再攻下你的錢包。那一套老鼠逗貓,貓捉老鼠的游戲我已經(jīng)玩膩了。
而柔媚卻大不一樣。媚多半是由于女性的天性使然,給人以悅耳而不失風范。在這個無聊的陰晦的雨天里,電話里珂珂清脆且柔媚的聲音激起了我些許興致。具有這種純美音色的女人大概也應該是柔情似水、風情萬種吧?我想起了過去的珂珂,幾許不安分的想法慢慢地漂浮了上來,卻很快又隱沒了下去。
我在一家頗具規(guī)模的音像制作公司做發(fā)行工作,幾年來接觸到的女孩子很多。我始終不敢肯定,那些爭相以身相許,或者稍微給一點暗示就能牽引著上床,并且趁我耳聾眼瞎就要進入快感極致狀態(tài)卻趁火打劫談生意條件的女人還算不算女人,同時我也不知道自己這般視上床如入廁的人心中還會有什么真正的愛情萌生。金錢早已壞掉了我對女人的興趣,連同對美的鑒賞也一道給毀掉了。沒有誰能夠拯救得了我,也沒有一顆心靈能夠向我逼近,我常常為自己的心靈得不到滿足而感到悲哀,而這悲哀,很快又被新一輪的肉體快感沖淡了。
我不知道這次來京洽談業(yè)務的珂珂會變成怎樣的一個女人。有一點讓我感到有趣的是,珂珂將我和她會面的地點設計得別出心裁,會面的地點不是在賓館大堂或飯店里,而是在英皇咖吧一間叫作“維也納”的雅間。在雅間里我能和她做些什么?我暗暗地笑了,有意不再往深處去想,以便讓這個女人的小聰明小算計有點得逞的機會。
我當然也猜想不到珂珂在放下電話,準備迎接我到來之前,先將干濕粉餅和雙色唇膏等器物小心翼翼地放進蛇皮手袋里,然后在一張白紙上開始勾勒整個事件發(fā)展的每一處細節(jié),作為男主角的我便被放置在故事高潮中最起伏跌宕的位置上。而我此時正在來的路上百無聊賴地發(fā)著冥想。
離約定的時間還早,我在“英皇”零點大廳里等待珂珂。我喜歡“英皇”咖吧。臨窗的咖啡座,通透的落地玻璃使你仿佛漂浮在空中,使你生出轉(zhuǎn)瞬即逝的那么一種虛假的優(yōu)雅感。你似乎視野開闊,可以揚起下巴看遠處夕陽照耀下的玻璃幕墻和花崗巖組合超現(xiàn)實主義般的建筑,也可以壓著眼皮看窗外那些穿行的人流在腳下靜靜地流淌。我的同學珂珂也會出現(xiàn)在這樣的人流里。
珂珂進來了,面帶微笑徑直朝我走來。她依然漂亮得令人炫目,和少女時期相比,她也有些變化,變得有一種成熟女人讓人百看不厭的美麗,既沒有鶴立雞群的冷艷,也沒有讓人費力傷神的嬌縱,她只是怡然、婉約、韻味無窮。她身穿一件印滿鵝黃色碎花的薄呢裙招招搖搖擺動著的時候,我的眼里就印滿了一朵朵鵝黃色的誘惑,就有水一樣很細澤的東西充溢在眼底深處,想要去罩住那些個搖擺的花朵。我百無聊賴慵倦的心緒便化解了許多麻木的末梢神經(jīng),也仿佛有了酥癢癢的蟻走感覺。
珂珂見到我,似乎微微愣怔了一下,她大概也沒有想到,在我所在的那個號稱“京城痞腕”集團公司中,除了那些直勾勾盯著女人使些壞心思的胡同串子外,我還會保持著英俊儒雅的方正造型。剎那間的感覺失準后,珂珂旋即便調(diào)整好策略,吟吟笑著,矜持而又優(yōu)雅地定格以待。
我說:“珂珂,你沒變,但更具殺傷力了。”
她莞爾一笑說:“老同學,你也沒變啊,還有一股書卷氣。”她伸出手來禮節(jié)性地和我鉤了鉤,便做了個請的手勢,我們一起朝“維也納”雅間走去。
品著咖啡,珂珂幾句不多的話語,便把我這幾年的生活搞清楚了。我雖然嘴上說自己的經(jīng)歷不值一提,但在得知珂珂是大學畢業(yè)后才辭職下海的,便十分樂意把自己也受過高等教育,并且還有讀研經(jīng)歷和盤托出。通常我從不在人前炫耀自己的文化水平,怕跟圈里的哥兒們爺兒們造成隔閡,被人罵成是顯擺,也怕公關小姐們抓住我的文人弱點輕易將我攻破。但是對于珂珂我卻樂意告知,一則是見到珂珂便回憶起了往事,感慨時光流逝,青春不再,珂珂讓我想到了自己少年時期的真我和全部;二則是我確實欣賞這位昔日的“女神”,包括她的氣質(zhì)、笑容、談吐、舉止,以及她的一切。我想,過去我把她當成天上的星,可望而不可即,現(xiàn)在她就在我面前,我甚至想像出我進入她的世界之后的琴瑟和諧。
珂珂很快把談話轉(zhuǎn)入正題。她由衷地說:“老板派我來時我不太愿意接這活兒,對北京的侃爺們心懷懼意。能見到你是我的福分。”
我說:“你是我的老同學,我會全力幫助你的?!闭f這話時,心里捉摸,我無法判明分別多年的珂珂是個有多大底蘊的女人,但我知道她跟別的前來洽談生意的女人的目的是一致的,沒有多大區(qū)別,但是我又很希望她跟其他女人能夠有所區(qū)別。
珂珂甜甜地說:“老同學,你能幫我,謝謝你。”她讓服務員撤去咖啡,上了一瓶法國產(chǎn)“藍菲”紅酒。然后問我:“想吃點什么菜?”我說:“隨便點,吃什么我都順口。”
她笑了一下,開始看菜譜。在一片猶豫不定的心情里,我仔細打量著這位昔日的女同學,看她熟練地點著菜,又看她為我要上一盒“大中華”,從煙盒底部撕開,熟練地彈出一棵,嗅了嗅煙絲,檢查著標牌的真?zhèn)?,完全一副老到的男子氣派?/p>
這種男子似的瀟灑與她那嬌艷的女性身份產(chǎn)生了巨大反差。我饒有興趣地看著,很默契地充當著觀眾,覺得她的一舉一動很有情趣,不時遞予激賞的眼神,鼓勵她把演出一直進行下去。
珂珂的手指優(yōu)雅地托著酒杯,目光盈盈地盯著我問:“老同學,你還滿意嗎?”
我壞笑著說:“你指什么?是這桌酒菜,還是指人?”
珂珂定定地注視著我,眼睛晶瑩閃爍,幽幽地說:“兩者都有?!?/p>
我說:“如果指菜,你沒必要這么花費,光這瓶‘藍菲就值上千元。我們之間隨便吃點就行,又不是外人。如果指人,我怕是摔杯為號,你要在生意上直奔主題了?”
珂珂臉色陡然一沉,輕聲說:“老同學,沒想到你原來也是這樣煞風景。我還以為我們之間有更多的話題可談呢。”
我的興趣被調(diào)動起來了,緊盯著她問:“哦,這么說我讓你失望了?”
她嘆了口氣說:“不,只是有點兒傷感。我一直希望有那么一個時刻,能忘掉生意,忘掉工作,一心一意沉浸在某種氛圍里。難道你不希望如此嗎?”
我說:“珂珂,對不起,是我把這種氛圍破壞了。”
珂珂搖了搖頭說:“沒什么。畢竟我們在商海里呆得太久了,總脫不掉職業(yè)習氣?!?/p>
我心里疑惑起來,珂珂找我不就是談生意嗎?難道還有其他目的?
珂珂的目光又定定地射了過來,我有些心慌,不敢去接她的眼神。窗外正閑散地飄著似有似無的小雨,澆得人心情也是飄飄忽忽的,有些不著邊際。我極力將一顆戒心定緊。珂珂的這種談話方式我還是頭一次領受,應答起來顯得有些吃力。這本來是我過去嫻熟使用的一套話語,是我在客廳書齋朋友聚會場合耳熟能詳?shù)?,如今已?jīng)變得相當陌生。珂珂的話將我的記憶喚起了,竟讓我有了恍然如夢之感。
珂珂說:“老同學,我們活著到底在追求什么呢?”我瞅著她不語。此時,她嫵媚的雙頰變得飄忽迷離了,喃喃地說:“人活著似乎總要為點什么,從云云綱常到庸常的雞零狗碎。”我笑著說:“看你說話的語氣,好像苦大仇深似的,談談自己好嗎?”她抿嘴一笑說:“喜歡聽我說嗎?”我說:“當然喜歡。我和你交談就是接受再教育嘛。”她輕聲一笑說:“那我講給你聽,我的經(jīng)歷足可以寫部長篇小說。你可是要付聽課費呀。”她沉思了一會兒,開始敘說起自己的故事。她辭職。她下海。她不得已離婚。她一次次碰壁。她偶爾得勝的戰(zhàn)績。她屢次三番的跳槽。故事陳舊得跟任何一個瀟灑走南方的女子經(jīng)歷毫無二致。但當這些話面對從一個沾著酒精的紅唇中輕輕吐出來,并且又是那么真誠、坦率、毫無保留,我的思路還是不自覺地被牽引過去,艱辛和感慨無形中成了我們共同的際遇,我的胸膛也在激烈地起伏著,我們之間談話的氣氛一時變得既濃且純,兩顆心也似乎在淡黃色液體的澆灌中迸濺起一朵朵火花。珂珂的臉蛋正在泛起好看的嫣紅,她的兩眼也閃爍著讓人心醉的光彩。
我試探著說:“我想問你個問題,可以嗎?”
她說:“問吧?!?/p>
我小心翼翼地問:“你為什么離婚哪?”
在出現(xiàn)短暫的沉默之后,她嘆了口氣,說:“我的前夫是一個醫(yī)生,人很斯文。我們有了個女兒,活潑可愛,長得伶俐,該上小學二年級了。本來一家人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可是天有不測風云,他背叛了我?!?/p>
我說:“夫妻之間能走到一起很不容易。你不能給他一次機會嗎?”
她看了我一眼,啞聲說:“他不太有記性,我對他失去了信任?!蔽业男囊幌伦邮站o了,感到她的話像戳到了我的軟肋,有些傷感。她感慨地說:“老同學,看你活得多滋潤,不費勁考上了重點大學,讀了研究生,工作幾年就當上了部門經(jīng)理,在商海里還掙到了錢,有一個幸福的家……”我趕緊打斷了她的話,低沉地說:“我也離婚了,現(xiàn)在仍然獨身?!?/p>
她笑瞇瞇地意味深長地問:“想必老同學也是咸豬手伸到籬笆外了吧?”
我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很復雜,說不清楚?!?/p>
聽了這話,珂珂默聲不語,一手支腮,顯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過了片刻,她才沉沉地說:“好了,都過去了,不談這些了吧。”
在“維也納”雅間,不知不覺三四個鐘頭已經(jīng)過去,但我對時間的流逝毫無所感。到目前為止,珂珂對生意的事閉口不談,仿佛忘掉了此行的目的。她那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沉醉狀態(tài),將我深深導引進一種知音難覓的欣喜里。我內(nèi)心深處那層冷漠的東西正一點一點摧散開來,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做這樣毫無功利的清談了,尤其是跟一個我早已向往的漂亮女人做這樣你來我往的清談。溫情正在我的血管里慢慢散開。
珂珂說:“我現(xiàn)在所在的這家音像公司是我跳得第五個單位。老板這次派我進京跟你談這筆影帶生意是對我的一次試用,還不知能不能保住這個飯碗。”說這話時,她兩眼盯住手中的杯子,一副茫然無助的神態(tài),一反剛才的干練瀟灑。
生意場上的戒心,我差不多解除光了,換上了對這個昔日的女同學曾經(jīng)飽經(jīng)坎坷柔弱無助的惻隱。
喝了藍菲,頭有些暈,當然我沒醉,我是順水順風進入了珂珂安排的角色。珂珂喝得玉臉緋紅,與她碰杯時從她眼睛里我讀到了從別的女人眼里見過無數(shù)次的愛情詩行。
珂珂說:“老同學,你在這個行當里干的年歲多了,經(jīng)驗也相當豐富,請你一定多多關照我,幫我過了這一關?!?/p>
我點了點頭,說:“我會盡力的。”
珂珂買完單,起身時仿佛不勝酒力似的搖晃了一下身體,我趕忙上去扶她,她便趁勢靠在我身上,像一只柔順馴服的小貓。我輕輕擁抱了下她,覺得心里有股溫熱慢慢通過我的神經(jīng)末梢向全身擴散。
當我和珂珂從咖吧出來時,天已經(jīng)暗了。門前廣場濕潤的水泥地面折射著桔紅色的燈光。我和珂珂像初戀情人一般在深夜的廣場小路上散步,她纖細的右臂挽住我,我也順勢攔住她的細腰,慢慢向她的住所方向走去。我最喜歡在小雨中散步了。珂珂伸出—只手去當空觸摸若無若有的雨水。我舉著傘,她偎依著我。這種情景能讓我想起一切美好的日子。
是的,一切都很美好。我感受到緊靠在我身旁這個炫目女人的體溫,嗅著她瀑布般長發(fā)間散發(fā)的淡淡的清香,攬她的一只手在夜色中感觸到她腰間柔軟而富有彈性的肌膚,使我有些心猿意馬。中學時代一幕幕蒙太奇般的往事,接到她的那個電話,與這個迷人的女人久別重逢,酒杯中那透明綿軟的液體,還有那些如泣如訴的話題……一切塵間煩惱都逃出了現(xiàn)實,一切都美好得不可思議。
更不可思議的是,我的思維正屢屢順著珂珂的牽引不斷延伸下去,隨著她的憂傷而憂傷,隨著她的歡喜而歡喜。究竟是什么東西如此打動了我的心,讓我和她之間如此默契呢?我的心深深沉入一種詩意的幻覺里。
這是對她由往時的暗戀升華為愛情嗎?我已經(jīng)把這種久違的情緒假定為愛情了。愛情的來臨,有時竟像貓一樣悄無聲息。愛情就像今夜的廣場,廣場上的紀念碑,紀念碑上的浮雕一樣濡濕而美妙。珂珂的發(fā)絲偶爾會隨風輕拂過我的臉龐,我忍不住側(cè)過臉將她細細打量著,不由得心旌搖蕩:是誰把這個漂亮女人給我送來的呢?是緣分嗎?
廣場一角正插放著不知是誰的歌,男歌手唱得很投入,我很快沉浸在伴著薩克斯音色中的歌詞里去了。
全是你的影子,留戀在風中
不能褪去,訴說你衷情
訴說往事的回憶
在這漫長歲月里
心中擁有了你……
我想音樂有時候真是個好東西,身處其中讓你體會到生活中美妙的一面,讓你疲憊的心靈得到真實的感動。
懷著對某種激情的神往,我們穿過廣場中林間小道,又繞過一簇簇開著花的灌木叢,一直走進珂珂下榻的貴賓樓里。進得門去,珂珂剛一把壁燈扭亮,我便不相信珂珂有經(jīng)濟能力住這么闊綽的房間。珂珂像是看出我的疑惑,輕笑著說這是一個朋友替她租的,朋友曾欠過她一份人情。珂珂打開冰箱,取出一罐臺灣產(chǎn)椰子汁遞到我手里,道了聲“抱歉”,轉(zhuǎn)身進了洗手間。我仍舊不能夠釋然,搞不清珂珂究竟有多大的神通和能量,會有人為她租下如此高檔的睡房。剛剛窺得一點真面目的女人轉(zhuǎn)眼間又變得神秘了。
在沙發(fā)上坐定以后,我的心緒慢慢緩解了,開始細細品味房間里的舒適和溫暖。溫柔敦厚的窗簾把一切可視物都攔在了窗外,剩下的,滿眼就是那張橫陳的床,以及曖昧不明的淺紅色燈光。那張寬大的席夢思是那樣肆無忌憚地裸著,輕軟地釋放著無限的魔力,我遐想這應該是等同于珂珂約我來房間與她做更深層次接觸的無形含義吧?我的肉體一時間產(chǎn)生了幾絲迷亂,一些聯(lián)想的肢體動作開始在我腦海里舞動,在這種深入的迷亂之下我有了卑鄙的反應。
“是要茶還是要咖啡?”
珂珂笑吟吟地站在我面前,我一驚,忙從沙發(fā)上提了提身子,正襟危坐呆好,床和燈也迅即和幻覺分離,各自歸位恢復成普通家具的模樣。珂珂像變魔術一樣,換了一襲無袖的刺繡玉蘭花旗袍出來,瀑布似的長發(fā)已挽成一個髻,旗袍的袖口和開叉處將她光潔的手臂和秀美的雙腿生動完美地顯示著。我看呆了,情不自禁以激賞的目光定定瞧著,以為這愛情差不多已是袒露無疑了。
我喃喃地說:“珂珂,你可是真美?!?/p>
“謝謝?!辩骁孑p輕地應著,款款地走過來,在我身邊,隔著茶幾坐下,坐在我伸手可觸而又遙不可及的地方。
我的心頭有一股巨大的熱望被強烈激發(fā)起來,很想急迫地采取行動,盡快逼近珂珂的身體。但我還是努力將自己遏制住,不使自己的行為顯得粗鄙。以往對待其他女人的種種濫情游戲技巧和手段,對于眼前這個讓我心儀的女人全不適用,我想用愛情來給我和珂珂這種關系定義,用愛情的名義贏得我新的婚姻。我只是等待,等待著一種高尚的類似水到渠成的沖擊。
“老同學……”珂珂?zhèn)冗^臉來,羞于開口似的囁嚅著。我的心此時怦怦跳動著,以為時候到了,便將鼓勵的眼神傳遞過去,分明是有些急切地渴望下文。
她吞吞吐吐地說:“老同學,你愿不愿意……”
“什么?說吧,我聽著哪?!?/p>
“你愿不愿意幫我……”
“哦?”
“你愿不愿意幫我做成這筆影帶生意,把帶子的價格再壓低些?”
我一時無語,我還沒有從剛才的思緒中轉(zhuǎn)過神來,只是聽憑她一個人繼續(xù)說下去。
“我們這個公司組建時間不長,沒有那么雄厚的資金,全靠你這些帶子打開銷路,你訂單上的價碼太高了,至少得給我壓低500萬,我們才能買得起?!?/p>
我一愣,一絲警覺襲上心頭身軀也隨即有些僵硬。我本能地用職業(yè)口氣說:“珂珂,你這是從七位數(shù)上和我殺價,你不如說讓我把帶子拱手相讓得了,我們?nèi)w員工兩年多的辛苦也就此泡湯了?!?/p>
“500萬不行,那么老同學,你覺得我值多少?”珂珂的眉梢輕輕一挑,似挑逗,又似挑戰(zhàn)。
我的心里怦怦緊跳幾下,循聲問道:“假如我壓低價位把帶子賣給你,我能得到什么?”
珂珂不急不慍,吟吟笑著,流光溢彩的眼睛緊逼著我問:“老同學,你想得到什么?”
我瞅著她的目光緊緊盯了一會兒,我和她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她那豐美的胸脯在旗袍下笑得微微輕顫,落在我眼里,這輕顫已經(jīng)變成了挑戰(zhàn)的鼓點,全沒有挑逗的蜜意了。
電話鈴響起來,珂珂起身去接。我便對這個咫尺天涯的潔白色側(cè)影,發(fā)著緊張的思索。電話里好像是有什么人請她去吃夜宵,她在婉言謝絕:“我現(xiàn)在正陪著一個朋友,脫不開身,就不去了?!彼厣韯倓傋拢忠粋€電話進來了,有人約她去KTV,她又一次謝絕了:“我今晚陪一個重要的朋友,脫不開身,不能去了?!辩骁嫣貏e在“重要的”三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重新坐定以后,珂珂用期盼的眼神問我:“老同學,你能給我一個結(jié)果嗎?”
我意味深長地說:“我也希望有個結(jié)果。何況你為我辭了這么多約會,把我當成重要朋友看,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也不能白擔了朋友的名分,就幫你這回忙。這樣吧,我給你壓價250萬,這是最后的價碼,不能再低了。”
珂珂毫不遲疑地接口說:“喲,看你這小氣樣。300萬,就這個數(shù)成交。”
我定定地瞅著珂珂,她臉上的線條瞬間已變得堅定和剛毅,并沒有柔媚出我預期的欣喜和感激。我有些失望,腦子里呈現(xiàn)出一片空白。稍頃,才回過神來,揮了一下手說:“好吧,就300萬。明天上午你去我那兒,我簽份正式合同給你。好了,告辭了。謝謝你的宴請?!闭f完,我站起身,看也不看珂珂此時的反應,走出門去。我也搞不清自己的動作和言語是怎樣變成如此銜接的,只是覺得此時的我必須這樣做,非這樣做不可,因為我已經(jīng)不能夠做別的了。
這一夜我徹底失眠了,帶著失意和惆悵輾轉(zhuǎn)反側(cè),對自己和這個世界都變得沒有把握了,仿佛又陷入孤獨和冷漠里兀自漂浮著。說實在的,珂珂是我離婚后遇到的最可心的女人,美麗,知性,干練,讓人著迷,如果和她在一起,我的生活肯定是另一副樣子。這真是一首詩意盎然的美妙情歌啊,可我是那么難以洞察她的內(nèi)心,難道只是自己低智商時的自作多情嗎?難道她也不過是一個善變的美女蛇用姿色將我利用和戲耍?她真是魔鬼與天使啊,兩者之間有時連一張紙都不隔。我不敢再想下去了,我多么希望和珂珂的交往不是這些,我渴望和她有一種深長雋水的承諾。
等到珂珂如約來我家取合同的時候,我已經(jīng)在客廳和臥室里把一切氛圍營造好了。珂珂依舊神采奕奕,溫婉可人。看得出這筆交易的成功讓她昨晚有了一個甜甜的睡眠,我的心不禁有些微微發(fā)痛。
進門以后,珂珂便四下環(huán)顧著,對居室富麗堂皇的裝飾表示贊賞,又把腳步移向靠墻的一大排書柜前細細瀏覽著,那些脆硬的書頁上曾經(jīng)傾注過我過去年代里騷動的理想,如今都闃靜無聲的塵封了。
珂珂拿起桌上一幀三口人的全家福對我說:“這是你妻子嗎?她可真漂亮。”
我淡淡地說:“從前是,現(xiàn)在她是別人的妻子?!?/p>
“哦,對不起?!辩骁妗芭丁绷艘宦暎瑥碗s的表情轉(zhuǎn)瞬又變得晴朗,“你兒子長得真可愛,十分像你?!?/p>
“是嗎?他跟著他媽媽走了?!?/p>
我平靜地說,轉(zhuǎn)而把話題調(diào)轉(zhuǎn)過來,“這是合同文本,你先看一下吧。”
珂珂接過合同書,坐在沙發(fā)上翻看著。我緊挨著她坐下,也坐進了長沙發(fā)里。沒有了茶幾之類討厭的障礙物作阻隔,珂珂變得十分真切了,就在我身邊存在著。我的鼻息正拂在她的頭發(fā)上,發(fā)絲便微微波動起伏著。我能感到珂珂在我焦灼的目光壓迫下,似乎有了幾分窘迫,目光散亂地開始在紙上游移,手中的紙也仿佛有千鈞重量似的托抓不穩(wěn),撲簌簌的竟有幾分傾斜。我的肢體不由得火熱起來,心也開始怦怦狂跳,這是許久不曾有過的動情的狂跳,因為我太想確認我和珂珂之間關系的實質(zhì)了。
“珂珂,”我低喚著,“你讓我動心。從中學時代你就讓我動心,只是那時我對你是種膽怯的暗戀?!?/p>
珂珂頭也不抬,兩眼仍盯著手中的合同書,輕聲說:“是嗎?”
“是的,你會讓任何一個男人動心。誰也抗拒不了你的魅力?!?/p>
她抬起頭,優(yōu)雅地坐著,大人看小孩似的露出開心的笑容,輕聲說:“你是我接觸過的最有個性的男人,你身上具備了許多貌似矛盾的特點,比如說你有時候冷僻成熟,有時卻像小孩般可愛……使你有這樣的魅力……”
“噢,你這樣認為我?”我已經(jīng)把這當成某種允諾的信號,臉頰通紅地燃燒著,緩緩地接近珂珂那溫熱的雙唇,不再在意她那種欲擒故縱成竹在胸的表情……
寫字臺上的手機鈴聲不合時宜地響起了。我的情緒被迫中斷,無奈地走過去,接起手機。是公司里的惱人事,我簡單地敷衍幾句,馬上把手機掛斷,同時用身體擋住珂珂的視線,順手關閉了手機。
回轉(zhuǎn)身來,見珂珂已端坐在沙發(fā)里,身體顯露出拒人千里的僵硬姿勢,臉上毫無表情。我笑了笑,順手旋開了發(fā)燒組合音響,舒緩的音樂頓時像光一樣灑滿全屋,落在我們的臉上、身上,也籠住了屋子的四壁和墻角。灑在珂珂頭發(fā)上的光是那樣柔曼,仿佛要把她的每根發(fā)絲都揉起來,揉成暖暖的一團。珂珂的肢體在音樂的感染中舒緩了,棱角不再那么明顯。
我靠近珂珂,夢囈般地問:“珂珂,還滿意嗎?”
她緩緩地側(cè)過臉來,臉上露出迷茫的神色,不解地問:“什么?”
“一切?!?/p>
她懇切地說:“是的,對一切都相當滿意。這都虧了你,真不知道該怎樣感謝你才好?!?/p>
我盯住珂珂姣好的面容,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不,你知道?!?/p>
珂珂的臉上掠過一絲迷亂,隨即鎮(zhèn)定下來,像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地說:“哦,對了?!彼创蜷_身邊的手提袋,從里面抽出一個薄薄的信封,里面是張信用卡,她遞到我面前說:“這是15萬元錢,作為對你的一點酬謝,請收下吧,你千萬別嫌棄?!?/p>
我的面部肌肉登時發(fā)僵,進而急遽扭曲著,像是有些不懂似的詰問:“你真的認為我要的就是這個嗎?你真的是這樣想的嗎?”
珂珂被我的表情震懾住了,睜大眼睛疑惑地問:“這有什么不對嗎?那么你還想要什么呢?”
我忽然覺得有些無措,有些語噎,有些空落。發(fā)燒組合音響一長串音符輕捷地在我的大腦皮層里劃著,蒼白地滑過去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全是空白,空白得是那樣滯脹,阻塞,讓我的心已經(jīng)難以承受了。我有些傷感地說:“錢就是情,情就是錢。這世界很現(xiàn)實……”
她茫然地問:“你說什么?我不懂?!?/p>
我不語。
“老同學,”沉默了一會兒,珂珂輕喚著我,將我從怔忡之中拖回到現(xiàn)實中來,“如果你沒有什么異議的話,請你在合同上簽字吧?!?/p>
“哦,好吧?!蔽夷灸镜貞掷锱e著筆,卻半天都落不下去。一切為什么竟是這樣殘酷,這樣倏忽即逝?等我的筆一落,我和珂珂的聯(lián)系就算徹底完結(jié)了。其實從頭到尾,維系我和這個女人的,也不過就是這一張紙。婚姻、愛情、生命,為什么輕薄如紙?
珂珂輕聲問:“老同學,你還猶豫什么呢?”
“你不再仔細讀讀了?”
她嫣然一笑,透出無比的魅力:“老同學,難道我還不相信你嗎?”我心里一陣揪緊,定定地瞅了珂珂幾眼,才在合同上簽了名。
我強打精神問:“什么時候走?我為你餞行,走時我開車送你到機場?!?/p>
她甜甜地說:“我下午回。中午有個應酬。有朋友送機。不麻煩你了,謝謝!”
“好了,你可以回去交差了。”我疲憊地一揚手,“請吧?!?/p>
我盯著她離去時渾圓飽滿的臀部,心里一絲酸楚涌上心頭……
我渾然不動地坐在沙發(fā)里,讓暮色一點一點把我吞噬進去,空寂的屋子被黑暗籠罩著,感到一種孤寂與悵然。手機一關掉我就可以暫時與這個世界隔絕,我心里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愿意去想,就這樣靜靜地坐著。雖然沒有報時鐘響,但我仍可以感受到珂珂乘坐的那趟班機已經(jīng)駛過了我的頭頂,把這個美麗的女人送到南國一個新興城市去。時光一刻一刻過去,憑時辰,我估計珂珂已經(jīng)下了飛機,正興沖沖地奔向她的老板處報捷。我在黑暗中睜開眼來,重新打開手機,然后撥往了珂珂所在的地方。
“珂珂,你好!”
“老同學,請問還有什么事?”話語里她的聲音依舊很清脆,只是再也聽不出柔媚了,語調(diào)有點疲倦。我此時亦是心止如水。
我平靜地說:“珂珂,祝賀你生意取得成功。我要告訴你的是,在復制合同文本時,我忘了把‘發(fā)行權字樣打上了。就是說,你購買的只是影帶的復制權,卻沒有發(fā)行權。你有權拷貝出一卷卷的膠片或磁帶,卻不可以拿到市場上銷售發(fā)行。我重新準備了一份比較完備的合同,不知你是否愿意一切從頭再來?”
聽筒里一時寂靜無聲。我似乎看到珂珂那欲哭無淚的眼神。我暗暗笑了,然而笑得很苦。
游戲過后,還會有什么能在我們心頭永駐?
我聽到聽筒那邊一片忙音,我知道珂珂把電話掛斷了。我怔了一會兒神,筋疲力盡地又坐回到沙發(fā)里,隨著暗暗降臨的夜色一道,又墜入到無邊的空虛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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