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說呢?接到你的電話我確實感到吃驚,你在電話里讓我猜,我真的沒有辦法猜中。這幾年我接觸過幾個年輕的女孩子都是奔婚姻而來,我堅持認為以這種有明確指向方式結(jié)識的女孩子是有固定程序的,無論他有著何等浪漫情懷,都逃不掉相識相熟相愛這些步驟,所謂的一見鐘情也應該存在些必然因素,所以目前在我的生活中很少出現(xiàn)陌生女孩子的聲音。做這樣一番解釋是希望你不要失望,按當時的情形你猛然把電話打過來我確實有些措手不及,等到你說出名字我所有的記憶就都復活了。我怎么會忘記你呢!黑山聯(lián)中是我邁入真正人生的第一站,很多的經(jīng)歷都是終生銘記的,這其中當然也包括你和你的媽媽董建華。
現(xiàn)在反觀那時候的心態(tài)就覺得自己當時太脆弱太矯情了。我?guī)煼懂厴I(yè)的那年十九歲,正是一個充滿夢想的年齡,但面對自己即將從事的那份職業(yè)卻沒有絲毫的興奮與新鮮。之前我也做過掙扎,先是想留在城里教書沒有成功,在學校談了兩年的女朋友也隨著學業(yè)的結(jié)束離我而去。后來就退而求其次想到鎮(zhèn)上的中心中學,為此找到了教育組長,我跟教育組長是認識的,在初中的時候我是尖子生,教育組長每次到我們學校開會都會點名表揚我,印象比較深刻的是有次我參加數(shù)學競賽在全縣取得了較好的名次,回到鎮(zhèn)上教育組長親自給我頒發(fā)了獎狀,記得教育組長當時把獎狀交到我手上還順便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guī)е鴥蓷l大前門香煙找到教育組長的家,報上了自己的名字,教育組長答應的很痛快,說像我這么優(yōu)秀的師范畢業(yè)生就應該得到重用。我聽了心里有了些安慰,我理解的重用當然是要去鎮(zhèn)上最好的學校。誰知等報到證發(fā)下來我卻被發(fā)配到了偏僻的黑山聯(lián)中,我有些不甘心拿著報到證來找教育組長,他不耐煩地看了我一眼說,下一步馬上要合校定點,黑山聯(lián)中很快就會跟中心中學合并,現(xiàn)在去黑山聯(lián)中也就是去中心中學。說完就悶著頭搖桌子上那臺黑色的老式電話不再搭理我。看著前后判若兩人的教育組長我知道自己已經(jīng)別無選擇了,只好拿著報到證默默的轉(zhuǎn)身離開。
從以上的述說可以看出來我是在經(jīng)過接二連三的打擊之后走進黑山聯(lián)中的,這種失敗者的心境是沒有激情的,等見到了黑山聯(lián)中那些棲棲遑遑的新同事心里就更涼了,無論如何我也不想把自己的將來變成他們那種樣子。安排課的時候,校長問我有什么專長,我想教語文校長說不缺語文教師缺的是教英語的,我的英語程度怎么說呢?二十六個字母沒有問題再往下就難說了,上初中的時候我們那個學校也缺英語老師,一直到了初三才從外地招聘來一個,一學年就把初中的六冊英語全部吐嚕完了,慶幸的是考中專的時候沒有考英語,進了師范自然也就沒有英語這個科目了。從這份英語受教的履歷就能看出我當時的英語水平,但那時我年輕自負也很虛榮,沒有把自己真實的英語水平說出來。校長執(zhí)意讓我教英語并說當時學校跟教育組打的報告就是要英語教師,誰都知道師范畢業(yè)生是全才,到了工作崗位都能圍著八仙桌子轉(zhuǎn)上一圈,是我們這些土八路不能比的。直到校長說自己是土八路我才知道他也是民辦教師,在這所聯(lián)辦中學里連校長都不是正式教師全校的教學水平就可想而知了。我的心在下沉,潛藏在心底的想法越來越強烈,我一定要離開這里!既然這樣我還爭競什么,讓教什么就教什么唄。
住宿條件比我想象的要差很多,房間內(nèi)的墻壁已分不清什么顏色;地面是普通的泥土地,到處坑坑洼洼的像拔光了樹木的河灘。一個用磚頭支起來的三抽屜桌外加一張大木床就是全部的家當,木床是最簡單的那種,四根鋸開的木條撐起云梯般狹長的骨架,由于地面不平,床腿下面同樣墊著不規(guī)則的磚塊,床身那原本白色的木茬子發(fā)出一種被時光淘舊了的暗綠色,木床上面鋪著一張破破爛爛的葦席,葦席下面有幾塊黑乎乎的東西団揉在一起,仔細一看原來是女人例假期間用過的衛(wèi)生紙,內(nèi)心不禁一陣的惡心。剛才給我安排宿舍的時候校長說這個房間之前由一位叫李蘭的女老師住著,校長還說女同志總比男同志在行一些,房間不用很打掃就行。沒有想到這位李蘭老師就是這樣在行的。
更讓人難以忍耐的是房間里傳來一陣陣惡臭的味道,我找遍了整個房間也沒有尋到污染源,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這惡臭是從離門口不遠處的雞窩傳來的。我的房間在最東邊,雞窩就靠在東墻上正對著我敞開的房門,我把房門虛掩了一下,那股污濁之氣果然就弱化了不少。雖然立了秋但天氣依然是熱,我總不能天天關(guān)著門窗吧。一開始我斷定雞窩是你們家的,因為它離得你們的房間也很近,就想抽機會跟你媽媽說一下,我已經(jīng)見過董老師了,第一印象感到是個很豪爽長相很周正的女人,在這群土的掉渣的鄉(xiāng)村教師中還是很顯特別的。校長也專門說到了她,話題是由鄰居這個字眼引出來的,校長說董老師單身帶一位十多歲的孩子,你們是鄰居下一步就互相照應了。校長說這話的時候笑了笑,我不知道很平常的一句話校長為什么要笑,而且笑得還有些曖昧。
下午的時候我看那位干瘦的于大娘顛著小腳去雞窩摸雞蛋,才知道雞窩是她們家的。我心里更加氣憤了,之前的李蘭老師怎么會容忍這樣一個污濁的東西存在!想必她也一定是位懶惰邋遢的女人。我返身到辦公室找校長,校長聽了我的陳述笑了,一疊聲地說一個雞窩;一個雞窩,居家過日子還能沒有個雞窩?!校長的話讓我吃驚,沒有想到校長會這么搪塞我。失望地從辦公室回來見于大娘揣著手站在她家房門口,剛見面的時候她給我留的印象是不錯的,笑瞇瞇的挺和善的一位老人可現(xiàn)在這種感覺蕩然無存了?!跋抡n了,李老師?!彼窍敫译S便打個招呼,我聽著卻這么不順耳朵,今天是開學的第一天,我初來乍到怎么會有課可上?我想黑著臉不回應,是她臉上那硬擠出來的笑紋讓我產(chǎn)生了更大的反感?!澳銈冊趺窗央u窩建在別人家的門口?”我口氣很硬地說,“難道就沒有其他地方了!”她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那堆積起來的皺紋如重疊的云層一樣滯留在了空中。稍后云開霧散她嘆了口氣,說,“搬,我們這就搬。”
第二天早上我去辦公室早了一些,第一次跟學生見面總得有所準備吧?,F(xiàn)在忘了當時的心境,應該還是有些激動的,畢竟自己的生活發(fā)生了很大的逆轉(zhuǎn),由在講臺下聽課的學生變成了站在講臺上的教師。當然腦海中不缺乏跟學生初次見面的方式,十多年的讀書生涯已經(jīng)留下了太多的范本,盡管這些范本的創(chuàng)立者并沒有幾個留在我心中。過了一會董老師來了,我們的辦公桌錯對著。董老師看了我一眼笑笑說:“李老師,早?。 蔽一貞艘幌戮吐耦^在書本里了,書本是英語課本的教學參考書,它交給你怎么講授英語。我感覺董老師昂著頭一直朝向我,似乎有什么話要對我說,我抬頭裝作無意識地朝她瞭了一眼,她開口了,說:“李老師,于大娘一家最近剛遭遇了不幸,唯一的女兒剛嫁出去不久就喝農(nóng)藥死了,現(xiàn)在還經(jīng)常去后面的黑山子上痛哭,以后對她說話能不能客氣一點兒?”這話分明與那個臭不可聞的雞窩有關(guān),我那時還體會不到董老師那善意的提醒,感受到的是不友好的指責,內(nèi)心也就有了一股不平之氣,雞窩本來與她無關(guān)她憑什么以這種方式來教訓我!
雞窩是在一周之后拆除的,在這一周里我黑著臉幾乎不跟兩個鄰居說話。那個下午,看著于大爺和于大娘兩個老態(tài)龍鐘的人在費勁的拆除雞窩我忽然又有些不忍,想上前幫忙又拉不下臉來,心里就祈盼著有人能夠出手,到雞窩拆除快接近尾聲的時候董老師出來幫忙了,一邊撿拾于大爺扔下來的磚頭一邊說:“這雞窩這么多年了,磚都有些粉了也該換換新鮮了?!边@話我聽了心里的內(nèi)疚減緩了不少,對董老師也有了一些好感。雞窩被改建在了校園的最南頭,于大娘要再去雞窩摸雞蛋就要走得遠了。
這一周我對校園的環(huán)境也逐漸的熟悉起來,班里四十多個學生的名字也已經(jīng)記得差不多了。當然我也注意到了你,黑黑瘦瘦的一個小女孩,整天一副很害羞的樣子,見到我老是躲得遠遠的。此時我已經(jīng)對你和你媽媽的情況也有了一些更多的了解,知道你父親早就離你媽媽而去了;知道董老師跟教育組長有扯不清的關(guān)系。這些信息基本上跟我印象中的董老師是想吻合的,在我們辦公室董老師是唯一的女性但沒有人把她當做一個另類。鄉(xiāng)村教師是鄉(xiāng)村文化的制造者和傳播者,其中很大一部分是關(guān)乎男女之間那些事情的,教師們在辦公室討論這些葷故事的時候?qū)Χ蠋熓遣槐苤M的,這些故事大多是為了博得一笑也有的是有些針對性的,針對的對象當然是董老師,每當這個時候取勝者也往往是她。跟我對桌的仇老師有次就撞在了槍口上,仇老師的笑話很簡單,說是一個老頭兒為兒媳婦看孩子,孫子老是不聽話,后來兒媳婦回來了要給孫子吃奶,孫子不肯就范,老頭兒就哄孫子說,你吃吧!你不吃我吃了。這個笑話本身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仇老師故意把那位兒媳婦的姓氏改為了姓董,這下老師們笑得就很有指向性了,都咧著嘴巴撇著眼珠子朝向董老師,董老師也笑,一開始是朝著大家無目的地笑,后來就看著仇老師笑,笑著笑著就猛然不笑了,撩起自己的衣襟對著仇老師說:“正巧我也想奶孩子了。來,孩子,吃奶?!闭f著就開始往上掀身上那緊繃繃的白色胸衣,辦公室的所有人都愣住了,沒有想到董老師會以這種方式回擊,仇老師更是吃驚,一開始還以為董老師只是做做樣子,看董老師露出一截白白的肚皮就慌了,趕緊起身躲避,在眾人的哄笑聲中董老師就敞著胸脯袒露著半截奶子追,追到墻角再也沒有后退的地方了,仇老師見沒有了退路只好向董老師繳械投降,承認那位兒媳婦不姓董而姓章(事后我得知仇老師的妻子姓章)。
這樣的場景是讓我目瞪口呆的,我做夢也不會想到董老師會這么潑辣。之后我又聽到了董老師的很多故事,都是與性和男女之間的隱私有關(guān)的。譬如說有次鎮(zhèn)上一位分管教育的鎮(zhèn)長來學校視察,中午酒喝多了方便的時候沒看清標記去了女廁所,巧合的是董老師此時正蹲在里面入廁。鎮(zhèn)長進來找了個邊角的位置就開始拉褲子拉鏈,董老師這時徐徐站起來了問鎮(zhèn)長這是男廁所還是女廁所?鎮(zhèn)長猛然看到里面蹲著個女的嚇了一跳,又見廁所里沒有尿池就立馬明白了,知道自己走錯了就倉惶地往外逃,董老師反而不好意思了,在后面追著鎮(zhèn)長的屁股說,鎮(zhèn)長,你不用這么慌,咱們這個年紀無所謂了,你就湊合著解決了吧。還有個故事是說董老師有次去趕集,從口袋里往外掏錢的時候把月經(jīng)帶附帶出來了還渾然不覺,以致讓那紅色的月經(jīng)帶隨著她飄揚了整個集市,董老師的小紅旗也就成了人們的又一笑談。
這些故事是我的新同事們作為笑話講給我聽的,自然就有些再創(chuàng)造的成分。事后我想假如董老師不是學校里唯一的女性,這些笑話的傳播恐怕就沒有這么暢通了,一個女人在男人窩里生存總是會被格外關(guān)注的,這種關(guān)注是有多種形式的,創(chuàng)作出很多被人津津樂道的笑談自然是其中之一,作為當事人的董老師如果對這些笑談一味的排斥顯然是對自己不利的;而一味的迎合似乎也顯得低賤了些,其中的分寸很難拿捏,董老師以有些自虐的方式來處理這個難題顯然是有效果的。我發(fā)現(xiàn)男老師們只是跟董老師玩玩嘴上的功夫,沒有真正的非分之想,應該是董老師沒有給蒼蠅叮咬的縫隙。
我來到黑山聯(lián)中不久董老師就問我是否有女朋友了,當時我猶豫了一下選擇了肯定。之所以猶豫是因為雖然跟女朋友在畢業(yè)的時候分手了,但我總感覺我們之間不會就這樣完結(jié),這其中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虛榮,都知道師范畢業(yè)生分回農(nóng)村是不好找女朋友的,因為在農(nóng)村吃國庫糧的女孩子太少了,再加上那年頭教師這個職業(yè)頗不吃香這就更增加了難度。我當時是自命不凡的,不肯讓自己落入這樣的俗套就硬說自己有女朋友了,說完當然也感到了心虛,就說自己的女朋友分到了城里,她們家的人不愿意讓她找一位鄉(xiāng)村的教師,為此我們正在積極努力。應該說對這個回答我還是動過一番腦筋的,既掙足了面子也為自己留足了后路,同時還表述出了自己的夢想,這夢想就是她能真像我說的那樣沖破家庭的阻力,不顧世俗觀念勇敢的回到我身邊。
大概相愛的人的心靈真的是相通的,在秋假里她果然來找我了。那天我回家了,早上剛起床,董老師班里的一位學生就騎著車子來找我了,說是一個女孩子到學校找我,我當時有點懵,怎么也不敢相信是真的但這又怎么假的了呢!待真正見到她我反而平靜了很多。本來我是打譜先去找她的,沒想到她居然先來了,要知道我分配的時候只是領(lǐng)到的去郊區(qū)教育局的報到證,她并不知道我具體來到哪所學校,她要找到我得先找到郊區(qū)教育局政工科,然后再找鎮(zhèn)教育組打聽。當然其他的途徑也是有的,遺憾的是我來到黑山聯(lián)中就把自己封閉了起來,我想徹底的與過去告別讓一切重新開始。這也就是我遲遲沒有去尋找她的原因所在,我每天幾乎都在跟自己這個脆弱的決心做著糾結(jié)。所以應該沒有任何的同學知道我現(xiàn)在的工作單位。
我前女朋友的這次行動給我傳遞了一個錯誤信號,我以為我們之間又可以重新開始了,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我錯了。在這之前我們已經(jīng)有過肌膚之親了,我們那時候還是比較保守的,從第一次單獨接觸到初吻歷經(jīng)了大概一年的時間,有了初吻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就明朗了但未來依然很模糊,沒有關(guān)于婚姻的夢想,有的只是愛情的指向,基于這種認識她一直沒有讓我突破最后的那道關(guān)口。分配方案公布了,她留在了城里,這一夜我們約定分手卻誰也不肯離去,在遠離學校的一個小河邊我們廝守了好長時間,到后半夜我們找到了附近的一家小旅館,說好是不要的但最后我還是進入了,是那種淺嘗輒止的嘗試卻也感到了天旋地轉(zhuǎn),瞬間就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她感到了疼痛,我們都懵懵懂懂的,以為這樣的蜻蜓點水不會有什么大礙,她還是完整的,有足夠的信心和資本面對將來的另一個他,找不到衛(wèi)生紙她用枕巾擦了一下下身,黑暗中見那原本以白色為底色的枕巾有了一片黑色的暈染,她默默地流淚了。我把她攬進懷中安慰著,這時她仍然殘存著一絲的希望,擦了一把眼淚說:“但愿是來例假了?!?
進到房間外面的世界被我關(guān)在了身后,那間破破爛爛的宿舍里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人,這個世界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人。她撲進我懷里,我默默撫摸著她柔軟的秀發(fā),然后嘴唇往下找尋著,我很快就感到了那灼熱的濕潤,我終于又再次擁有了她,上次那痛徹的感覺似乎已遠離了一個世紀,這么長久的渴望是足以讓人成為一個瘋子的。我渾身的血液暴漲著猛烈的把她掀翻在床上。應該是弄出了很大的動靜,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本來墊在床腿下的磚頭都被挪動了地方。
平息下來之后我希望能有次關(guān)于我們之間關(guān)系的交流,但她似乎什么也不想說只是默默地流淚。我有些明白了,她這次費盡周折來找我并沒有帶來什么承諾,那淚水又是什么呢?應該是既有相見的喜悅又帶著離別的酸楚,既然這樣至少我的內(nèi)心應該明朗起來,我們之間跟過去的很多次糾結(jié)一樣還是沒有結(jié)果的。那我還能說什么呢?讓她去找尋屬于她的幸福,她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愛她就得讓她快樂……類似這樣冠冕堂皇的話語正是送人情的大好時機而我卻不想說。我此時的幸福絕對與她有關(guān),她的幸福里如果沒有我,我絕對是幸福不起來的。
下午的時候她走了,我沒有出去送。我們沒有吵架卻彼此明白這比吵架的結(jié)果更惡劣,這種最后的結(jié)局是沒有必要拿出來展示的,我想讓兩個人的行為恢復到一種最自然的狀態(tài)。她走她的陽光道我睡我的破爛床,心跟心之間是有距離的;男女是有距離的;鄉(xiāng)村和城市是有距離的。既然有這么多的距離,我們還有必要強捏著走在一起嗎!我不是在為自己辯解,這種行為應該不關(guān)乎人情冷暖只關(guān)乎自己的感覺,為了世故人情委屈自己是當時的我所不能接受的。
她消失了至少是從我的眼前,房間里還殘留著我們做愛時的熱烈氣息,應該告別了,跟她;跟自己的過去,那就把這最后的留戀當做拜祭離別圣壇的貢品吧!我?guī)缀醣犞劬μ闪艘灰?。第二天一早走出房間,看到了門下的那個紙條:該來的總會來,不要為失去的而悲傷。一開始我以為是董老師留下的,再看這稚拙的字體就否定了,董老師的字我是見過的,很蒼勁不像女人寫的。會是誰呢?遺憾的是我當時根本就沒有想到你,因為你在我眼里根本就是個小孩子,盡管我沒有看到過你在董老師懷里撒過嬌。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是一個學生的口氣,一個成熟的成年人是不會認為該來的會來的,有很多東西都該來卻沒有來;很多東西不該走卻走了,就如我跟她的愛情,我們相愛卻不能在一起,這怎能讓人不悲傷!我猜度這有可能是八年級的那位姓裴的女生寫的,她家就是這個村的,不是我教的學生卻總用些莫名其妙的問題來找我討教。
放假了整個校園都空蕩蕩的,董老師一家的門上著鎖,應該是繼續(xù)去學校旁邊的那塊菜地摘豆莢了。于大娘一家的房門也緊緊閉著,正是農(nóng)忙的季節(jié)于大娘老兩口這幾天一直幫著兒子們?nèi)ッη?。我在校園里轉(zhuǎn)了幾圈,教室后面是簡陋的操場,操場是用土硬墊出來的,比周圍要高好幾個臺階,我站在上面可以遠眺那條通往城市的道路,她就是沿著這條道路離我而去的。這個事實在腦海中再次炸響了,我窒息般的緊閉著眼睛想竭力逃脫那強烈的感覺。
跑出校園我才感到我?guī)缀鯚o處可逃,在這個陌生的村莊里我只有我自己。前面就是黑山水庫,夏天的時候我經(jīng)常過來游泳,有時是在晚上有時是在學生們都上課的時候?,F(xiàn)在我站在這一泓平靜的秋水前,心里卻鼓脹著一股莫名的情緒,跳下去會怎樣!既然不知道那就跳吧!因為我本身就是不知道被什么東西牽引著走到今天的,所有莫名的東西混攪在一起也許就有個明確的出路了。我縱身跳了進去,埋頭在水里感到了一陣陣的沁涼,這種沁涼讓我瞬間有了一種愜意,我睜開眼睛看到眼前一片淡黃色的模糊,為什么這水下的世界依然這么混沌!忽然身后有個炸雷般的聲響,我把腦袋從水里浮出來,剛一回頭就感到眼前有個凌厲的拳頭飛了過來。
我昏昏沉沉的被董老師拖上岸,董老師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年輕輕的干嘛這么想不開!”她竟然以為我在自殺,怪不得先要把我打懵,落水的人遇到施救對象的時候很容易胡亂抓撓以致拖累對方,所以揮拳把落水者打懵是施救的第一步。我該怎么解釋呢!說只想下水找一條出路那不跟自殺一樣嗎!說想游泳了那也不能穿著衣裳直接就跳入水中!更何況現(xiàn)在是秋天,水開始變涼也不適宜游泳了。但辯解還是要的,我說我沒有什么想不開的。董老師沒有再說什么,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中沒有同情而是有一種讓人酸楚的哀怨。
回學校的時候董老師默默走在前面,濕透的衣服緊貼著她那有些變形的身體,屁股的輪廓愈加渾圓,連接大腿的地方出現(xiàn)的折痕有了明顯的緩沖,再往下就是兩排連續(xù)的濕濕的腳印。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剛開始換衣服董老師就進來了,手里還拿著一床厚厚的毛毯,說天涼了讓我先用這個取取暖。其時我正把粘濕的襯衣扒下來光著肌肉飽滿的上身,董老師朝我看了一下,我有些不好意思了,趕緊接過毛毯披在了身上。董老師倒似乎沒有在意,搖著手說:“不要這樣披,要把濕衣服全脫下來蓋在床上才能暖過來。”我一面躲閃著她伸過來的手掌一面一疊聲地說:“我知道,我知道……?!蔽疫@種倉惶的狀態(tài)顯然提醒了她,之后她很快就離去了。
我很快就暖過來了,換上干凈衣服去給董老師送毛毯。房門虛掩著我敲了幾下才聽到低低的回應,推門進屋發(fā)現(xiàn)房間里沒人,電視機前的小凳子上摞著董老師剛才穿的濕衣服,最上面是一條紅色的內(nèi)褲,抻著肢體窩在濕重的黑色長褲上就像正在開裂的傷口。正在遲疑,聽得靠窗的布簾子后面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知道董老師可能在換衣服,就想放下毛毯離開,還沒轉(zhuǎn)身簾子后面突然傳來一陣呻吟聲,聲音突兀而凄涼似乎懷有極大的痛苦。我吃了一驚,往簾子前移了幾步,猶豫著想拉開簾子,但最終又把手縮了回來,急遽地問:“董老師,你怎么了?”呻吟聲停止了,我放松下來想再抽身離開,那呻吟聲再次響起來了,而且比上次更加凄涼,我不再猶豫猛然掀開簾子走了進來。
里面的空間極為逼仄,靠東墻的地方豎著一個大樟木箱子,箱子上摞著不少雜物;西邊是一張大大的木床,木床上正斜躺著個一絲不掛的女人。這個女人怎么也不能跟我腦海中的董老師相聯(lián)系,兩只光光的腳板肆無忌憚的伸展開來,往上是飽滿的小腿肚,渾圓的大腿以及微微隆起的小腹,小腹之下是胡髭般黑色的毛發(fā),兩只乳房隨著身體側(cè)臥著,像兩只沉靜的大白兔帶著隨時躍出的凌厲。皮膚不是那種雕塑般的潔白,而是略帶有一種淡淡的灰黃,錯落有致的白色。那目光沒有任何的病態(tài),眉毛往上斜挑著有著輕微的嘲諷與傲慢。我一直認為她老了,現(xiàn)在看她一點兒也不老,身體充滿熱情有著一種歷盡滄桑之后的妙曼。
不知為什么那一瞬間我有些麻木,也沒有想逃走的欲望,似乎這是腦海中早就有所預設的場景。她看著我把披散下來的頭發(fā)往上捋了一下,嘴角往下撇了撇,低聲說:“我比你女朋友怎樣?”
我想抽身而退卻動彈不得,內(nèi)心連續(xù)涌動著,不停地浮現(xiàn)腦海中董老師的形象,一會兒是她以探尋的口吻說:“以后說話能不能客氣一點兒?”一會兒是她袒露著半截雪白的奶子往墻角里追仇老師。這些畫面豎立在眼前混淆成一個令人恐懼的場面,這種恐懼一定流露在了我的臉上但她卻沒有在意,仍然重復地問我:“我比你女朋友怎樣?嗯?”說著她變化了一下姿勢,把斜躺著的身子往上揚了起來,兩個白膩的乳房也隨之左右搖擺著。
“她快沒有了?!蔽彝蝗欢⒅娜榉繍汉莺莸卣f。
“她快沒有了是什么意思?”她問。
“這里?!蔽抑噶酥杆男夭?,“她的乳房快沒有了?!?/p>
“怎么回事?她這么年輕!”
“乳腺癌。晚期?!边@是我知道的女性所能得最嚴重的病癥。
“啊!”她吃驚了,“這怎么可能呢!”
“有什么不可能的,這次她就是來向我做最后的告別的,醫(yī)生說她只有半年的活頭了?!蔽覉远ǖ卣f。
她遽然坐了起來,散落在身前的頭發(fā)往后垂落著,有眼淚漸漸從她眼窩深處溢了出來,我的心里滑過一絲的快意。門口傳來一絲輕微的腳步聲,她昂起頭認真聽了一下然后對我做了一個閉嘴的手勢。是于大娘回來了,于大娘在門外喊了幾聲老董,讓她給曉彤帶瓶水過去,曉彤在菜地里直喊渴了。董老師似乎這才記起自己剛才是正摘著豆莢的,趕忙起身穿衣服。
我有些茫然地站著,知道這時候出去會正巧碰到于大娘,快嘴的于大娘是藏不住事情的,我可不愿意用她的舌尖制造出我跟董老師的故事來。而董老師此時卻表現(xiàn)出一副無暇顧及我的態(tài)度,自顧自地穿著自己的衣服,仿佛這個房間里沒有第二個人。穿戴完了拿出掛在墻上的水壺倒?jié)M了開水就走了,我呆呆地站著,意識到房間里的門沒有鎖,這正是她留給我的機會。
那天我很快逃離了你們的房間也很快逃離了學校,有些傷口是需要醫(yī)者來治療有些傷口卻需要獨自舔舐,我想要忘記一切;我想要一切重新開始,哪怕就這樣做一個普普通通的鄉(xiāng)村教師,我的愿望已變得如此的微小而沉重的現(xiàn)實卻不能給它生存的空間。秋假之后發(fā)生了一件事情是你所不知道的,鎮(zhèn)教育組安排檢查教師們的備課情況,由組長親自帶隊,當時上面的教育部門正在大力推廣布魯姆目標教學法,發(fā)下的備課本都是表格式的,此時我任教才兩個月左右的時間,備課本也就用了十來頁,而其他老師的備課本都是厚厚的一大摞,這些都是他們多年積攢起來的,我的備課本跟他們的放在一起就顯得太簡單了。原本我以為教育組長應該清楚我剛?cè)谓滩痪?,遺憾的是那天中午他喝了很多的酒,一看到我那單薄的備課本就指著鼻子開始指責我,如果單純的指責我也就忍下了,酒精把他那低劣的人性暴露了出來,說著說著他居然對我開罵了,而且罵的還極為難聽。我再也忍不了了,一股無名火從心底冒出來,岔開手指猛地給了他一巴掌。這就是我后來被再次發(fā)配到空杏寺小學的誘因,至于來調(diào)查我跟董老師的男女關(guān)系那不過是借口而已,那個時候?qū)δ信P(guān)系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寬容,只要兩個人你情我愿外人是不會過分干涉的。
還是說說那個雨夜的事情吧。那個雨夜你看到了什么?是一對男女在床上茍合嗎?我現(xiàn)在告訴你事情不是那樣的,至少不僅僅是你看到的那樣。那天晚上我冒雨出來,當時雨下得很大,黑暗中我看不清那細密的雨線只感到它如急促的鼓點般敲打著身上的雨衣,眼前的視線一片的模糊,手電筒的微弱光芒被不斷飛濺起的霧氣遮蔽著。我沿著大壩一路往前走,走到大壩的盡頭也沒有發(fā)現(xiàn)董老師,再往前就是一馬平川的柏油路,沿著這條道路就能一直走到城里。董老師在這么寬闊的道路不可能遇到什么阻礙;家有女兒獨自在家她不可能不回來,這兩個原因讓我決定回頭再重新找尋。這次我比來的時候看的更加仔細,差不多走到壩中心的時候我在壩沿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那輛破舊的自行車,自行車斜躺著一只輪子搭在壩沿的矮石墻上;另一只輪子淹沒在了壩沿下。這是董老師的車子,我拎著手電伸頭往下,模糊的光柱下我朦朦朧朧的看到董老師正在下面掙扎著往上爬,董老師看到了光亮猛地就把頭昂了起來,白亮亮的雨點利劍般射下去,那張半明半暗的臉頓時變得更加的渾濁。也可能是沒有力氣了或者是壩上的石板太滑,董老師的身子雖然努力的往上攀附但卻一直沉在最下面。幸虧董老師車子后座上留有預備帶東西的繩索,我把繩索解下來伸到下面,董老師攀著繩索才慢慢的上來。
回到宿舍董老師給我送來一身新的秋衣,跟上次送毛毯不同這次她沒有接著離去。實際上剛才我就發(fā)現(xiàn)了董老師的異樣,她從大壩上來一句話都沒有對我說,包括最基本的謝謝,一開始我以為她是身體受了創(chuàng)傷,還想著要攙她回去但看她推自行車的樣子又不像。她把衣服放在我的床上仍然沒有說話,只是把濕濕的頭發(fā)往上甩了甩,眼睛似乎朝我瞭了一眼又趕緊躲開。這種躲閃不是羞怯而是某種狀態(tài)的回避,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樣,似乎歷經(jīng)了什么樣的大難,滑下水庫大壩應該不會使她有如此悲傷的情緒。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她眼中的淚水,這種壓抑著的悲痛更加讓人哀憐。我問怎么了?她吸了一下鼻子說:“你上次的故事是假的吧?!?/p>
我問:“哪個故事?”
她說:“就是你女朋友那個。人生哪里會有這么多生死離別?。俊?/p>
我無言以對。
她接著說:“彤彤爸爸馬上就要走了,是肝癌晚期?!?/p>
我驚呆了,沒有想到在她的身后居然藏著這樣悲愴的故事,但我又能干什么呢!我那時候太年輕根本就體會不到一個人的離去會帶來怎樣的后果。
她哭著說:“這么多年了,我已經(jīng)不愛他了,但心里還是很難受。”說著她脫下了上衣,撩起乳房,指著下面的那一排類似牙痕的傷疤說:“這就是他留給我的,我去城里找她完全是為了彤彤,他答應給彤彤安排工作的,這話我信了,畢竟他是彤彤爸爸……”
她就這樣站著述說著,過了一會兒她停住了,房間里出現(xiàn)了可怕的靜寂。“我冷”她說著抱起了肩膀,我上前摟住了她,我們隨即仰臥在床上,她乖乖的倚在我的胸膛上,兩個裸露的乳房擠壓過來。奇怪是此時我身體里沒有任何的欲望,懷里的這個溫軟滑膩的軀體似乎不是來自于另一個性別,而是我羽翼下的一只小小的雛雞,我需要的就是把自己的翅膀伸張的更加寬闊與厚重。你就是在這時進來的,以一個常規(guī)的目光來看一對床上的男女自然不會有其他的想象力,但我們是例外因為當時我們的心地確實都是純潔的。
后來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你媽媽,按說我們是有機會見面的,我們的教學單位都屬于一個鄉(xiāng)鎮(zhèn)管理,盡管空杏寺小學偏僻一些但還是有對外交流的,起碼每年的兩次統(tǒng)考是要跟外校輪番檢考和閱卷的。但我們恰恰就沒有見過,這樣也好,這就為我們預留出了更大的空間,我想這個空間里也應該包含著思念吧,而這種思念又是很難用普通的男女之情來界定。
你問后來我的生活?怎么說呢!這么多年我跌跌撞撞的走過來,有起伏有波折也有收獲,說起來真是一言難盡。有時候你覺得自己走對了但過后很可能就會否定自己,也許這就是生活,有對也有錯有失也有得。在空杏寺小學待了兩年然后又來到鎮(zhèn)政府做了一年秘書,前幾年才考進了廣播電臺,這才算基本穩(wěn)定下來。下一步就開始考慮結(jié)婚生子這些事情了,這些人生的過程總要過完吧,在什么山上唱什么歌這話說了多年過去我不信現(xiàn)在信了。你說要跟我見面,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了,這并不是因為我小氣,是因為這么多年過去了我歷經(jīng)了這么多的事情早已不是原來那個我了,而你還正年輕,我們的生活有著不同的色調(diào),既然這樣見面還有什么意義呢!你說呢?
責任編輯 石華鵬
作者簡介:王宗坤,1969年生,山東泰安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出版長篇小說兩部,發(fā)表中短篇小說50余篇,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選刊及選本轉(zhuǎn)載。曾獲山東省第二屆泰山文藝獎、山東省五一文化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