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邱志凌
(天津中醫(yī)藥大學研究生院 天津 300193)
《素問·陰陽別論》有云:“二陽之病發(fā)心脾,有不得隱曲,女子不月,其傳為風消,其傳為息賁者,死不治?!盵1]對于此句注釋,歷代醫(yī)家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近幾十年來亦有不少前輩對此句闡述了自己的看法。筆者近日潛心研讀各代醫(yī)家著作,結合臨床,提出自己對此句獨特的見解。
歷代醫(yī)家對此句中有爭議之詞的釋義的整理及筆者的見解如下。
對于“二陽”,多數(shù)醫(yī)家認為是指“陽明”,即手足陽明,胃與大腸。如隋代楊上善注:“二陽者,陽明也。陽明,謂手陽明大腸脈也,足陽明胃脈也。”[2]唐代王冰注:“二陽,謂陽明大腸及胃之脈也”。[3]清代唐笠山在《吳醫(yī)匯講》中道:“二陽者,足陽明胃、手陽明大腸也”。[4]
然亦有不少醫(yī)家認為“二陽”獨指“胃”。如明代李念莪在《內經(jīng)知要》中言:“陽明為二陽,胃傷而心脾受病者……”,[5]此句間接說明“二陽”即指“足陽明胃”。還有清代高士宗曰:“二陽,陽明胃也”[6]。清代吳謙的《醫(yī)宗金鑒》中,亦道“二陽者,陽明胃也”[7]。
筆者認為,明代醫(yī)家張景岳的說法更為妥帖。其在《類經(jīng)·陰陽發(fā)病》中道:“二陽,陽明也,為胃與大腸二經(jīng)。然大腸小腸皆屬于胃,故此節(jié)所言則獨重在胃耳。”[8]故“二陽”確是指“陽明”,包括“胃及大腸”,然如《靈樞·本輸》篇:“大腸小腸皆屬于胃”所言,《傷寒論》有時亦將大腸、小腸統(tǒng)稱胃,如“胃中有燥屎”,此“胃”即是指腸而言。由此可知“胃”在功能上可包括“大腸”,通指受納運化,故張介賓言“此節(jié)所言則獨重在胃耳”。由后面的語句亦可推出“二陽”主言“胃”之功能。
對于“發(fā)心脾”,古今醫(yī)家主要有3種解釋,筆者在此一一陳述。
2.1 病延及心脾 此種觀點以唐代王冰為代表,其在《重廣補注黃帝內經(jīng)素問》中注曰:“夫腸胃發(fā)病,心脾受之。心受之,則血不流,脾受之則味不化?!盵3]明代王履亦言:“腸胃既病,則不能受,不能化,心脾何所資乎。心脾既無所資,則無所運化而生精血矣?!盵9]明代李念莪之觀點更具特色:“胃傷而心脾受病者,何也?脾與胃為夫妻,夫傷則妻亦不利也。心與胃為子母,子傷則母亦不免焉”。[5]
2.2 病源自心脾 此種觀點以明代張景岳為代表,其曰:“胃與心,母子也;人之情欲本以傷心,母傷則害及其子。胃與脾,表里也,人之勞倦本以傷脾,臟傷則病連于腑。故凡內而傷精,外而傷形,皆能病及于胃,此二陽之病,所以發(fā)于心脾也”。[8]清代醫(yī)家張錫純亦曰:“發(fā)于心脾,原其發(fā)于心脾之故。”[10]此外,高士宗、吳謙、唐笠山、俞樾等醫(yī)家皆相繼推崇此觀點。
2.3 “心脾”乃“心痹”之錯簡 此種說法,源于楊上善的《黃帝內經(jīng)太素》,原文是:“問曰:二陽之病發(fā)心痹,有不得隱曲,女子不月,其傳為息賁,三日者死不治。二陽者,陽明也。陽明,謂手陽明大腸脈也,足陽明脈也。陽明所發(fā),心痹等病也。”[2]47后代學者參考《內經(jīng)》中的出現(xiàn)“心痹”的其他條文,如:《素問·痹論》“脈痹不已,復感于邪,內舍于心”,“心痹者,脈不通,煩則心下鼓,暴上氣而喘,噎干善噫,厥氣上則恐”;[1]365《素問·五臟生成篇》“赤,脈之至也,喘而堅,診曰有積氣在中,時害于食,名曰心痹。得之外疾,思慮而心虛,故邪從之”,[1]108以及原文前后具有相似結構的條文“一陽發(fā)病,少氣,善咳,善瀉”,“三陽為病發(fā)寒熱”,故認為“發(fā)”字后面應接疾病名稱,故應為“心痹”,且舉出仲景在《金匱要略》中治療“胸痹”“心痛”諸病時,皆以心胃同病論治而取效,由此論證“心脾”乃“心痹”之錯簡。
對于以上觀點,筆者認為“病延及心脾”與“病源自心脾”可合二為一。當然,《黃帝內經(jīng)》的作者在著書時,其意可能只是其中之一,然著書立作的目的是要記載自己的經(jīng)驗以指導后世臨證用藥,從此動機出發(fā),結合臨床實踐,重新審視此條文,即可產(chǎn)生二者兼而有之的想法。正如李念莪所言,脾與胃為夫妻,心與胃為母子,夫傷則妻不利,子傷則母亦傷,試問,若妻傷母傷,夫與子安能無恙?故得出胃受納失常,脾無所化,心無以資;情郁于心,憂思傷脾則火不生土,脾不能運胃的結論。
至于“心脾”乃“心痹”之錯簡,筆者認為,可歸于上述理論之中,只不過把“心脾”換成“心痹”。即“二陽之病導致心痹”或“二陽之病源自心痹”。前者,可由《素問·四時刺逆從論》中的“陽明有余,病脈痹身時熱;不足病心痹”[1]513做解,即陽明胃熱有余,則邪閉脈道,時使周身發(fā)熱;胃不足則脾不運,心血無以充養(yǎng),血虛瘀滯,發(fā)為心痹。也有學者解釋為胃氣以下行為順,胃病則氣逆不降,于是濁陰逆奔,發(fā)為心胸痹阻之病[11],皆可說明“二陽之病導致心痹”。后者,心脈痹阻不通,心血不得下潤胃土,心火不得下助胃運,故陽明胃病。
對于“隱曲”一詞,古今醫(yī)家的觀點亦可分為三類,筆者整理如下:
3.1 二便 這種解釋源于《內經(jīng)》中出現(xiàn)“隱曲”的條文,如《素問·至真要大論》:“痔瘧發(fā),寒厥入胃則內生心痛,陰中乃瘍,隱曲不利”,[1]726又如《素問·風論》:“腎風之狀,多汗惡風,面龐然浮腫,脊痛不能正立,其色炲,隱曲不利,診在肌上,其色黑”。[1]361隋代醫(yī)家楊上善醫(yī)注曰:“隱曲,大小便”。[2]
3.2 陽道病、房事不利等生殖系統(tǒng)疾病 持有此種觀點的醫(yī)家較多,如唐代王冰言:“味不化則男子少精,是以隱蔽委屈之事不能為也”。[3]明代張景岳道:“不得隱曲,陽道病也”。[8]清代高士宗云:“有不得隱曲者,男子精虛,不得為房事之隱曲也”。[6]此外,明代王履、李念莪,清代姚止庵均持此觀點。
3.3 情志不遂,郁結于心 持此種觀點的醫(yī)家眾多,尤見于清及近現(xiàn)代。清代張錫純道:“蓋心為神明之府,有時心有隱曲,思想不得自遂,則心神拂郁……”。[10]近現(xiàn)代醫(yī)家王一仁也曾說:“陽明胃病之發(fā)生,每由于心神思慮過勞,于隱曲之念太多,不得遂其志”。[12]此外,吳謙、張璐、張山雷、秦伯未等醫(yī)家均認為“隱曲”乃情志不遂,郁結于心之意。
綜合此三類觀點,結合臨床,筆者認為1、3兩種解釋更易發(fā)生,更為常見,即心與脾胃俱病之時,往往兼見二便不利、情志不遂的癥狀,原因為脾胃病則受納運化五谷失常,小腸無以受盛化物而泌別清濁,大腸傳道失職,出現(xiàn)二便不利的情況;心為神明之府,脾在志為思,心、脾病則情志不遂,亦可由情郁于心而致心脾兩傷。而第2種解釋,臨床實際亦可發(fā)生,筆者認為其少見的原因有二:一是陽道之病發(fā)病原因較復雜,且多與先天生殖之精相關,不易單因脾胃運化及心脈閉阻而發(fā)??;二是受中國傳統(tǒng)習俗的影響,患者若有生殖系統(tǒng)的問題多羞于告知大夫,故臨床不常見。但不常見不等于“不常有”,若患者素有生殖之精匱乏的因素,加之二陽、心脾為病,勢必會出現(xiàn)陽道病等“不得隱曲”之癥,對于此類患者,唯有問診全面詳細,且委婉有道,方能診斷明確,切實為患者解除痛苦。
通過對有爭議之詞的分析整理,筆者認為此句的完整解釋應為:“脾胃的受納運化功能與心脈運行關系密切,往往相互為病,常表現(xiàn)為情志不遂,二便不利,女子月事不下等癥,亦可出現(xiàn)陽道病,房事不利等癥,此皆由脾胃運化失常,無以散精,生化無源,土虛木乘,肝郁氣滯,血虛成瘀等因所致。若久之郁而化火,精虧血少,血虛風動,則發(fā)為風熱消谷善饑;由于飲入于胃,游溢精氣,上輸于脾,脾氣散精上歸于肺,肺朝百脈,助心行血,故心與脾胃病久則肺亦病,肺氣不降,水精積于胸中,喘息不已,氣逆而咳不止。至此則有醫(yī)治無效而死的危險”。這樣解釋,再結合臨床,我們不難看出此條文對指導臨證用藥的重要意義。臨床上一些胸痹心痛的病人往往由于飲酒過度,嗜食肥甘,傷及脾胃,中焦脾胃運化失常,聚濕生痰,痰濁中阻,而致胸陽不展,臨床每以健脾和胃、豁痰宣痹之法取效;或一些憂思氣結傷心脾,氣滯血瘀而心脈痹阻,以及火不運土而不思飲食的病人,往往用疏肝行氣解郁的方法可得事半功倍的效果;又如一些月事不下的女子,往往從脾胃調理而獲奇效。由此,筆者認為,我們在閱讀經(jīng)典時,不僅要求證原文含義,明白其中理論意義,還要閱讀歷代醫(yī)家對此句的注釋,結合自己的臨床經(jīng)驗,細細體味各醫(yī)家所說是否合理。畢竟經(jīng)典形成于千余年之前,時代變遷,滄海桑田,人們居住的環(huán)境、所處的社會都在不斷變化,疾病譜也隨之改變。歷代醫(yī)家在研讀經(jīng)典時,將自己診治病人的經(jīng)驗融入到對經(jīng)典的解讀中,形成了各異的觀點,這些都是對經(jīng)典的補充和升華。古人云:“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若是一味地尋求經(jīng)典原意,脫離臨床而衍生出的理論,只能是成為死知識、偽科學,毫無意義。只有基于臨床,凡注釋合理者皆為己用,并結合自己的經(jīng)驗,提出新的見解,才是對經(jīng)典最好的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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