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建國|文
跟父親商量之后,我還是決心賣掉外地的房子,回到家鄉(xiāng)大冶定居。二十多年異鄉(xiāng)漂泊,人累了,也倦了,歸鄉(xiāng)或許是人生最好的休憩了。
我是個有點特立獨行的人。生于大冶,這座因千年爐冶之火而得名的小城,它所賦予我的鄉(xiāng)音,始終是我難以磨滅的個性。這讓我在讀大學(xué)的那些年里,享受了很好的待遇,課堂上,老師一般不點我回答問題,因為即便點我回答了,我答了什么,他們也很難聽懂。但是每逢學(xué)校的慶祝晚會,我的鄉(xiāng)音表演便成為保留節(jié)目,在“冶式”幽默的背后,同學(xué)會笑,但笑聲傳遞的更多是友好與尊重,我還因此收過徒弟。工作之后,因為環(huán)境關(guān)系,一口鄉(xiāng)音不得不改,但也改得四不像,有人說我是山西人,也有的說是四川人,最離譜的是說我是廣東人。但我知道,鄉(xiāng)音如根,一直就在我心上。
大冶是個很有靈氣的城市,這個靈氣不僅來源于它千年的銅冶煉歷史,還源于它城市的容貌。我的同學(xué)會因為我的講述而激動不已,有幾次恨不得天亮就要打背包和我一道回鄉(xiāng)。但是看與不看,大冶的靈氣總是在的。
大冶的靈氣源于大冶的湖。城市如果只有山,那是剛硬的,山多了會讓生活其中的人,感覺困頓或者閉塞的迷茫,總有掙脫它的愿望。城市若是平原,便如平淡的畫,再美的營建,都不會有出奇出巧的層次感來。大冶不同,山遠遠地環(huán)抱著,臨近了是柔柔的水聚攏過來,在城市的腳下蕩滌一天的喧囂與鼓噪,給城市穿上有星空、月影和陽光映照的衣裳。遇著晴日,點綴于城市間的湖便成了整座城梳妝的鏡子,湖面映出的是天藍柳綠,如同少女節(jié)日的裙裝。而建筑施于湖面的倒影,不再是生硬的線與面,倒像級了微醉時的男人,在清幽的音樂下跳出的有剛有柔的舞蹈。原來美的產(chǎn)生,只是觀照角度的不同而已。比如從城市的一角,順著水的方向望去,有一處可能是杭州,有一處可能是鳳凰,還有一處可能是我們未曾見過的美麗景致?;蛟S是受了水的影響,這個城市的女子外露的靈秀總多過倔犟與潑辣。大冶的山與水、人與畫地構(gòu)建和組合,也讓這座城的男人們,于理性中多了感性,并用細膩的情懷,品味著它成長過程中每一段歷史的余韻。從公園一座亭的來歷,到一座碑的誕生和世紀(jì)鐘的屹立,再到青銅文化廣場的營建,每一處都忠誠地承載著歷史和文化的印記。也許,多年后,它又會是另一篇《岳陽樓記》又或《滕王閣序》。城市的智慧,可能不在別處。很多時候,它可能只是懂得,必須將文化裝載在時光的車斗上,運向無窮的未來和遠方。這既是智慧,也是氣魄。
大冶靈氣地展現(xiàn)有時是在她的孩子身上。周末回大冶,我喜歡背上相機,到公園里捕捉孩子的臉。每一張孩子的臉,都清晰地記載著這座城市賦予他們的歡喜。柳樹叢下,孩子銀鈴般地歡笑,雖見不到人,但那笑聲,如同鋼琴上飄灑出的伶俐音符,聲聲傳進你的心里,覺得春天似乎不再是靜景,而是動的,是可以述說的歡喜,是可以聆聽的樂章。孩子哭,也是充滿喜感的稚趣。最稚趣的場景是有個畫畫的孩子,一邊給存錢罐涂顏色,一邊以淚洗面,哭一下,往自己臉上抹一點,再往石膏罐體上涂一下,一個京劇臉譜就這樣誕生了。再就是三五個十多歲的孩子,要了船便向湖心劃去,家長在岸邊遠遠地望著,全無擔(dān)心的意思,悠閑地抽煙。有的則是孩子穿了滾軸,便風(fēng)般地沖向廣場中心,看不到退縮和畏懼,只有對速度的追逐和駕馭平衡的張揚?;蛟S是“冶”賦予了這座城的孩子,闖蕩的“野”勁,而“野”勁卻也是童真與稚趣最天然地釋放。我去過很多城市,但我最喜歡大冶這個城市的孩子。錘煉與摔打中,他們會有很多對自然、山水、人文和城市開闊空間的豐富體悟。這樣的孩子,從城市釋放出去,便是涌動的春水與奮進的洪流。這或許,也是大冶這座城市的張力所在。
城市的靈性也展現(xiàn)在它的風(fēng)物之上。我不善飲酒,但喜歡大冶的酒。最早期的皇宮玉液,我十歲多時,不知是酒,看見大人們喝,加上色澤很美,于是我也跑去偷喝。一杯入喉,便后悔了,再吐已來不及了,就是這樣的一杯,我醉了,在床上睡了整整一個下午。我年少不知情,但皇宮玉液的酒卻是知性的。父親告訴我,只有關(guān)系特別好的親戚、朋友,才會在年節(jié)的時候互送這樣的酒和特別的宴,才會打開來喝。這酒已經(jīng)蘊含了遠比酒本身更重更濃的情誼。待我成年,皇宮玉液已經(jīng)從市場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勁酒”。我不想替它做廣告,但它為健康少喝一點的理念,除了營銷本身的成功,更似乎說明這個城也開始向著溫婉蛻變和轉(zhuǎn)型。平和與不急不躁也開始融入這個城市的血脈,成為這座城市一種新的性格。勁酒應(yīng)該感謝大冶,沒有這座特別的城,或許不會有這么特別的酒,更不會有如此知性的文化脈動。
鄉(xiāng)土之外,每一樣來自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都是濃濃鄉(xiāng)情的濃縮與升華。某年,我在珠海開會,結(jié)識了一雙在南京工作的大冶籍朋友。每年他會給我寄點南京的特產(chǎn),我也會給他們寄大冶的特產(chǎn)。寄得最多的是大冶的泡菜和金牛的千張。他們說,孩子和老人特別喜歡,吃起來有大冶的脆與韌。有一年,他來電話,問我能不能幫他買把大冶的金牛菜刀,南京老婆總是嫌他做飯慢。他覺得主要是刀具不好使。我笑了,這就是大冶男人,居鄉(xiāng)霸氣十足,離開了鄉(xiāng)土,卻變身成為小廚娘。這或許正是大冶男人脆與韌的一種吧。鄉(xiāng)土以外的生活,再不如意與不堪,大冶人會韌,也會脆,守下去,把事干好。
一座城是一座熔爐,一座城也是一個見證人生長與發(fā)展的地標(biāo)?;貧w鄉(xiāng)土便覺心安。佛經(jīng)說,此心安處即我家,可能說的就是這種感覺。在大冶,我可以親歷這個城市每一步的成長,也可以見證老街的沒落與老去。有空時,我偶爾會信步游走在這個城市的某一條街道,有時看,有時聽,有時想。仿佛是故人的相見,一定要記起它最初的模樣。
而這個城市的經(jīng)營者,是睿智的,它將城市的新與舊,發(fā)展與老去,開始與結(jié)束,縫補調(diào)和成為一座塔、一個亭、一座英雄紀(jì)念碑、一道寡婦提,于是在時光的蕩滌中,它不老了,它總能在生機與活力中開始新的一天。
在外漂了二十年,我有一段老去的年少輕狂和無知的青春,而二十年,這座城還在山水和風(fēng)物靈動中孕育著它蓬勃向上生長的芽。
歸鄉(xiāng),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