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青
《文言》是《周易》“十翼”之一,因附于《乾》《坤》二卦之后,在《易傳》中占有重要地位。由于其文辭優(yōu)美,多用韻,被阮元稱為“千古文章之祖”[1](P100),對歷代文章寫作具有重要影響?!拔难浴被颉拔难晕摹眲t是中國古代一種書面語言,相對于我們今天的“語體文”或“白話文”來說,古代的文章典籍,除了禪宗語錄、道學語錄以及白話小說、變文、戲曲等文類之外,大多數都可以納入“文言文”的范疇。然而“文言”也并非一種固定不變的文體,它也是一個歷史現象,也有其變化沿革的過程。這一過程也自然而然地受到各種社會文化因素的制約,其中最重要的制約因素應該是文化主體的身份意識與精神旨趣,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文言”正是古代文人士大夫階層主體精神與思想情感的表征。
書面語言是為了實用的需要而出現的,為的是彌補口頭語的不足,因此原本是簡單質樸的。章太炎說:“文字初興,本以代聲氣,乃其功用有勝于言者?!盵2](P49)但是以文字為載體的書面語不同于直白的口語,它可以因文章作者在文字的使用上的用心程度而有工拙、文質之分。所以太炎先生又說:“然賦頌之文,聲對之體,或反以代表為工,質言為拙,是則以病質為美疢也……言語不能無病,然則文辭愈工者,病亦愈劇。是其分際,則在文言、質言而已。”[3](P405)所謂“質言”就是對口頭語的直接記錄,不加修飾,而“文言”則是經過文飾的書面語。①范文瀾、蔡美彪嘗言:
經書文辭分散文與詩歌兩類。散文分質言、文言兩體。質言如《周書·大誥》、《康誥》、《酒誥》等篇,直錄周公口語,辭句質樸,不加文飾。凡朝廷誥誓、鐘鼎銘文多屬質言體。文言如《周書·洪范》、《顧命》以及《儀禮》十七篇,都是史官精心制作,條理細密,文字明白??鬃诱f:“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論語·雍也篇》)凡史官所自作,多屬文言體。②
這里所舉《尚書》的篇目大都是西周早期的文獻,其之所以有“文言”“質言”之分,原因很簡單:《大誥》《康誥》《酒誥》都是對周公口頭喻示告誡之辭的直接記錄,不是史官撰寫的文章,故而質樸無華?!逗榉丁肥侵苋酥螄幕揪V領,是在反復商討、斟酌之后精心結撰而成的,故而清晰而嚴整?!额櫭穭t是史官對成王逝世前后整個事件的追記,自然也是經過潤色加工的文字?!渡袝分械摹百|言”雖是口語的記錄,但因年代久遠,語言自身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故而在后人看來,也就難免“佶屈聱牙”了。因此“質言”與“文言”之分,其實也是相對而言的。與諸子百家的華美富麗文字相比,西周以前的文字總體上都是質樸無華的。鄭玄說:
詩者,弦歌諷喻之聲也。自書契之興,樸略尚質,面稱不為諂,目諫不為謗,君臣之接如朋友然,在于懇誠而已。斯道稍衰,奸偽以生,上下相犯。及其制禮,尊君卑臣,君道剛嚴,臣道柔順,于是箴諫者希,情志不通,故作詩者以誦其美而譏其過。③
這就是說,在文字使用的早期階段,人們僅僅注重其實用的價值,還不大注重雕琢修飾。后來由于君臣之間等級越來越森嚴,臣下常常難以用直白的口語直接表達不同意見,這才開始使用“詩”這種含蓄委婉的言說形式來進行勸諫諷喻。鄭玄從君臣關系角度考察言說方式的變化,洵為有見。同理,上書表奏之文也就越來越講究文辭的推敲與修飾。劉勰《文心雕龍·奏啟》說:
昔唐虞之臣,敷奏以言……秦始立奏,而法家少文。觀王綰之奏勛德,辭質而義近;李斯之奏驪山,事略而意徑:政無膏潤,形于篇章矣。自漢以來,奏事或稱“上疏”,儒雅繼踵,殊采可觀。若夫賈誼之務農,晁錯之兵事,匡衡之定郊,王吉之勸禮,溫舒之緩獄,谷永之諫仙,理既切至,辭亦通辨,可謂識大體矣。
這里是對奏疏文體歷史演變的勾勒,自堯舜以迄漢世,呈現由“質”而“文”的趨勢。在“尊君卑臣”的歷史語境中,上書表奏的“文”體現著臣子對君主的敬畏與事件本身的莊嚴性。然而奏疏文體的這一演變趨勢固然受到君臣關系變化的影響,反映了“君道剛嚴,臣道柔順”的政治狀況,但也與文字書寫由簡入繁、由“質”而“文”的整體趨勢密切相關。傅道彬教授認為,“文言”有一個漫長的發(fā)展過程,正是春秋時期出現的“舊體文言”向“新體文言”的轉變導致了文學的繁榮。[4]或者可以進一步說,戰(zhàn)國時期諸子百家的勃然而興也與這種“新體文言”的出現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西周尚文德,禮樂制度整體上呈現“文”的特征,所謂“周鑒于二代,郁郁乎文哉”(《論語·八佾》)。文字書寫是貴族的專利,無論修飾與否,文字書寫都是禮樂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它本身就體現著尊貴與特權。在貴族文化語境中,任何文字書寫無不是禮樂儀式的組成部分,因此“周代禮儀的盛行為文言的發(fā)展提供了廣闊的實踐舞臺,文言的興盛和禮儀的興盛是同步進行的”[5]。春秋時期王綱解紐,諸侯國之間的競爭愈演愈烈,卿大夫之間的競爭也同樣如此。競爭必然導致世卿世祿制度的松動,而個人的才能、品性與修養(yǎng)也就越來越受到貴族們的重視,因此,同樣是言談或文字書寫,其美丑高下也開始成為評價一個人的標準。在諸侯或貴族們的聘問交接之時,如果一個人的舉止輕浮、言語粗鄙,就會令人不齒,相反,言談的莊重文雅就會令人肅然起敬。《左傳》、《國語》中這樣的事例不勝枚舉。這說明春秋時期的確存在著劉師培所謂“言辭惡質”傾向。在這樣的文化語境中,無論是口頭言說還是文字書寫,講究文飾都是很自然的事了。
另外,從西周乃至春秋時期的文化傳播的角度看,“文言”又有通行語、規(guī)范語的意義。在這個意義上說,“文言”也就是“雅言”。劉師培說:
言之質者,純乎方言也(方言,猶今之俗語也。《說文序》云:“秦代以前,諸侯各邦,文各異形,言各異聲?!笔侨郧?,各邦之中,皆有特別之語言文字矣。);言之文者,純乎雅言者也(儀征阮氏曰:“雅言者,猶今官話也。‘雅’與‘夏’通,‘夏’為中國人之稱,故‘雅言’即中國人之言?!?。[6](P213)
“雅言”之說出于《論語·述而》:“子所雅言,《詩》、《書》、執(zhí)禮,皆雅言也?!笨追f達注:“雅言,正言也?!被寿┦?“雅,正也。謂孔子平生讀書皆正言之,不為私所避諱也?!盵7](卷三)邢昺疏:“此章記孔子正言其音無所諱避之事。雅,正也。子所正言者,《詩》、《書》、《禮》也?!盵8](卷五)朱熹注云:“雅,常也;執(zhí),守也?!对姟芬岳砬樾裕稌芬缘勒?,《禮》以謹節(jié)文,皆切于日用之實,故常言之?!盵9](P139)綜合諸家觀點,蓋有二焉:一者以雅言為“正言”,即按照文字的正音來讀,不因避諱而改其音。二者以雅言為常言,即常常掛在嘴邊的話。朱熹之說乃從二程來,與以往注疏不相類,蓋屬臆測。其他諸說均從孔安國來,著眼于語音,“雅言”即“夏言”,因華夏乃周人所居之地,故而華夏的語音乃為正音。由于華夏乃為正統(tǒng),故“雅言”亦即語音正確之言,即阮元所謂“官話”。如果說那種未經修飾的口語記錄和未加工過的方言俗語都可歸入“質言”之列,那么這樣整飭的、規(guī)范的,經過修飾并剔除了方言俗語色彩而成的“雅言”,也就是所謂“文言”?!妒酚洝酚性?“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五帝本紀》)這里的“雅馴”是指文辭的典雅曉暢。雅馴之文也就是“雅言”或“文言”。
總體言之,在西周至春秋時期,對書面語的文飾、加工已經是很普遍的現象。在這樣的文化語境中,孔子關于“言”“文”關系的總結性談論就是很自然的了。《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載:
子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谎?,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晉為伯,鄭入陳,非文辭不為功。慎辭哉!”
這意味著,在春秋時代“文言”不僅僅具有禮儀形式的意義,而且具有切實的政治與軍事功能。晉國得以稱霸、鄭國順利進入陳國,都與言辭的作用密不可分。齊桓公率領十五個諸侯國南征荊楚,也是靠楚君與管仲之間的言辭交流化解危機的。明乎此,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春秋時期諸侯與諸侯、卿大夫與卿大夫之間在聘問之間,甚至戰(zhàn)陣之上要那樣講究文辭的委婉曲折、典雅莊重了。春秋是貴族時代,“文”始終是貴族階層生活的基本方式,幾乎在全部的生活領域都包裹一層“文”的形式,言談與書寫當然更是不能例外了。從這個意義上說,“文言”的形成原本是貴族文化的產物,“文言”之“文”與禮之“文”、樂之“文”、宮室輿服之“文”一樣,都是貴族身份的象征,都發(fā)揮著使貴族成為貴族的重要政治功能。
如前所述,作為一種言說或者書寫方式的“文言”是貴族文化的產物。從貴族與其他階級的關系看,“文言”是貴族身份的標志之一,因而也是貴族階級區(qū)隔于其他階級的重要標志之一。從貴族內部來看,文言可以說又是君臣之間緊張關系的產物,因為上書表奏由質而文的過程正與“君道剛嚴、臣道柔順”、“尊君卑臣”的過程是同步的。言辭的委婉含蓄體現著臣子對君主的敬畏,而言辭的莊重典雅則又體現著君臣關系的莊重嚴肅。
“文言”這個詞最早見于《易傳》之《文言》。關于這個“文言”的語義,傳統(tǒng)解釋大體有二。其一,文飾。孔穎達《周易正義》釋云:“《文言》者,是夫子第七翼也。以乾、坤其《易》之門戶邪,其余諸卦及爻,皆從乾、坤而出,義理深奧,故特作《文言》以開釋之。莊氏云:‘文謂文飾,以乾、坤德大,故特文飾,以為《文言》。今謂夫子但贊明易道,申說義理,非是文飾華彩,當謂釋二卦之經文,故稱《文言》?!盵10](P12)熊良輔《周易本義集成》卷九引蔡氏:“文,飾也。言,辭也。文飾《彖》《象》之辭以盡《彖》《象》之意。”其二,釋文王之言。毛奇齡《仲氏易》卷三:“此亦孔子十翼之一,以為繹文王所言,故名文言。若梁武帝云文王所作,誤矣?!庇掷顗b《周易傳注》卷一:“孔子釋文王所言故名文言?!苯袢硕嘈艔那罢摺A蚊赫f:
《文言傳》為今本《易傳》的又一篇,又稱為《文言》?!拔难浴?,即“文飾乾、坤兩卦之言”。因為乾、坤兩卦為《易》之門戶,在《周易》六十四卦中意義重大、地位突出,所以特意加以文飾解說,以作為訓釋其他六十二卦的榜樣。[11](P250)
牟宗三說:
經過《象傳》、《大象》、《小象》的解釋之后,再進一步重加解釋,就叫做“文言”。文言就是文飾之言。前面的解釋很簡單,文言是擴張、展開的解釋。[12](P25-26)
根據以上釋義,我們認為,《易傳》的“文言”這一稱謂應該是從《左傳》“文以足言”及“言之不文,行而不遠”而來,是指用文飾之辭來闡發(fā)乾、坤二卦所蘊含的意義,因為乾、坤二卦在《周易》中具有核心的地位,故而戰(zhàn)國時期的儒者特作《文言》以傳之。但由于《文言》的文辭比較講究,多用韻,節(jié)奏感強,辭藻華美,故而成為后世文章模仿效法的范本。阮元《文言說》云:
孔子于《乾》、《坤》之言,自名曰“文”,此千古文章之祖也。為文章者,不務協(xié)音以成韻,修辭以達遠,使人易誦易記,而惟以單行之語,縱橫恣肆,動輒千言萬字。不知此乃古人所謂直言之言,論難之語,非言之有文者也。非孔子之所謂文也?!段难浴窋蛋僮?,幾句句用韻??鬃佑诖税l(fā)明乾坤之蘊,詮釋四德之名,幾費修詞之意,冀達意外之言。要使遠近易誦,古今易傳,公卿學士皆能記誦,以通天地萬物,以警國家身心。[1](P100)
阮元認為,往古時代雖然有文字,但書寫不方便,故而人們記載、傳達某事,往往是口耳相傳,這樣很容易造成訛誤。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的出現,就有必要“寡其詞,協(xié)其音,以文其言”,這就產生了“文言”。這樣的語言不容易增補或遺漏,而且易于記誦。因此阮元贊成六朝“有韻為文,無韻為筆”之說,認為只有“用韻比偶”、“錯綜其言”的“文言”乃為古來文章之正宗。劉師培援引《說文》、《廣雅》、《釋名》等古代辭書的相關釋文,以補阮說之不足,其云:
故三代之時,凡可觀可象,秩然有章者,咸謂之文。就事物言,則典籍為文,禮法為文,文字亦為文;就物象言,則光融者為文,華麗者亦為文;就應對言,則直言為言,論難為語,修詞者始為文。文也者,別乎鄙詞俚語者也。[6](P183)
夏商的情況如何實所難言,周代貴族社會則誠如劉師培所說,“文”所指范圍極廣,舉凡典章制度、文獻典籍等一切貴族階層的創(chuàng)制無不可稱之為“文”。然則問題來了:既然文字書寫原本就在“文”之范圍,那何須又有“文言”之說呢?劉師培似乎未能意識到這一問題。其實在貴族文化語境中原本就沒有,也不可能有“文言”之說。“文言”以及“文言”、“質言”之分,乃是后世儒者才有的提法,是戰(zhàn)國時期士人階層主體意識的表現。何以見得呢?在西周至春秋之時,貴族階層是唯一的統(tǒng)治階層,同時也是唯一的知識階層,他們把既定的社會秩序、價值觀念包裹在一套繁縟細密的文化形式之中,使權力、身份、等級被隱藏于莊重典雅的禮儀規(guī)范與溫文爾雅的言說書寫之中。這套作為權力、身份、等級之呈現方式的文化形式被貴族階層名之為“文”。由于無處不屬于“文”之范疇,也就不可能也沒必要標出“文言”之說了,貴族的言說與書寫原本就是“文”。貴族的言說是不會有“鄙詞俚語”的,這正是貴族“區(qū)隔”于其他社會階層的重要標志。
戰(zhàn)國時期情況就不同了,貴族制度被破壞,那套確證貴族身份的“文”之系統(tǒng)也被攫取權力的新貴們隨意使用了,它們不再是秩序與身份的象征,而是成為炫耀之物,甚至娛樂品。這便是孔子所說的“禮崩樂壞”了。新產生的知識階層,即作為布衣的“士”,他們最初原本來源于貴族,受過系統(tǒng)的貴族教育,現在卻只有平民的身份。擺在他們面前的一項迫切任務便是重新完成自己的身份認同。他們中的部分人始終處于貴族身份與平民身份的游移之中,在精神上向往著貴族,自命為貴族,卻無法擺脫實際上的平民境遇。他們在這一矛盾之中建構出自己的學說,這就是儒學。儒學較之于放棄貴族意識,純粹以平民身份言說的道家之學以及農、墨之學來說不肯偏激,采取“中庸”或“執(zhí)兩用中”路線,而且具有更多的內在矛盾,根本上正是源于儒家士人這種身份上“游移”性質。正是由于這一特性,儒家士人就較之其他諸子百家之士更迫切地需要身份的自我建構,因為他們確實有一種身份的迷失,不知自己是何等人。只要看一看儒家那么熱衷于討論“士”如何如何,“君子”如何如何,就不難看出他們的認同焦慮了。這就意味著,儒家士人需要進行身份的自我建構?!墩撜Z·先進》有云:
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
這就是著名的“孔門四科”: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從我們的論說框架看,這“四科”正是儒家士人進行身份自我建構的具體維度。邢昺疏云:“言若任用德行,則有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四人。若用其言語辯說,以為行人,使適四方,則有宰我、子貢二人。若治理政事,決斷不疑,則有冉有、季路二人。若文章博學,則有子游、子夏二人也。”[8]這里說的既是孔子弟子中四種類型的人物,也是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人格理想的體現。
這里還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言語”與“德行”“政事”“文學”一樣也是儒家身份自我建構的一個維度。從古人的訓釋中可知,所謂“言語”是指在外交場合的應對能力,又稱為“辭命”或“辭令”。這種“言語”不是一般的言談,是非常講究修辭的??鬃诱f:
不學詩,無以言。(《論語·季氏》)
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論語·子路》)這是講春秋時期詩的一種獨特功能,即諸侯、大夫在聘問交接之時“賦詩言志”。這正是“言語”的重要內容。借助賦詩來言說,當然不同于日常語言。這樣的“言語”或“辭命”有一個重要特征,這就是“文”?!蹲髠鳌は骞迥辍吩?“言之無文,行而不遠。”這里“文”是指文采,“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是說一個人如果不能有文采地言說,他就不能到達很遠的地方。這顯然是在貴族文化語境中,即“賦詩言志”的語境中來說的。孔子的時代已是春秋末期,從文化的意義上看,貴族階層已經分化,許多貴族出身的卿大夫對通行了數百年的禮儀形式已經不能明了,對以往貴族們必須嚴格恪守的行為規(guī)范也已經漠然處之。在春秋時期曾經大行于世的“賦詩言志”現象也漸趨消歇。但是諸侯與卿大夫們在外交場合依然非常講究辭令,許多重大政治軍事事務往往可以通過“言語”來解決,因此孔子對于有文采的“言語”依然極為重視。靠“言語”來解決分歧,調節(jié)關系乃是貴族時代的重要特征。齊桓公在管仲的輔佐下“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主要不是通過戰(zhàn)爭,而是通過“言語”,所謂“會盟”大多都是“專對”的結果。當然,毋庸置疑的是,強大的實力乃是“言語”的后盾。
從上述分析我們不難看出,孔子所培養(yǎng)的是怎樣一種類型的人才,這里面自然蘊含著孔子本人的身份意識。通觀“四科”之旨,孔子心目中的理想人才乃是那種有貴族修養(yǎng)且有治國才能的人物,即道德高尚、談吐文雅、博學于文、嫻于政事,這也就是貴族時代的卿大夫。在孔子看來,現實中執(zhí)政的卿大夫們,如魯國的“三孫”之徒,是墮落的一群,已經背離了貴族精神和禮樂傳統(tǒng),不能指望他們來使這個混亂動蕩的世界重歸于安定有序。他希望按照傳統(tǒng)貴族的模式培養(yǎng)一批士君子,把已經被破壞了的貴族秩序重新建立起來。以孔子為代表的士人階層從一降生似乎就負有神圣使命——把已經分崩離析數百年的天下重新整合為一個上下一體、井然有序的國家。這就是所謂“治國平天下”。但是這個階層的身份卻是平民百姓,既無政治權力,又無經濟力量,如何實現如此宏偉的抱負呢?他們靠的是奔走游說,所以被稱為“游士”。這樣一來,“言語”的重要性就凸顯出來了?!拔难浴奔础拔娘椫浴钡挠栣屩越?,是因為在戰(zhàn)國時期的文化語境中,對言說和書寫進行“文飾”是有其普遍性的,也是極為必要的。章學誠指出:
九流之學,承官曲于六典,雖或原于《書》、《易》、《春秋》,其質多本于《禮》教,為其體之有所該也。及其出而用世,必兼縱橫,所以文其質也。古之文質合于一,至戰(zhàn)國而各具之質,當其用也,必兼縱橫之辭以文之,周衰文弊之效也。[13](P22)
劉師培指出:
東周以還,行人承命,咸以辭令相高,惟嫻習文辭,斯克受行人之寄,所謂“非文辭不為功”也。若行人失辭,斯為辱國。故言語之才,于斯為盛。復因行人之奉使四方也,由是習行人之言者,即以縱橫名其學。[6](P222)
正是由于現實的需要,除了極個別的人之外,諸子們在奔走游說、著書立說之時大都難免帶上明顯的縱橫之氣。即使以正道自居、看不起縱橫之士的儒家也在所難免。甫一翻開《孟子》、《荀子》,縱橫氣就撲面而來。
概而言之,西周至春秋時代的貴族階層之所以處處標榜“文”,可以說“無往而不文”,乃是因為“文”是這個階層的身份標志,是“文”使他們區(qū)隔于其他社會階層,成為有教養(yǎng)的統(tǒng)治者。為什么“禮不下庶人”呢?正是因為“禮”就是“文”,是貴族身份的標志。貴族階層并沒有提出“文言”之說,這是因為他們的言說本身就是“文”的一部分,無須專門強調。但對于后世儒家來說,西周貴族的言說就成為經典,成為文章書寫效法的范本,當然也就是“文言”了。
對新興的儒家士人來說情況就不同了。他們既然沒有了世卿世祿特權,其言說也就沒有當然的合法性,一切都靠他們自己的努力。他們需要在各個方面打造自己、提升自己,這樣才能夠得到執(zhí)政者的重視與尊敬,才有可能實現自己“治國平天下”的夢想?!翱组T四科”就是他們自我提升的四個方面。而“文以足言,言以足志”“言之不文,行而不遠”以及“文言”之類的提法,正是儒家士人通過“言語”途徑進行身份自我建構的產物。雅馴而富有文采的言說,無論口語還是書寫,都有助于增強儒家士人身份的尊貴性與影響力。因此,“文言”之說是儒家士人提出來的,實質是儒家士人身份自我確證的方式之一。儒家的身份認同從根本上說是“立法者”——為天下制定價值規(guī)則、安排價值秩序。他們的主要手段是“立言”——通過話語建構來“正名”,即確立價值秩序。所以對“言”的方式就十分講究,這也就是儒家提出“文言”之說的主要原因。對于其他先秦諸子來說,大多數也都講究語言的文飾,從根本上說,與儒家有著大體相近的原因。
如果我們按照儒生們的訓釋,把“文言”理解為“文飾之言”,那么就可以說,不獨《易經》乾、坤二卦及《象》《彖》二傳后面那兩大段文字稱為《文言》,戰(zhàn)國時期包括儒家在內的諸子百家之言全部都是“文言”。先秦諸子之文,按照傅道彬教授的觀點,相對于西周典籍而言乃是一種“新文言”,這是很中肯的見解。春秋戰(zhàn)國之交,社會政治、經濟制度的重大變化導致了社會知識主體身份的重大變化,而知識主體身份的變化又直接導致言說內容與言說方式的重大變化?!靶挛难浴本褪切碌闹R主體士人階層創(chuàng)造的新的言說方式,也是新興士人階層參與社會政治的主要手段。從文章特征的角度看,“新文言”與傳統(tǒng)“文言”的確具有根本性差異。這種“新文言”可以說是一種在文體、修辭方式、技巧諸方面都臻于完善的書寫形式,從而成為后世二千余年文人士大夫書面言說的直接源頭。章學誠嘗言:
蓋至戰(zhàn)國而文章之變盡,至戰(zhàn)國而著述之事專,至戰(zhàn)國而后世之文體備,故論文于戰(zhàn)國,而升降盛衰之故可知也?!笫乐?,其體皆備于戰(zhàn)國,人不知;其源多出于《詩》教,人愈不知。知文體備于戰(zhàn)國,而始可與論后世之文……[13](P21)
對于先秦諸子來說,“文”不是目的,而是使其“術”得售的手段,而到了后世文人那里,手段就漸漸成為目的了。這一變化過程開始于兩漢而完成于魏晉。
在先秦士人階層那里似乎還沒有把文章本身作為目的的情況。諸子百家之言都是有針對性的、有政治性的言說。而到了漢代士大夫階層這里,情況就出現了變化——以文章書寫本身為目的的情況出現了。這首先出現在辭賦寫作之中。那些為帝王們鐘愛的辭賦之作,主要描畫園林宮闕之宏偉與狩獵場面之浩大,均以詞語的宏富華麗為尚。揚雄“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之謂恰恰說明這種情況。所謂“詩人之賦”是指那種繼承了《詩經》作品風教諷喻傳統(tǒng)的辭賦作品,即所謂“體物寫志”(劉勰)之作。大體只有屈原、賈誼可以當之?!胞愐詣t”是說既有詞語的華美艷麗,又秉承了古代詩人美刺諷諫的旨趣,在這里辭賦只是手段而非目的。所謂“辭人之賦”是指漢代以司馬相如、枚乘等為代表以園林田獵為內容的散體大賦,結尾處雖亦有形式上的諷諫,但相對于其主體內容而言,顯得微不足道,其作用可以忽略不計?!胞愐砸笔钦f其書寫刻意于“麗”之上,把刻鏤詞語、雕章琢句作為目的。這樣的文章就成為純粹的娛樂鑒賞的對象了。在中國古代,許多趣味都是自上而下傳播的,肇始于宮廷,然后播撒于文人士大夫階層,最后滲透于平民百姓之中??礉h代的情況,文字書寫成為鑒賞玩味的對象,使書寫本身成為目的而非工具,就是始于宮廷之中的。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由于符合了帝王的趣味,在兩漢之時,那種描情狀物的辭賦創(chuàng)作便大興于世了。④
到了魏晉六朝之時,鑒賞娛樂已經成為“文”的基本功能,人們談詩論文時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玩味品鑒的趣味。曹丕的“文以氣為主”以及“詩賦欲麗”之謂,其著眼點在此,陸機的“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其著眼點亦在此。在這樣的語境中,人們已經不再滿足于對“文”的籠統(tǒng)稱謂,開始在文體上對“文言”進行更細致的分類。蕭統(tǒng)編《文選》,將經、史、子等部類排除在外,只選詩賦、奏議、書論、銘耒等文體,基本上以曹丕之“四科八體”為準。這就是說,在魏晉六朝的文人看來,“文”,即“文以氣為主”之文,《文選》之“文”已經不是泛指一切文字書寫,而僅指可供鑒賞玩味的文章而言。在蕭統(tǒng)眼中,并非屬于經、史、子諸部類的文字沒有鑒賞價值,而是因為這類文字或者過于莊嚴,或者過于注重義理,或者篇幅過于繁博,均不適合玩味品鑒,只有那些講究修辭而又篇制短小、獨立成篇的文字才符合入選要求。換言之,對于六朝時期的士族文人來說,“文”的價值主要在于玩味品鑒,“鑒賞判斷”已經取代政治或道德的判斷而獲得主導地位。這是“文人趣味”成熟的重要標志。在此基礎上,人們就開始進一步從純形式的角度為“文言”分類了,著名的“文”“筆”之辨就是這種分類的產物?!拔墓P”一詞原本泛指各種文字書寫。如《晉書·侯史光傳》:“光儒學博古,歷官著績,文筆奏議皆有條理?!庇帧读曡忼X傳》:“鑿齒少有志氣,博學洽聞;以文筆著稱?!钡搅四铣加小拔摹薄肮P”之分。從現存文獻看,劉宋時期的顏延之是“文筆之辨”的最早提出者。據史籍載,宋文帝嘗問延之諸子才能,其答云:“竣得臣筆,測得臣文”[14](卷三十四,P879)。劉勰《文心雕龍·總術》云:
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為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夫文以足言,理兼《詩》、《書》,別目兩名,自近代耳。顏延年以為筆之為體,言之文也;經典則言而非筆,傳記則筆而非言?!枰詾?發(fā)口為言,屬翰曰筆,常道曰經,述經曰傳。經傳之體,出言入筆,筆為言使,可強可弱?!读洝芬缘鋳W為不刊,非以言筆為優(yōu)劣也。
看劉勰此論可知,在南朝時期,曹丕《典論·論文》意義上的“文”已經被進一步分為兩類,一者為“文”,一者為“筆”,區(qū)分標準則為韻之有無。這并非個別人的意見,而是差不多成為共識了。顏延之的“筆”與“言”之分與這種“文”與“筆”之分并不矛盾。蓋其所謂“言”是指未加修飾的文字,即“直言為言”之“言”;其所謂“筆”則是曹丕語境的“文”之一部分,即奏議、書論等無韻之文。如果按照傳統(tǒng)儒者以“修飾之文”來釋“文言”,那么無論“文”或“筆”均屬于“文言”,與被蕭統(tǒng)摒棄于《文選》之外的經、史、子等文字是完全不同的。
從先秦以迄兩漢,儒者論“文”基本上是在“言之不文,行而不遠”及“非文辭不為功”的意義上立說的,換言之,言談與書寫之所以需要華麗與修飾,需要“藻繢成章”、“沈思翰藻”,是為了更好地發(fā)揮其政治與教化的作用。在這里“文”是手段而非目的。到了東漢后期這種情形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文”本身成為目的而不再作為手段而存在了。曹丕《典論·論文》的“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之說顯然是在文章風格角度說的。陸機《文賦》通篇都在講文章創(chuàng)作、鑒賞及文體。摯虞的《文章流別論》主要是對各類文體的演變與特征進行概括與描述。到了劉勰的《文心雕龍》則集前人之大成,對文章的創(chuàng)作、風格、流變、鑒賞、文體進行全面闡發(fā)。其核心乃是“文”自身的特征、類別與意義。劉師培嘗言:
昔《文賦》作于陸機,《詩品》始于鐘榮,論文之作,此其濫觴。彥和紹陸,始論《文心》;子由述韓,始言文氣。后世以降,著述日繁,所論之旨,厥有二端:一曰文體,二曰文法。[15](P534)
這是很精到的概括。魏晉六朝的文論把“文體”與“文法”,當然還有文章風格等,作為關注的重心說明什么呢?按照以往的說法自然是所謂“文學的自覺”。這種說法并不能算錯,和以往的“工具論”的文學觀相比,此期文論關注文學自身特征,也可以說是“自覺”了。但是這一答案并非“探其本”之說。因為它除了表明文學觀念的變化之外,并沒有揭示更深刻的文化與歷史原因。考察“文言”的歷史,它始終與言說主體的身份認同密切相關。概而言之,詩歌作為最早的“文言”形式原本是一種“貴族化”的言說方式,其委婉與文雅的表意方式表現著一種高層次的教養(yǎng),從而確證著貴族身份的高貴性。其他貴族時代的文字書寫也大體具有這樣的功能。春秋戰(zhàn)國以降的“新文言”是與新型的士人階層相伴隨的,是這個新型知識階層主體精神的呈現,是他們政治干預的手段,同時也是這個階層身份認同的重要方式。所以先秦兩漢時期的文章書寫大抵以政治教化為旨歸。“文言”承擔著士人階層規(guī)范君權、參與意識形態(tài)建構的重要使命。
然而到了東漢后期,“文言”的娛樂鑒賞功能漸漸凸顯出來了,辭賦歌詩的諷諫功能大大弱化,個人情趣成為主要表現內容。即使書論、奏議、銘耒等實用文體,也越來越講究文采,成為欣賞玩味的對象。更重要的是,人們開始形成純粹鑒賞與審美意義上的評價標準了。“麗”、“雅”、“清”、“藻飾”、“美”等詞語頻繁地出現在關于文章的評價中了,關于文體的劃分也越加清晰細致。這種變化說明在士人階層身上一種不同于以向上制衡君權、做帝王師,向下移風易俗、教化百姓為己任的傳統(tǒng)士大夫的另一種身份出現了,這便是“文人”,一種以表達個人情趣為特征的新型言說主體。這種文人身份使“文言”不僅僅作為政教工具而存在,它也成了表達個人情趣、感受、審美體驗的形式。娛樂與閑情逸致成為“文言”言說的題中應有之義,這在中國文學史上具有劃時代的偉大意義。
有些站在傳統(tǒng)士大夫立場上的論者常常指責文人的創(chuàng)作背離了正道,無益而有害,這恰恰證明了文人身份與政治的疏離,也體現出士人階層兩種身份之間的緊張關系。例如桓范是曹魏時期有名的大臣,也很有文才,所著《世要論》中既有關于軍國大事真知灼見,又有關于文體方面的重要見解。這說明他既是個傳統(tǒng)士大夫,又是位文人。在他的身上,兩種身份的緊張關系也表現得尤為突出,他說:
夫著作書論者,乃欲闡弘大道,述明圣教,推演事義,盡極情類,記是貶非,以為法式,當時可行,后世可修?!浪字?,不解作體,而務泛溢之言,不存有益之義,非也。故作者不尚其辭麗,而貴其存道也;不好其巧慧,而惡其傷義也。故夫小辯破道,狂簡之徒,斐然成文,皆圣人之所疾矣。[16](P389)
這種情形表明,作為“道”之維護者的傳統(tǒng)士大夫與熱衷于“斐然成文”的“狂簡之徒”這兩種身份是存在內在沖突的。即使在一個人身上,二者也常常表現出嚴重的對立。只是到了南朝以后,隨著各類文體的進一步成熟,人們漸漸習慣了這兩種身份的同時共存,久而久之,各自都獲得了存在的合法性。但即使如此,在整個中國古代文藝思想史上,這種沖突依然時隱時現,始終未能完全消弭。
注釋:
①現存最早的書面語,即甲骨卜辭,已經是經過文飾的“文言”了。具體論述參見傅道彬:《春秋時代的“文言”變革與文學繁榮》,見《中國社會科學》2007 年第6期。
②參見范文瀾、蔡美彪:《中國通史》之第一編第五章第八節(jié),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③鄭玄:《六藝論·論詩》,見孔穎達《毛詩正義·〈詩譜序〉正義》引,《十三經注疏》本。
④劉勰《文心雕龍·詮賦》云:“漢初詞人,循流而作。陸賈扣其端,賈誼振其緒,枚、馬播其風,王、揚騁其勢。皋、朔已下,品物畢圖,繁積于宣時,校閱于成世。進御之賦,千有余首。討其源流,信興楚而盛漢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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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劉師培.文說[A].中國近代文論選·下冊[C].舒蕪,等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
[16](清)嚴可均,輯.全三國文[C].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