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

人的一生，誰不做夢呢？什么時候不做夢呢？我坦白，我一直在做夢。晚上做夢，白日也做夢；做好夢，也做惡夢。睡夢是姊妹，瞌睡少，夢也少；好夢留人睡，惡夢驚人醒。人生如夢，夢如人生。

兒時，怕睡，尤其怕獨睡，怕因之一，便是夢。睡夢，睡夢，睡在炕上，夢在炕上。有睡就有夢，而且多是惡夢。也不知是想象豐富，還是日有所見，夜有所夢，反正經(jīng)常入夢的，多是些奇形異狀、青面獠牙的怪物，形似廟宇里的羅漢，酷似哈利·波特電影里的場景，恐怖，嚇得夢里的我毛發(fā)直豎。村里有了鬼神之事，譬如祭鬼，上墳，白事，送埋人，鬼附了活人，等等，聽見，看見，睡里必夢見。走村過街，常見墻壁上漫畫巨大，工農(nóng)兵形象高大威猛，揮舞鐵拳，一身凜然正氣；牛鬼蛇神面目猙獰，在工農(nóng)兵的腳下或者鐵拳之下畏縮蜷伏成一疙瘩黑蜘蛛。這樣的畫面，常在夢里活靈活現(xiàn)，卻只見牛鬼蛇神，不見英雄好漢?？吹氐缿?zhàn)、地雷戰(zhàn)、游擊戰(zhàn)，夢里便也有了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游擊戰(zhàn)，跟在人屁股后神出鬼沒，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鬼頭落地，害怕又刺激，卻不知自己是人，還是魂。我的故鄉(xiāng)多井、多溝、多澇池，方圓幾十里，常聽說有人跳井了、跳崖了、跳澇池了，夢里偏站在井口、崖口、澇池口，怕掉下去，偏掉下去，掙扎，卻醒不來，醒來了眼睛睜不開，睜開了漆黑一團，害怕，只得又閉了眼。或者，并不知道睡著，還是醒著。故鄉(xiāng)的溝多細豁棱（就是羊腸小道吧），白天走也罷了，夢里走卻左顧右盼，擔心閃腳，偏閃腳；寬寬的路不是越走越窄了，就是忽然中斷了。夢中自己掉入了深淵，害怕中飛起來，強迫著自己飛離深淵。大人說，夢飛是長個子，就喜歡了飛，恨不得這一覺醒來，自己變成了大人。這樣的夢不可磨滅，至今未知個中是否隱藏宿命玄機。

白日做夢是上學了以后，喜歡爬到麥秸脊（音，麥秸堆積，圓錐體，狀如山丘）上，高臥，橫陳，仰望。風和日麗，天空闊而藍，云逍遙而白。看天的深遠，想象天為啥那樣藍；看云的游動，想象云為啥這樣白。云之下是連綿的峰巒，遮擋了視野，卻擴展了想象的空間。山清晰得能看見樹木如人影林立，一團一團的白逼近，宛如浮云，卻不是云，是羊群或者嘩嘩的瀑布。峰巒漸遠，如寫意的圖畫，渺茫得使人心馳神往，那若有若無的峰影，莫非是南山翁現(xiàn)形顯靈？我常讀神話故事，相信鬼神，也就相信必有南山翁其神。有時候，太陽從東山升起來，想象著那山的背后，必是太陽誕生的地方；太陽從西梁落下去，想象著那梁的背后是怎樣的一個世界，竟能容下日日墜落的太陽。我在學地理之前，一直想象地是個磨盤，人住地面。頭頂是天，天上神??；腳底是地，地下鬼住。美帝（美帝國主義。小時候以為是個人。）也住在地下。一天一個太陽，一晚一個月亮。傾聽，“嘎嘎”的叫聲遠而近，劃破長空；舉目，翩翩的大雁舒展了雙翼，自頭頂上掠過，目送飛遠，無影無蹤。紅日冉冉升空，我喜歡雙手捂蒙了雙眼，欣賞五顏六色變幻。這時候，我會迷糊入夢，夢游了五顏六色的世界。一次，睡到自然醒，月亮白而圓，懸于峰巒之巔，近得仿佛伸手可及，就幻想著自己能像雁叫長空一般飛奔月亮上去。我確信月亮上有月宮、嫦娥、玉兔，便賴著不肯離去，目不轉睛地癡視明月，渴望嫦娥抱著玉兔走出月來。我很小就認得天河以及河兩岸的織女星和牛郎星，盼望著七七鵲橋會，牛郎見織女。真盼到了那一日晚，睡大場上，眼巴巴望天，卻不知不覺中進入了夢鄉(xiāng)。此后經(jīng)年，遠離了故鄉(xiāng)的土地，昔年高臥麥秸脊的情景總是歷歷在目，總是在夢里回放，清晰得不是了夢，卻清醒那就是夢！

初解人事，就常夢好事了。常夢見自己娶媳婦，娶一個晚上，就是個娶，媳婦在路上，媳婦在炕上，媳婦不理我。醒來，羞得見人臉燒滾燙，仿佛夢被窺視了似的。媳婦的臉卻不固定，時而是同班的某某某，時而是鄰村的某某某，時而是某一出戲里的某某某。娶媳婦絕對是好夢，好夢留人睡，睡醒了都不肯睜眼睛。上了中學，我就完全做白日夢了?？匆娦@里某某某，就想入非非。窺視，尾隨，遠遠地眺望，魂離開了形體，去親近，怕親近，膽大又膽怯。起先是獨自走路，巴望著相遇，迎面走來了卻低頭，卻轉身，卻踅走，走遠了又三回頭；后來是左顧右盼，分明有了心愿，有了期待，有了夢寐以求；再后來是魂不守舍，腦海里的那一張俊美而白的臉揮之不去，讀書走神，枯坐出神，一邊走一邊跑神。?；秀?，真如莊周夢蝴蝶，蝴蝶夢莊周。這樣的夢持續(xù)到高中畢業(yè)，延伸到大學的四個春夏秋冬。

我的文學夢，始于初中。讀書如饑似渴，多半饑不擇食，時常蠢蠢欲動，讀詩就想寫詩，讀散文就想寫散文，被老師當范文朗誦，作文被貼到墻上，比發(fā)表還要激動。事實上，還不奢望發(fā)表，被老師表揚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感覺是文學真好！文學使我在閱讀中有了莫名其妙的喜悅。上高中時，開始寫小說了。寫了篇《淚水》，屬于傷痕文學吧，完全虛構、模仿，主人翁的悲歡離合及平反昭雪憑空想象。記得寫《淚水》是那年暑假，回到了老家，趴在電燈下，光了脊梁，蚊子咬得一身紅疙瘩。作淚流滿面狀，作悲天憫人狀，作若有所思狀。寫成后，大哥抄了一遍，寄給《渭南文化》。然后就是期盼，期盼的日子漫長，期盼來的是退稿和退稿信，期盼變成失望加羞愧，連同退稿、退稿信鎖進書箱里。文學的夢第一次受挫。

高考逼近，大學之夢壓迫了我的文學之夢，卻無法完全排擠我的文學之夢。每日上課之余，陶醉于讀和寫。讀古人的詩文，讀得豪情滿懷；讀當代的小說，讀得心曠神怡。讀報，讀到好詩就背，讀到格言就抄，讀到勵志的豪言壯語就心口發(fā)熱，生出癡心妄想。喜歡了早讀，放開了嗓門，讓自己的夢想寄生到那充盈了詩情畫意的字里行間去。喜歡了月下獨步，肚子里裝著夢想，仿佛奔向了夢境?？偦秀?，校園不是了校園，校園等同了夢境。默立月下的操場，孤獨之美如同夢想之吻，竟沖動，竟躊躇滿志，竟欲仙欲飛。春日，綠草蹦出了地面，嫩芽掛滿了枝梢，鮮花爛漫了校園，一個人走，喜悅里有了憧憬，憧憬里想入非非。夏日，朦朧的雨霧仿佛我的夢，我就在夢里舒緩了腳步，從路的這頭走到路的那頭，不斷往返。夢的感覺真好，使我的少年心事有了大鵬展翅的寄托。初秋，到灞河邊去，感悟“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意境；暢想明天的美好如畫與未來的鵬程萬里。不相信自己會沉淪，不相信夢一樣的理想會落空。夢與高考對接，又被文學賦予了自信與浪漫。高校的門洞開，如愿以償指日可待。夢麻醉了我，使我不愿回頭，不愿多想回頭路。萬一事與愿違呢？惴惴不安，卻又泰然自樂。夢真好。幸而有夢，我的心沒有遭受熬煎。endprint

一紙?zhí)m大錄取通知書寄來了。那是霪雨初霽，天藍云白，一輪日麗。夢?。舭。粝氤烧?！家鄉(xiāng)在眼前，家鄉(xiāng)在腳下，神情恍惚，不由自主，真有做夢的感覺。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一腳邁開，便不停止，從此距離家鄉(xiāng)千里之遙。徘徊在家鄉(xiāng)的田間地頭、溝壑林坡，魂魄真留戀了眼前起伏的土地連同土地上的一草一木。這兒是我沉浸夢想的地方，又將變成我魂牽夢繞的地方嗎？我不知道，是真不知道。我忽然清醒：不能依戀，因為離開正是我的選擇；不能牽掛，因為我的翅膀已經(jīng)展開；不能感傷，因為沒有感傷的理由。我擁有的就是此時此刻，我的大學之夢已經(jīng)圓滿，我成了大學生，成了幸運兒。我肯定回來，因為我必須回來。

上了大學，我才知道這兒才是夢想的地方。身臨其境的時候沒有夢的感覺，邁出了母校大門之后才體會了什么叫夢，什么叫夢想，什么叫夢寐以求。是的，大學生活真像夢。天之驕子啊，社會寵兒啊，自我感覺良好啊，走到哪兒都趾高氣揚啊。自由來得太快了，真有了翱翔的感覺；自信從天而降了，從此自命不凡了。愛國，愛你沒商量；愛情，愛你沒商量。早就愛了，已經(jīng)愛了，不知不覺愛了，愛到不由自主了。讀書，為了自己抱負，更是為了中華的崛起；上課，聆聽老師的教誨，把雄心壯志悄悄地放進了心里。我已經(jīng)不是我了，我已經(jīng)屬于這個國家了。

走出了大學校門，走出了人生的夢境?，F(xiàn)實不是夢，生活不是夢，工作不是夢。一切歸零，從零起步?，F(xiàn)實撕扯夢想，生活稀釋夢想，工作透支夢想，夢想漸漸地等同曉風殘月了。也漸漸覺悟：不是自己想怎么就能怎么，而是無論怎樣想，都無法擺脫宿命。《圣經(jīng)》里說，這樣了就這樣了，終于明白不這樣又能怎樣？現(xiàn)實是個磨石，就是要磨平每個人的棱角；現(xiàn)實是個魔盒，就是要把天使變成魔鬼的模樣；現(xiàn)實是個染缸，就是要把大家染成一樣的顏色。夢想遭遇了現(xiàn)實，就如雞蛋遭遇了石頭，只有躲避碰撞，才有可能完好無損。即使小心翼翼，卻也難免雞飛蛋打；即使如履薄冰，卻也難免步入陷阱。夢想被綁架，青春變?nèi)速|。乖乖就范，夢想或者兌現(xiàn)一二；一意孤行，夢想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夢想落空了，只能空惆悵；夢想殘缺了，光陰流逝了?；诓划敵?，卻沒有后悔藥；愧對人生，卻風流已被雨打風吹去。

蘇東坡說：“人生如夢?！倍鄩舻哪挲g，如何能把夢等同人生？既然夢是一個人前行的方向，就沒有放棄追求的理由；既然夢是吸引人上進的一盞燈，就沒有不繼續(xù)做夢的理由。然而，夢想是天邊的云彩，不會永遠停留在天邊被人仰慕；夢想是放飛的風箏，一旦斷線，就沒有回收的可能。睡有醒的時候，夢有消長的本能。擁抱夢，是因為我們曾經(jīng)年輕；質疑夢，是因為我們總是事與愿違；放棄夢，是因為我們終于發(fā)現(xiàn)了真相。人都有年輕的時候，青春因為有夢為伴而美好；人都不可能永遠年輕，夢想因為青春的遠去而失卻玫瑰的顏色。人生不能沒有夢想，正如同蝴蝶不能沒有翅膀一樣；夢想不能沒有人生的度量，恰如同天地不能沒有春夏秋冬輪回一樣。只有親歷了人在旅途的風風雨雨，才能領悟人生如夢的傷逝詠嘆。

夢想的地方在哪里？已經(jīng)不在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只是生身的地方；已經(jīng)不在遠方，遠方只是寄身的地方；已經(jīng)不在腳下，腳下只是棲身的地方。夢想如同魂魄，依附人生而擺布人生，寄生心靈而滋養(yǎng)心靈。夢想如同彩虹，不長久，卻畢竟賞心悅目；夢想如同幻影，不真實，卻可以自我陶醉。夢想即使海市蜃樓，卻也是擁有者的造化，哪怕這造化轉瞬即逝。把人放到宇宙里去，人生其實就是雨后一道彩虹，當下最美，美在當下；就是窗前一輪明月，時而滿圓，時而殘缺；就是枕邊一陣夢黃粱。天上的星星很亮，有的卻只是“很亮”而已，那發(fā)光的地方早已不復存在。夢想就如那星，很亮，欣賞就是了；很美，珍視就是了。至于夢想的地方，不再夢想了，就是頓悟人生如夢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