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袖遮天
四年前,我在另一個城市教書。當時我剛剛畢業(yè),收入不高,便租住在附近一套價格低廉的出租屋里。租屋的房東是個女的,名叫段梅。她的兒子名叫段林,那時候剛五歲,長得又黑又瘦,一雙漆黑的眼睛經(jīng)常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別人,常常看得我心里發(fā)毛。
我從來沒見過段梅的丈夫。
剛搬進去的時候,我不知道情況,隨口就問:
“段林的爸爸在外地工作嗎?”這句話一出口,母子倆同時變了臉色,用一模一樣的兇狠眼光盯著我,仿佛我犯了什么忌諱。我當時就嚇出了冷汗。
“死了?!卑肷危蚊凡爬浔卣f。
直覺告訴我,事情并沒有這么簡單,但我怎么也沒有想到,真相會那么復雜。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問這個問題了。
段梅是個不好相處的女人,她性格暴躁,動不動就發(fā)脾氣,渾身上下仿佛都填滿了火藥,隨便一點小事就能讓她怒火萬丈。住進去沒兩天,我已經(jīng)被她罵了兩次,氣得一個人躲在房間里哭。要不是剛畢業(yè)沒積蓄,又不想依靠家里支持,我早就換地方了。
幸好還有段林。
段林是個陰郁的孩子,不愛說話,經(jīng)常一個人坐在門檻上,望著來來往往的人沉思,仿佛有無窮的憂慮。每次段梅罵我,他都會站在邊上靜靜地看著,一聲不吭。當我躲在房間里哭泣時,我往往會聽見他小心翼翼地走進來。他直接走到我面前,用那雙黑得過分的眼睛盯著我,直到我因為心里發(fā)毛而停止哭泣。
“別哭?!彼茌p很輕地說,“每個人都要忍耐,你這點委屈不算什么。”
他的話讓我大吃一驚,這實在不像是個五歲的小孩能說出來的話。在不幸環(huán)境中長大的孩子,總比別人格外早熟。
和對待段林相比,段梅對我已經(jīng)算非常非??蜌獾牧?。有時候,段梅看段林的目光,惡狠狠的,充滿了怨毒,臉上帶著一股恨到骨子里的表情,仿佛恨不得段林馬上就死。這種情況下,她往往會大聲責罵段林,那完全不是母親能夠?qū)鹤恿R出來的話,各種下流骯臟惡毒的語言,讓我聽得心驚肉跳,而段林只是垂著頭默默聽著,在她的指使下做這做那。他做的事很少能讓段梅滿意,哪怕是一本書放錯了地方,也能引得段梅勃然大怒。段梅的怒氣總是來得很突然,讓人無法提防。她要么突如其來地抓住段林的胳膊,將他往地上一摔,拿起隨手能拿到的任何東西,沒頭沒腦地朝他身上砸;要么就是揪著他的腦袋往墻上撞,或者掐住他的脖子,直到他喘不過氣來直翻白眼……
面對她的辱罵和毆打,段林始終面無表情,那雙黑得深不見底的眸子里,不知道藏著些什么。我從沒聽過他哭喊或者求饒。倒是我看不過去,常常想去幫他,段梅可不管我是誰,連同我一起罵甚至一起打。
我曾經(jīng)背后偷偷問過段林:“你媽媽為什么打你?”
他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你恨她嗎?”我問。
他沉默許久,輕輕地道:“她是個可憐的人?!?/p>
這句話讓我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八R你打你,你為什么從來不哭也不喊?”
“我小時候也會哭喊,”他說,“沒用,反而打得更厲害。后來我知道了……”他抬起頭,黑眼珠定定地凝視著什么。
“你知道什么了?”我問。
“大部分時間都在挨打,我得習慣這件事。動不動就哭,那我豈不是要哭一輩子?”他說,“哭給她看,她又不會真正心疼。”
我聽得心頭一顫。雖然他說這話時語調(diào)沒什么起伏,臉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但這話里有太多含義,讓我心驚且心痛——一個如此聰慧的孩子,卻需要讓自己的心變得麻木,以應對這樣的生活。
我曾經(jīng)問過周圍的鄰居,他們都知道段梅不好惹,但誰也不知道是為什么。
“她人還是不錯的,”鄰居們這么說,“心地不壞,就是脾氣太壞……”
我很快就知道了他們?yōu)槭裁催@么說。
因為我是學校里的新丁,晚自習的任務常常派到我的頭上,到家的時候,往往已經(jīng)過了晚上十點半。我記得第一次晚自習回來,還沒走進巷子,就看到段梅站在巷子前的路口焦急地張望。遠遠地看見我,她飛快地跑過來,用力打了我的腦袋一下:“你怎么這么晚回來?急死我了,我以為你出事了!”
我愕然望著她,輕聲道:“我晚自習……”
“走吧走吧?!彼荒蜔┑赝白?,“破學校,讓這么年輕的女孩上晚自習,萬一出事怎么辦?”
“不會的,”我說,“校門口就是車站,車上人很多。”
“女孩子晚上出門總是不安全?!彼裏┰甑卣f,“這條巷子里沒有路燈——以后你是不是天天要上晚自習?”
“是的。”我說。
“媽的……”她回頭狠狠瞪了我一眼,嚇得我后退了幾步。
從那以后,每天下晚自習回來,我都會看見她站在巷子口等我,陪著我一起走過那段短短的漆黑的巷道。一路上她總是不停地罵我,回到家也不給我好臉色看,摔東西砸碗,打罵段林。
對她的這種行為,我一方面非常驚訝和感動,另一方面又覺得苦惱。我總覺得她這么做并不完全是為了我,而是因為別的什么原因。當然我根本沒有膽子去問她那究竟是因為什么。
住得久了,我越來越感覺到,在她那暴躁兇狠的軀殼里,還住著另外一個段梅。
有好幾次,段梅顯露出她柔弱善良的一面,都是因為段林。段林在往常放學的時間沒有到家,在段梅砸東西罵人發(fā)泄之后,段林依然沒有回來。段梅開始變得驚慌失措,那無所不在的戾氣仿佛穿了個孔,漸漸泄漏得精光,剩下的只是一個失去愛子的母親。
“周月,你說,段林會不會讓人販子拐跑了?”她六神無主地問我。這時候她變得如此脆弱,仿佛希望我把她兒子變出來。
“不會的,”我安慰她,“我們出去找找?!?/p>
我和她沿著段林上學的路徑來回尋找。
在尋找的過程中,她的暴躁不見蹤影,表現(xiàn)出超常的耐心,語氣溫柔,眼神焦急,淚水不停地落下,就像是換了個人。
然而,段林一旦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里,這個溫柔的女人便立即被一陣臺風吹走。臺風般的女人以呼嘯的姿態(tài)沖向段林,將他抓捕歸案,不等到家,在路上就開始動刑。
很多時候,我都會暗暗希望她找不到段林,就讓他去流浪,或者被另外一戶人家收養(yǎng),從此過著幸??鞓返娜兆?。
我沒想到這一天真的會來。
那天,段梅下班回來,我發(fā)現(xiàn)她和往常有所不同。段林回來,她沒有扯著他的紅領巾命令他去洗菜,只是直勾勾地盯著他,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她這么注視良久,忽然爆發(fā)狂笑。
她的笑聲把我和段林都嚇了一跳,段林停止手里正在干的活,呆呆地望著她。
“哈哈哈哈!”她笑得涕淚橫流,笑過了之后又哭,哭完了又笑,甚至笑和哭同時進行。
她是不是瘋了?我用嘴型問段林。
段林搖搖頭。他深深地注視著段梅。
“你找到他了?”段林突然開口問。
聽到他這么問,段梅忽然停下來,捂著嘴癡癡地笑,仿佛被人發(fā)現(xiàn)了什么巨大的秘密,連連點頭。
“誰?”我實在忍不住插了一句。
“我爸?!倍瘟终f。
“對,你爸?!倍蚊芬廊话V癡笑著,表情非常得意。
“‘那個人找到了?!倍蚊繁憩F(xiàn)得如此高興,讓我不禁唏噓??磥恚蚊冯m然不肯讓段林承認自己有個父親,甚至不允許提到他。但這么多年,她一定一直在找他。也許段梅的性格變得如此暴戾,就是因為曾經(jīng)受過那個人的傷害吧?那一定是非常了不得的傷害,而那樣的傷害還不能改變她的一片癡心,那么這又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呢?
不管怎么說,段梅心情好了,我也很高興。這個晚上,我們第一次度過了一個沒有辱罵和毆打的夜晚。
而這也是最后一個平靜的夜晚。
第二天早晨一起來,段林便不見了。段梅呆若木雞地站在段林床前,轉(zhuǎn)頭對我說:“我跟他住一間房,昨晚他什么時候出門,我竟然不知道?!?/p>
昨晚她過于高興,多喝了幾杯,是我和段林把她架到床上的。就算發(fā)生什么事,她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也許他上學去了?”我猜測道。
“不是……”段梅呆呆地搖頭。
確實不是。段林的床上,看起來好像還睡著個人。那隆起的被褥里,藏著一個枕頭和一堆衣服。這明顯是段林做出來迷惑段梅的。
那么,段林是離家出走嗎?
為什么在找到他父親的時候,他偏偏要離家出走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而段梅在呆立了一陣之后,神色變得越來越兇狠,忽然沖進廚房,拿起一把菜刀對著段林床上那隆起的被褥一陣猛砍。
“你是故意的!你不得好死!你跟那畜生是一伙的!畜生……都是畜生……”她罵得聲嘶力竭,被褥被砍得白絮翻飛。跟她相處這么久,雖然知道她性格暴躁,但動刀這還是第一次。我害怕極了,連忙往后退,她轉(zhuǎn)過頭,仿佛剛剛發(fā)現(xiàn)我,哈哈大笑一聲,猛撲過來,“畜生,我找到你了!”
她一刀砍在我的肩膀上,我當場就暈了過去。
我身上中了三刀,在醫(yī)院住了一個多月。中間有個叫李杜的警察來找我問話,后來他成了我的男朋友。李杜告訴我,段梅已經(jīng)被送進了精神病院。
后來我到精神病院去探望過段梅,她還是一如既往的暴躁,她的父母看著她,也只是淚流滿面。
“作孽,作孽?!彼改刚f,“好不容易找到了仇人,兒子又跑了?!?/p>
“仇人?”我好奇地問,“怎么回事?”
段梅的母親抬頭看著我說:“你是好姑娘,段梅……她原來也是個頂好的姑娘……”說到這里,她的丈夫便扯了扯她的衣袖說:“走吧,這么多年了,還說什么?”
他們就這么走了。
四年后的今天,我換了一個城市上班,和李杜的感情也成為過去式。他不是我想要的那種人,經(jīng)過兩年的相處,我終于受不了他對于仕途的狂熱追求,以及對領導意圖的細心揣摩。
分手以后,我陸續(xù)換了幾份工作。離開了那座城市?,F(xiàn)在,在這座新的城市里,一份新的工作等著我。
這是本城一所著名的小學,教學質(zhì)量在全省排名前三。城里的家長都希望把自己的孩子送到這所學校里,當然只有有門路的人才做得到這點。
第一堂課上得非常順利。
但是,在上課的過程中,我心中一直存著一個疑問。
全班一共五十六名學生,在走道里來回走了幾趟之后,我逐漸能夠分辨清每個孩子的面貌和名字。經(jīng)過其中一個孩子身邊時,我不禁站住了,孩子原本在朗讀著課本,也停了下來。
這孩子太像段林了!
段林失蹤的時候只有五歲,現(xiàn)在是九歲了,正是上三年級的年紀。四年間,孩子的面貌變化當然不小,可是我一眼看去,幾乎脫口喊他“段林”。這孩子看起來沒有段林那么陰郁,他甚至顯得很開朗,最重要的是,看到我,他一點反應也沒有,完全不像是認識我的樣子。
“你叫什么名字?”我問他。
“龍策?!彼f著把書封皮上寫的名字給我看。這個孩子氣的動作讓我進一步確認他并不是段林——從我認識段林的那天開始,他就已經(jīng)不是個孩子了。
我定了定神,繼續(xù)上課。
從那以后我開始細心觀察龍策。他實在太像段林了,這讓我對他產(chǎn)生了獨特的興趣。
但龍策的一舉一動,包括氣質(zhì)、愛好,都和段林完全不同。當然我也并不了解段林,但段林一些習慣性的小動作我還是很清楚,比如他緊張的時候喜歡搓小紙條,或者扯衣服上、窗簾上的細絲;想要逃避什么問題的時候,兩只腳會站成內(nèi)八字。這些小動作在龍策身上完全沒出現(xiàn)過。我曾經(jīng)故意把龍策叫到我的辦公室,讓他一個人站了一會兒。一般孩子在這種時候都會緊張,龍策也不例外,他緊張的反應就是一個勁地聳鼻子,我問他家里的情況,他一一說了,沒什么特別的,連幼兒園的事也都說了,他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抗拒。只有當我問到他是不是不喜歡和同學交往的時候,才看到他低下頭去,兩只腳尖微微一動。
我的心也猛然一動。
然而,他并沒有將腳尖擺成內(nèi)八字,而是兩只腳輪流在地上蹭來蹭去。
看來他果然不是段林。
不知道為什么,我感到有些失望,繼而又覺得自己好笑:不過是一個長得像段林的孩子而已,怎么可能就真的是段林呢?又不是演電視劇。
就在我打算放棄對龍策的注意時,一件事讓我改變了看法。
那天上午我沒有課,在辦公室備完課,休息的時候,拿出沒收的學生的小玩意兒察看。這些小玩意中,赫然有一副軍用望遠鏡。閑來無聊,我將望遠鏡舉在眼前四處亂看,正好看到了龍策他們班上課的情形。
那時上的是英語課,這是龍策最不喜歡的一門功課,他學得顛三倒四的。我從望遠鏡里看見,老師剛提了一個問題,點名讓龍策站起來回答。當看到龍策站起來后手上的動作時,我心頭禁不住一跳。
他手里正抓著一小塊草稿紙,慢慢地撕下一塊,將它搓成一個小紙團,松開手指,小紙團落到地上,他踩上一腳,然后再撕下一塊……這動作太熟悉了,段林就是這么做的,甚至連每個分解動作都一樣。我將目光轉(zhuǎn)移到他的腳上,看到他的腳尖呈內(nèi)八字……
這都是段林的招牌動作。
甚至連他低著頭不想說話的樣子,也和段林一模一樣。
而這些神態(tài),我從來不曾在龍策身上看到過。
這……這說明什么?
我心頭狂跳起來。
我忽然很想讓龍策脫下衣服,看看他背上是不是有兩顆以脊柱為中軸完全對稱的紅痣。
在兩年前,段梅終于從精神病院走出來了,住在她父母家。她給我打了個電話道歉,我們還在她父母家見了一面。她脾氣依然暴躁,見面沒說兩句就開始罵我。臨走時,她塞給我一張小廣告,那上面打印著她的尋人啟事,段林的照片赫然印在上頭。
“她出來后就到處找兒子,滿大街地貼尋人啟事。”她母親送我出門的時候悄悄告訴我。
“孩子有消息了嗎?”我問。
她母親搖搖頭。
那份尋人啟事上,我記得最清楚的就是段林身體上的一個特征,這個特征很明顯,以前段梅毒打段林的時候我也曾經(jīng)見過——一對以脊柱為中心對稱生長的紅痣。
讓龍策脫下衣服并不難,可是如果他是段林,他會這么容易脫下衣服嗎?
我對龍策越發(fā)留意起來。如果他真的是段林,那么一定是被現(xiàn)在的家庭收養(yǎng)。作為老師,貿(mào)然去問這樣的問題當然不妥當,幸好我還認識一個警察。我和李杜雖然分手了,關(guān)系卻并沒有鬧僵,我們經(jīng)常在網(wǎng)上聊天。聽說他最近找了個新女朋友,是市政府什么官員的女兒,這下他總算是得償所愿了。
我給李杜打了個電話,讓他幫我聯(lián)系這邊的警察,查查龍策是否是被收養(yǎng)的。如果是,最好有具體的情況。李杜問我是怎么回事,我撒了個謊:“是一個學生,他性格比較頑劣,我想從側(cè)面了解了解他?!蔽艺f。
“你真敬業(yè)?!彼z毫也沒懷疑。
結(jié)果很快就出來了。龍策果然是被收養(yǎng)的,收養(yǎng)的時間就在四年前,段林失蹤之后一個星期。
我?guī)缀蹩梢钥隙ㄋ褪嵌瘟至恕?/p>
我應該通知段梅嗎?
我猶豫了很久。
幾年前段林突然失蹤,是他自己離家出走,還是被人販子拐賣呢?他是否還愿意回到段梅身邊去?從他健康成長的角度考慮,留在現(xiàn)在的家庭無疑是更好的選擇,可是段梅……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段梅那雙絕望瘋狂的眼睛,這個暴躁而善良的女人,如果段林不回去,她這一生恐怕都無法走出尋找兒子的怪圈。
我究竟該怎么辦?
一周后的一個早晨,我在學校門口遇到了段梅。
第一眼我并沒有認出她來,她渾身上下骯臟不堪,頭發(fā)糾結(jié)在一塊,眼睛里閃著狂熱的光,來來回回看著進出校園的孩子們。我以為是個瘋子,經(jīng)過她身邊時十分警惕,沒想到她忽然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周月?!彼硢≈ぷ雍暗?。
我仔細一看,這才認出她來。段林就在這學校,現(xiàn)在正是上學的時間。母子倆再次相遇,會發(fā)生什么?過去種種在我腦海里噩夢般浮現(xiàn),我想將段梅拉到一邊,以避開上學的學生,卻被她甩開了。
“我本來還不確定?!彼⒅依湫?,“你現(xiàn)在這樣子我可以確定了——我兒子在你學校里,是不是?”
我搖頭否認,但又忍不住心虛地低頭冒汗,臉上燒得通紅。這是段林的母親,我有什么權(quán)利隱瞞她兒子的蹤跡?說還是不說,這個問題我一直沒想清楚,沒想到這么快就要做出選擇。
“周月,我對你還算不錯吧?你上晚自習我天天去接你,可是……你竟然拐走我的兒子!”她說著說著就火冒三丈,還像幾年前那樣,大巴掌朝我的肩膀上扇了兩下,疼得我齜牙咧嘴。
“我沒有拐走你的兒子。”我低聲對段梅說。
“如果不是你拐走他,為什么你恰好在他所在的學校?”她厲聲問。
我苦笑一聲說:“我也沒想到這么巧……”
“這么說他真的在這所學校?”她眼睛瞪得幾乎要從眼眶里掉出來了。
我只好點點頭?;仡^看看,進出校門的學生越來越多,幸好還沒有看見龍策。我心里隱隱希望龍策今天忽然生病,最好不要來學校。
“其實我也不確定……”我將自己怎么遇到龍策,怎么懷疑他是段林,又怎么調(diào)查的經(jīng)過說了出來,“……其實到現(xiàn)在為止,我也不能確定他是否就是段林。我一直沒有機會看他背上的紅痣?!?/p>
“那你為什么不告訴我?”段梅又拍了我一巴掌,“你不曉得我一直在找他嗎?”
我不敢作聲。面對段梅,我已經(jīng)習慣了小心翼翼,仿佛她對我發(fā)火是天經(jīng)地義的,這也真是奇怪。
“要不是碰到李杜,我問起你的情況,他隨口說你多么敬業(yè),為了教導學生還特意去查學生的檔案,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兒子已經(jīng)找到了……你看我對你多么好,我還問你的情況,可你呢?畜生!”她在我胳膊上抓出五道血印,一口唾沫吐過來。我側(cè)身一閃,唾沫飛在身后的燈柱上。
“我一聽你去查學生檔案,就懷疑你是不是碰到了段林……嘿嘿,要不是你查這個,我真的懷疑是你拐跑了我的兒子……你沒想到吧,我一直懷疑你呢,所以我老盯著你……不過我現(xiàn)在不懷疑了,你要真拐跑了我的兒子,就不用去查他的檔案……”她吸了吸鼻涕,撩起衣袖擦著眼淚。
我覺得很吃驚。以前只知道她性格暴戾,沒想到她居然能從我查檔案的行為就聯(lián)想到她兒子,這也太可怕了……是不是所有的女人,變身為母親之后,就會變得格外充滿智慧?這么多年她居然一直在懷疑我,這也是我沒有想到的。
“那……你打算怎么辦?”我問。
“守著,等我兒子出來?!彼碇睔鈮训氐?。
她就這么瞪著一雙亮得嚇人的眼睛,站在路邊如同雕像。每一個進入學校的孩子都經(jīng)過她眼睛的篩選,放學后,每一個離開學校的孩子也經(jīng)過她的篩選。路過的人都以為她是個瘋子。
一整天她都沒有等到段林。
一整天,龍策都沒有出現(xiàn)在學校。我往他家里打了個電話,才知道他已經(jīng)失蹤了。
龍策失蹤了,就和幾年前段林失蹤一樣,音訊全無。
段梅和龍策的父母在這個城市瘋狂地尋找,但沒有得到他一點消息。
我受不了他們的騷擾,只得逃到另外一座城市,重新找了一所學校。
龍策失蹤五年之后,某一天,我正在上晚自習,李杜給我打了個電話。
“你有段林……或者龍策的消息嗎?”他問我。
“沒有。”我說,“段梅一直在找他……她現(xiàn)在一座城市一座城市地篩選,在每個學校里找。隔一段時間她就跑到我們學校來,看我是不是把段林藏了起來。”
“她這個辦法不錯,”李杜笑道,“段林還是上學的年齡,他第一次失蹤就被人收養(yǎng),第二次失蹤沒準也是?!?/p>
“你找我有什么事?”我不想再談論這件事,便把話題岔開。
“我給你發(fā)了點資料,”李杜說,“前兩天我們抓住了一窩人販子,審訊他們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一些有趣的事,或許這跟段林有關(guān)。你聽聽吧?!?/p>
“是嗎?”我的心情不知不覺又激動起來。
段林和人販子有什么關(guān)系?
我迫不及待地打開郵箱,點開李杜發(fā)給我的音頻資料,聽到了人販子說的一段話:“……有個男孩,真的古怪,我沒見過那么古怪的男孩……我記得那是半夜,應該是三點左右吧……凌晨三點,我們這個點都不出來干活,這個點一般沒孩子在外面晃悠。我們哥兒幾個在路邊喝酒,忽然就看到一個丁點兒大的男孩沿著馬路走,腦袋左右晃動,似乎在找什么人。這神態(tài)我們太熟悉了,一般跟大人走散了的孩子都這表情。我們沒想到出來喝酒還能撈個外快,都笑出聲來了。沒想到我剛走到那男孩面前,還只喊了一聲‘小朋友,就看到他用漆黑的眼睛盯著我,對我笑了笑問:‘你是人販子吧?
“這個問題難不倒我,我碰到過好幾個孩子都這么問。當然我絕對不會承認。沒想到他又說:‘你不是人販子就走開,是人販子就帶我走。這下我感到有意思了,問他為什么,他說他媽媽總是打他,他想找一對對他好的父母。
“‘我在電視上看過那些打拐的節(jié)目,他說,‘那些被拐賣的孩子,都過得挺好的。愿意花錢買孩子的,都會對孩子好,是吧?他說的話真的讓我震驚了。我情不自禁地說:‘那也有不好的……也有拐了孩子去討飯或者做苦工的,有的還把孩子殺了賣器官呢。照理說,作為人販子,我說這話有點不遵守職業(yè)道德,可我當時覺得,我面對的根本不是個孩子,他好像比我還老練。
“我的話并沒有嚇住他,他冷笑一聲說:‘你不會把我賣到那些可怕的地方的。我更加好奇,問:‘為什么?他說:‘如果你把我賣給一對很好的父母,我就幫你介紹孩子,讓你轉(zhuǎn)手賣出去。這話讓我目瞪口呆,我下意識地擦了擦眼睛,以為自己碰到鬼了。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小孩。
“后來我就真的把他賣給了一對很好的父母,他也真的給我介紹了好些孩子,都賣得不錯……那些孩子都是被父母虐待的,我把他們賣給了很好的人家。這樣過了幾年……四年吧,是四年,沒想到他又要求我把他賣掉,說是原來的媽找上門來了。所以我又把他賣了一次,當然也是好人家。第一次收養(yǎng)他的那對父母姓龍,給他改名叫龍策;第二次賣給了一戶姓肖的人家……”
我終于可以確定,段林就是龍策。也終于知道,段林是如何兩次從家中逃走的。
也許他是世界上最小的人販子了吧?
我感到渾身發(fā)冷,給李杜打了個電話說:“你想對他怎么樣?”
“我們很快就要采取行動,對他,一方面……算是解救吧;另一方面,他涉及販賣兒童,也確實犯了罪?!崩疃耪f。
“可他是為了幫助那些孩子啊……”我說。此刻我竟然非常理解段林,我想起段林跟我說過:“每個人都需要忍耐?!痹瓉硭恢痹谌淌苤蚊返呐按?,就是在等待這么一天——世界上又有多少無助弱小的孩子,渴望從暴力之下獲得解脫呢?
“無論如何,那是犯罪?!崩疃虐央娫拻炝?。
我忽然想到,李杜把這件事告訴我,是不是希望我……難道他也覺得段林做得對?
是對是錯,我暫且來不及考慮,時間緊迫,趁著李杜他們還沒行動,我得搶先。
趕到人販子提到的那座城市,我又一次見到段林。他已經(jīng)是一名初中生了,長高了許多,正處在變聲期,神態(tài)比同齡人要成熟得多——也許他從來就沒有幼稚過,沒有人給過他這樣的機會。
這一次他沒有裝作不認識我,看到我,他冷笑一聲:“你真是陰魂不散?!?/p>
我搖搖頭說:“我不是故意要找你?!蔽野涯侨素溩拥脑挘€有李杜的話,都告訴了他。我沒有要他逃,但我知道他一定會逃。
聽完我的話,他沉默了很久。
“謝謝你?!焙芫弥笏_口道,“可能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了。”
我點點頭:“你真的覺得你做得對嗎?”
“我不知道?!彼谝淮卧谖颐媲奥冻雒糟纳袂?,“但我自己經(jīng)歷過,所以……我總是讓那些孩子自己選擇?!?/p>
“那你現(xiàn)在還在干嗎?”我問。
他點點頭說:“以后也還會繼續(xù)?!?/p>
我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轉(zhuǎn)而問道:“你……有沒有想念過你媽媽?”
我以為他會斬釘截鐵地搖頭,沒想到他的淚水一下子就出來了:“我的媽媽,怎么會不想?可是……”
我沒作聲,等著他往下說。
“她恨我,也愛我?!彼f,“我恨她,也愛她?!?/p>
“為什么?”我問。
但他再也不肯說什么。
他又一次消失了。
段梅又一次找我瘋狂地吵鬧了一次。她繼續(xù)在各所學校尋找她兒子的蹤影,可我知道,也許這一次,段林不會再上學了。
他已經(jīng)到了足夠強大的年齡——對他這樣的人來說,十四歲和別人的四十歲沒什么差別,十四歲的他已經(jīng)歷盡滄桑。我想象著他孤身一人飄零在人海,懷著一顆絕望的心,就忍不住想哭。
在段林失蹤之后兩天,我的郵箱里收到他寫的一封信?!坝H愛的周老師……”他開頭用的是這樣的稱呼,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了——無論多么成熟,他畢竟是個孩子,還處在稱呼老師為“親愛的老師”的階段。
我抹去眼淚往下看——
親愛的周老師,你好。謝謝你來通知我,我知道你是好意??赡苣悴焕斫馕液湍赣H之間為什么會彼此又愛又恨,當面我實在說不出口,在信里告訴你吧。我不是我母親和父親結(jié)婚的產(chǎn)物,而是一次罪惡的證據(jù)。
我母親年輕的時候,被我父親強奸。她當時認出了我父親,但沒有證據(jù)能夠證明是他。之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便決心把我生下來,作為控告我父親的有力證物——從一開始,我就是因為恨而產(chǎn)生的一個證物。
當我出生之后,我父親已經(jīng)到了外地,誰也找不到他。母親經(jīng)過這些刺激,脾氣變得非??癖?,她把對父親的恨轉(zhuǎn)移到了我的身上?,F(xiàn)在你明白她為什么對我是那種態(tài)度了吧?
我母親是個可憐的女人,也是善良的女人,但也是個可恨的女人。我不感激她給了我生命,我恨她為了那么一個目的生下我撫養(yǎng)我。但同時,我也還是忍不住可憐她、愛她,就像她也會忍不住要愛我一樣。我們是母子,這是沒辦法的事。
九年前,她找到了父親。她那么高興,是因為她終于可以讓我和他做親子鑒定,把他關(guān)進監(jiān)獄。父親做了錯事應該受到懲罰,我強烈地希望他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
可是要讓我作為一個證物出現(xiàn),我做不到。我絕對不接受自己作為證物的身份。
我是個人,是個活生生的人。每個人的出生都應該包含著對生命的期待,為什么我的出生就只是帶著恨?如果讓母親從我身上取走任何東西作為親子鑒定的證物,那么我就等于是承認了自己作為一件證物的身份,從而也否定了我作為人的價值,我是絕對不允許這種情況出現(xiàn)的。
那天夜里,趁著你們熟睡,我徹底地清理了房間,沒留下自己的任何頭發(fā)、指甲之類的東西。這些你或許不知道。
人販子很壞,但在我眼里,他們只是工具。我可以用一件壞的工具去做好的事。
我走了,祝你好運,周老師。最后我要告訴你我父親的名字,這樣你或許能明白一些事……
事情到此終于真相大白,我心中五味雜陳,不知道段梅和段林究竟誰更可憐。
到最后,我只剩下慶幸。
我慶幸自己及時地和李杜分了手。
段林最后留下的強奸他母親的那個人的名字,和李杜他們局長兒子的名字完全一樣。
怪不得很多年前他不肯告訴我事情的真相。
“李杜,”我給他打了個電話,“你把人販子的口供告訴我,是想讓我通知段林逃跑,對吧?只有他逃跑了,你們局長的兒子才會安全,對吧?”
他什么也沒說,把電話掛了。
我換了個城市,換了所學校。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本刊責任編輯 柳婷婷〕
〔原載《故事家·微型經(jīng)典故事》2013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