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迎
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羅納德·科斯教授在其生命的最后階段曾多次講到思想市場對中國未來改革的重要性。他的告誡應該引起我們的足夠重視。
所謂思想市場,就是學術、觀點、言論、信仰的表達和它們相互之間的平等競爭。它既包括思想在生產上的自由競爭,也包括思想在接受方面的自由競爭。它意味著沒有行政和法律的力量規(guī)定人們可以研究什么、不可以研究什么、可以說什么、不能說什么;它也意味著每個人有權選擇任何一種理論和觀點,不同的理論和觀點只能通過說理的方式爭奪市場。
思想市場為什么重要?簡單地說,是因為社會的變革和人類的進步基本上都是在新的理念推動下出現的,沒有理念的變化就沒有制度和政策的改變,而沒有思想市場,就很難有新的理念的出現和傳播,從而整個社會就失去了變革的源泉。
傳統(tǒng)上,經濟學家和其他社會科學家總是把社會變革理解為不同利益之間博弈的結果。他們認為,社會變革之所以發(fā)生,是因為一種利益(變革的受益者)戰(zhàn)勝了另一種利益(舊體制和舊政策下的既得利益者),或者是因為領導者和政策制定者認識到變革所帶來的收益大于成本。這里的利益,通常被理解為物質利益或政治權力。應該說,這種認知包含了一定的真理,因為,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是,人們的選擇是受利益支配的。但正如大衛(wèi)·休謨在200多年前所指出的,“盡管人的行為是由利益支配的,但是利益本身,以及人類幾乎所有的事物,都是受觀念支配的。” 什么是你的利益所在,本身是依賴于你所持有的觀念和信仰。觀念并不僅僅是人們實現利益的手段。
歷史分析和現實觀察都表明,社會變革之所以發(fā)生,在許多情況下,不是因為一種利益戰(zhàn)勝了另一種利益,而是因為理念戰(zhàn)勝了利益,或者說,是因為一種(新的)觀念戰(zhàn)勝了另一種(舊的)觀念,一種主義戰(zhàn)勝了另一種主義。許多看似某種特定利益的勝利,事實上不過是某種特定觀念的勝利。比如說,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革命的勝利,并不是因為無產階級的利益戰(zhàn)勝了資產階級和地主階級的利益,而是因為馬克思列寧主義戰(zhàn)勝了其他主義和利益。領導這場革命的中國共產黨被認為是工人階級的“先鋒隊”,但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并非出身于工人和農民,而是出身于傳統(tǒng)社會的精英階層,他們之所以鬧革命,是因為接受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理念,認識到“走俄國人的道路”是中國社會最好的選擇。
為什么計劃經濟在20世紀能成為世界上1/3的人生活的那些國家的一種制度,而且存在了很長的時間?這其實也是理念變化的結果,計劃經濟是一種典型的理念的產物。文化大革命后,中國處于嚴重的危機狀態(tài),變革的迫切性已被人們普遍認識到了,但是怎么去改,本身是需要理念的。鄧小平之所以發(fā)起市場化取向的改革開放,是因為他就認識到計劃經濟解決不了中國的問題,我們必須給老百姓更多的自由,讓人們更能夠發(fā)揮自己的積極性和主動性,讓市場發(fā)揮作用。中國的改革開放之所以能取得這么大的成就,就是因為上世紀80年代有像鄧小平、胡耀邦、萬里等這樣一些領導人,他們有一個正確的理念。所以我們看到,改革是前進還是倒退停滯,其實都與理念有關。
這也說明,一個理念可能好,也可能壞。如果我們接受一個壞的理念,可能給人類帶來災難;如果我們接受一個好的理念,那就使人類進步更快,使人類的生活更好,使社會變得更和諧。
但問題在于,什么是正確的理念,什么是錯誤的理念,并沒有一個先驗的標準,也沒有一個權威性判斷值得我們信賴。你也許會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但實踐的檢驗只能是事后的,而理念一定是要超前的,如果理念沒有超前的話,那么變革是不可能發(fā)生的。所以當一種新的理念提出的時候,其實是沒有任何實踐可言的。人類面臨的一個很大的挑戰(zhàn),就是我們沒有辦法先驗地就知道是哪一個理念對,哪一個理念錯。這就是我們需要思想市場的原因。一種理念正確與否,只能通過思想市場、觀念市場的競爭來檢驗。如同約翰·莫爾曾經指出的,即使正確的思想,也可以從與錯誤的思想的競爭中完善自己。
我當然不是說,思想市場競爭的結果一定是正確的理念勝出。但如果我們想降低錯誤理念勝出的可能性,唯一的辦法是思想市場的自由競爭。
一種新的理念、觀點、思想,從最初的提出,到最后變成實踐,類似經濟學家講的一個“迂回生產”的過程。這個過程涉及三個環(huán)節(jié):生產環(huán)節(jié)、傳播環(huán)節(jié)和實踐環(huán)節(jié)。處在最上端的生產環(huán)節(jié)的人,是我們稱之為學者、哲學家、思想家的極少數人,他們的作用是生產新思想,所以我將他們稱之為“思想型的制度企業(yè)家”。盡管不可否認,有些新觀念最初是普通人提出的,但如果沒有學者的理論化,草根的觀念不大可能變成社會變革的力量。公共知識分子、媒體從業(yè)人員、出版商、教師等處于這個過程的中間階段,他們的工作是傳播思想,將思想家創(chuàng)造的東西進行選擇并組合成大眾容易理解的東西,然后傳播給政治家和普通大眾,將其變成社會的共識,所以被哈耶克稱之為知識的“二手交易商”。處于這個過程終端的是政治人物和實踐家,他們的任務是發(fā)起變革,將新的理念變成法律和政策,我將他們稱之為“實踐型的制度企業(yè)家”(或“政治企業(yè)家”)。
當然,這個過程是互動的,理論家的理論不是憑空產生的,政策制定者面臨的問題,公共媒體和公共知識分子所反映的“民意”,經常會成為理論家提出新理論和新思想的問題源。
現實中,有些人可能同時擔當三種角色,有些人同時擔當其中兩種角色。但概念和邏輯上講,這三個階段的角色是不同的。而且,事實上,絕大部分情況下,不同的角色是由不同的人承擔的。原因在于,這些角色之間是有沖突的。比如說,實踐家必須注重政策的可行性,注意不同利益之間的平衡,為此,他們有時候必須“口是心非”“言不由衷”,甚至“打左燈向右轉”,但理論家和思想家如果過分關注“可行性”,關注利益平衡,就不可能生產出真正的理論。從某種意義上講,理論之所以是理論,就是因為在它最初提出的時候是“不可行的”,得不到多數人的認同。所以,一般來說,優(yōu)秀的政治學家不可能是優(yōu)秀的政治家,反之亦然。孔子只能當“素王”,不能當“國君”。柏拉圖的“哲王”只能出現在他的“理想國”,不可能存在于現實世界。
盡管如此,思想市場的基本原則在這三個階段都是適用的。
在思想的生產階段,思想市場的基本也就是學術自由和思想自由。學術自由和思想自由意味著學者本身必須有一顆自由的心,學術研究不能有禁區(qū),除了學術本身的規(guī)范,學者在探索和表達學術觀點時不應該受其他規(guī)范的約束,任何對學術自由的干預都是對思想市場的破壞。學術自由也意味著不同學術觀點之間是平等的,任何一種學術和理論都沒有權力利用政治權力獲得壟斷地位,否則,學術自由就不存在。
在思想的傳播環(huán)節(jié),意味著現存的觀念、習慣、法律和政策都可以受到自由評論。當然,每個人都必須對自己的言論負責。
在思想的實踐環(huán)節(jié),思想市場的基本原則是:公共政策的形成和實施應該經過廣泛的討論和批評,重大的法律修訂甚至需要“全民公決”;在可能的情況下,法律和政策的變革應該是一個循序漸進的演化過程,應該允許人們在多種方式中進行選擇,而不應該采取中央集權主導的建構主義的方式。“因地制宜”和“摸著石頭過河”實際上就體現了思想市場原則在實踐中的應用。
在歷史上,人類既享受過思想市場帶來的好處,也經受了由于對思想市場的破壞而導致的災難。正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和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自由思想市場創(chuàng)造了燦爛的中華文化,而無論秦始皇的“焚書坑儒”,漢武帝的“獨尊儒術”,還是滿清皇帝的“文字獄”,都是對思想市場的干預和破壞,中國社會的長期停滯都與此有關。在西方,中世紀歐洲基督教會的壟斷地位,嚴重阻礙了科學和社會的進步,而正是伴隨文藝復興之后思想市場的發(fā)展,才出現科學和藝術的繁榮,以及人們思想觀念的變化,最后導致了工業(yè)革命的發(fā)生。人類過去兩百多年的巨大進步,無疑是思想市場競爭的結果。
我們人類不可能避免犯錯誤,但是如果有思想市場的話,人類至少可以避免犯那種災難性的錯誤。舉例來講,前面講計劃經濟就是一種理念,這種理念在中國的實踐導致了中國與發(fā)達國家的差距的拉大,給數億人帶來財產甚至生命的損失。但我們可以設想一下,如果在那個時候,有思想市場,學者和媒體人士可以自由地表達自己的意見,一定會有人反對計劃經濟,這個實踐絕不會持續(xù)那么長時間,所帶來的損害也就不會那么大。最早搞農村合作化、人民公社的時候,就有一些經濟學家提出反對,但是他們的言論很快被壓制了,沒有辦法再發(fā)言了。我們甚至可以設想,在實行人民公社和大躍進的時候,如果至少允許各地有選擇是否實施以及用多長時間來實施的自由,肯定會有地方官員抵制,就不大可能發(fā)生餓死人的事情。這個例子也說明,思想市場在實踐環(huán)節(jié)是多么重要。
中國的改革開放也受惠于思想市場。鄧小平這樣的領導人是重要的,但他們的想法許多來自經濟學家的思想。如果沒有上世紀70年代末和80年代經濟學界相對自由的學術氣氛,如果沒有“思想解放”,“有計劃的商品經濟”不可能寫入中共十二屆三中全會的決定,“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也不可能寫入十四屆三中全會的決定,中國的改革開放也就不可能取得這么大的成就。
我個人經歷的一個典型例子是價格體制的改革。1984年之前,價格改革的迫切性從經濟學家到政府官員普遍認識到了,甚至被高層領導人說成是改革的“攔路虎”。但價格改革只所以遲遲不能邁出大的步伐,是因為當時主流的觀念認為,社會主義經濟下價格必須由政府規(guī)定,而且政府有能力制定合理的價格;價格不合理的根源是政府在制定價格時沒有遵守“價值規(guī)律”,只要定價時“按照價值規(guī)律辦”,價格體系就會合理。我在1984年4月完成的《以價格體制改革為中心帶動整個經濟體制改革》中提出的一個基本觀點是,合理的價格不可能由政府制定,價格的唯一出路是通過雙軌制價格逐步放開價格管制。從“放”的角度考慮價格改革是一個全新的觀念,這個觀念經過1984年9月“莫干山會議”首先被參會的許多經濟學家接受,然后經過會議組織者的努力,之后又被政府高層所接受,由此使得價格改革取得了突破性進展,并對整個經濟體制改革產生了重要影響??梢韵胂笠幌?,如果莫干山會議的組織者事先規(guī)定只能討論如何調整價格,不能討論如何放開價格(因為有“鼓吹資本主義自由市場”的嫌疑),這個會議就不可能對價格改革提出有價值的建議,實際的價格改革至少會拖延相當長的時間。
中國經過30多年改革之后,相對于產品市場和要素市場,思想市場的發(fā)展是最慢的。也許有人會說,即使沒有思想市場,中國的經濟發(fā)展也取得了奇跡,由此看來,思想市場并沒有那么重要。這種觀點的錯誤在于,它忽略了這樣一個基本事實:自身沒有思想市場的經濟也可以從其他國家的思想市場中得到好處。如果沒有哈耶克、弗里德曼、科斯這些人的思想,我不相信我們的改革會取得這么大的成就,而這些經濟學家的思想是在自由的思想市場中產生出來的。
如同經濟發(fā)展有“后發(fā)優(yōu)勢”一樣,思想市場也有“后發(fā)優(yōu)勢”。在開放的社會,任何國家都可以從其他國家所創(chuàng)造的思想和觀念中受益。但毫無疑問,引進思想比引進技術和產品更困難。這是因為,思想的實踐必須與特定的利益結構、社會結構、文化、習慣、制度相結合,而人性在本質上具有抗拒新思想的惰性。這意味著西方國家發(fā)展出的思想在應用于中國社會的時候,需要有一個“中國化”的過程,這是中國學者的責任。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確立了改革的基本方向,特別是提出了“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的政治體制改革目標,但如果沒有思想市場上不同學術觀點的爭鳴,究竟什么是“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不同的人會有完全不同的理解,不可能有基本共識。而如果沒有基本共識,改革不可能順利推進。
任何社會變革,從短期來講,政治領導人的理念可能更重要,但長期來講,普通人的理念也許更重要。大的社會變革一定是全民的事情,不可能是少數精英的事情,而無論政治領導人理念的形成,還是普通大眾觀念的變化,都是思想市場運行的結果。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沒有思想市場就沒有中國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