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賢慧
回去的路上,丫頭一直在想王鐵匠那雙手。那雙手,明顯老了!
王鐵匠是個女人。她當然不是鐵匠,事實上“王鐵匠”這名字,是她出嫁后才有的——準確說,是有了倆丫頭后才有的。
這雙不打鐵的手卻會打人,打的不是別人,就是她那倆丫頭。王鐵匠手重,兩巴掌落到哪里,哪里就是幾個紅艷艷的掌印子,跟烙鐵似的。所以,丫頭們最怕她那雙手,每次它剛剛作勢揚起,丫頭們就開始呼天喚地地嚎,等到巴掌落到身上,此起彼伏的哭聲已經(jīng)響徹了溝上溝下。于是大家就笑:“快聽!王鐵匠又‘打鐵了。”
倆丫頭在村里是出了名的皮,所以鄉(xiāng)鄰們?nèi)晃鍟r就聽見她家“打鐵”,“王鐵匠”的名聲也就傳遍了一條溝。但說來也怪,王鐵匠每次“打鐵”必然關(guān)門,而丫頭們身上的“烙鐵印子”也遠不如村里其他猴娃兒身上多。后來有好事的人跑去門外偷看,才發(fā)現(xiàn)王鐵匠“打鐵”其實并不真正“動手”:她把闖禍的丫頭一把拖進灶房,取下豬潲鍋上的大鐵鍋蓋罩在丫頭頭上,一手提著鍋蓋,一手拿洗鍋的竹刷把在鍋蓋上敲打,同時還聲色俱厲的訓斥。所以每次聽來都是罵聲、哭聲、叫聲、敲打聲,磬零哐啷一片,但其實卻是“雷聲大雨點小”。
王鐵匠的倆丫頭最害怕讓她洗頭——盡管讓娘幫著洗頭是村里女娃們幾乎都喜歡的事。她那十根手指的力道,實在不啻天蓬元帥的九齒釘耙,便是輕輕一撓,你也會感覺頭皮都要劃開了;更不必說手指上萬一繞上一綹頭發(fā),她只是輕輕一拉,你的整塊頭皮都仿佛要被扯掉。所以,兩丫頭很小的時候,每次洗頭她家都肯定是一陣雞飛狗跳。
當然,那雙手也有讓丫頭們喜歡的時候。比如冬日里遇上艷陽天,院子里的人都喜歡把飯端出來蹲在一個院壩里吃,吃完飯大家也不馬上就收拾下地,總是還要張家長李家短地擺一歇龍門陣,順道曬曬太陽。這時候兩個丫頭就爭著往王鐵匠懷里鉆,讓她幫著撓背。她撓背也特別,五指直直地伸開,鉆到丫頭衣服里,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一撫,手上那些老繭和干了的裂口就像無數(shù)小指甲,力道和鋒利度都剛剛合適,兩個丫頭樂得舍不得直起腰。于是一邊腿上坐一個,撓到“龍門陣”都散了,這才起身收拾碗筷……
翻過坡梁那道埡口就看不見老家了,丫頭站在梁子上回頭望了望——王鐵匠還在風里站著,見她回頭,趕緊舉起手揮了幾揮。丫頭知道,那是讓她趕緊下梁子,埡口上風大。風里的王鐵匠,花白了頭,佝僂了腰,就連簡單的揮手,也不復(fù)當初的利落。
可是,王鐵匠——媽,我多想你一直都是當年的樣子,想你還用釘耙樣的手輕輕撫過我的背,甚至想你還拿一頂鍋蓋罩在我頭上,用只刷把敲啊敲。
王鐵匠,天又冷了,風大,別送了,回去吧,好不好?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