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璐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430072)
在千百年文學的流轉(zhuǎn)中,蜉蝣從未淡出文人的視野,直到今天,我們依然能通過詩詞的載體,感受到由蜉蝣而生發(fā)的種種想象,把握住人與蜉蝣間那若即若離的隱約聯(lián)系。蜉蝣在《全唐詩》、《全宋詞》中同樣給后人留下了大大的思考空間。它給人的第一印象是有一雙美麗動人、永不回收的翅膀,第二印象是輕靈霓裳隨水而逝的生命浮游,第三印象是小小的身體里所蘊含的令人敬佩的冒死勇氣和不藐視微小生命的強大信念。蜉蝣意象的文學審美,有豐富而生動的內(nèi)涵,從視覺的沖擊來看,群居而生的蜉蝣與波光粼粼的水面,能構(gòu)成和諧的情境美,短暫的存現(xiàn)令人充滿藝術(shù)遐想,從而生發(fā)充滿悲劇色彩的審美體驗,再進一步感嘆于其深層的處險不驚的勵志舉動,最終升華為審美中“由小見大”的獨特感受。
蜉蝣作為一只普通的昆蟲,它的翅膀和飛行的姿態(tài)也許并不是最美的,但是它最罕見,總是出現(xiàn)次數(shù)寥寥而匆匆。人們總是習慣忽視眼前常見的美好,轉(zhuǎn)而尋找不常見的景致,蜉蝣就正好切中了文人尋找“異樣美”的眼光。蜉蝣靜止于水面的時候楚楚動人,因為它善于借助粼粼水體的襯托來展示其透明如雪的羽翼,本節(jié)形容蜉蝣狀貌之美,抓緊時間展示自己的美好一面,從三年的蟄伏到一朝的美貌驚現(xiàn),盡情展示了時不我待的生命綻放。
水面上的蜉蝣,真是像極了酒面上的泡沫,不管是顏色、姿態(tài)、還是持續(xù)時間都那么吻合,甚至超過了頻頻出現(xiàn)的“綠蟻”的相似度。唐末詩人譚用之的“碧玉蜉蝣迎客酒,黃金轂轆釣魚車?!保?]8671(《貽費道人》)即言猶浮蟻,而它似乎比蟻更像浮于酒面上的泡沫,翅清亮而透明,泡沫轉(zhuǎn)瞬即逝,蜉蝣亦轉(zhuǎn)瞬即逝。從《詩經(jīng)》第一次賦予了蜉蝣羽翼美貌之后,蜉蝣就是公認的漂亮昆蟲,也是是詩人和詞人心儀的對象。
唐詩人張九齡的“魚游樂深池,鳥棲欲高枝。嗟爾蜉蝣羽,薨薨亦何為。”[1]871(《感遇十二首》)中一個“薨薨”便將繁密的蜉蝣群飛之象述于筆端,蜉蝣羽翼不僅醒目,而且是它的重要象征。同樣寫蜉蝣羽翼的還有儲光羲的“蜉蝣時蔽月,枳棘復(fù)傷衣。”[1]1092(《鞏城東莊道中作》)寫蜉蝣群飛之盛貌,似乎可以遮擋住月亮的光輝。李程的“茫茫塵累愧腥膻,強把蜉蝣望列仙?!保?]4146(《贈毛仙翁》)更是將蜉蝣飄飄欲仙的羽翼直接幻化為“仙”的樣子。
至宋代,詩人鄭清之的“麻衣忽見蜉蝣陣,硯池觀魚來紫石?!保?]4606(《和葺芷雪韻其二》)不僅寫出了蜉蝣的樣貌,更寫出了蜉蝣群聚的特征。蜉蝣常在春夏兩季雨后出現(xiàn),從午后至傍晚,常有成群的雄蟲進行“婚飛”,雌蟲獨自飛入群中與雄蟲配對。因而蜉蝣陣形容的就是這種壯觀的景象,無數(shù)的蜉蝣組成的圖案好像一幅巨大的美麗畫面,“忽見”一詞則真實再現(xiàn)其出現(xiàn)時間之短,形成蜉蝣陣很迅速,當然,蜉蝣死后隨水漂流,隨之消退的速度也是很快的。而晉朝郭義恭的《廣志》將蜉蝣消逝的姿態(tài)寫得更加富有凄涼美:“蜉蝣可燒啖,美于蟬。蜉蝣在水中翕然生,覆水上,尋死隨流?!保?]1684蜉蝣是短暫而極盡華美的代言,宋代詩人張繼先的“蜉蝣世界何須戀,螮蝀衣裳不必攜?!保?]13528《金丹詩四十八首其四八》將事物之美好與短暫悉數(shù)托付在“蜉蝣世界”里,并借這個無比美好的比喻來表達自己的心聲。
此外,宋代其他幾位寫到蜉蝣之美的詩人如蘇轍的“魏京饒士女,春服聚蜉蝣?!保?]9823(《次韻子瞻減降諸縣囚徒事畢登覽》)、蘇籀的“楚楚奢靡翾蜉蝣,下士閹然媚俗流?!保?]19646(《退士一首》)、許必勝的“蜉蝣炫衣裳,楚楚苦不保。”[2]23223(《山中雜詠其四》)等,尤以最后一首將蜉蝣的美麗衣裳為悲劇的載體,但是這美麗的衣裳卻無法長久保留,逃不了毀滅的結(jié)局,卻依然楚楚動人,從最初詩經(jīng)的華美之服“刺奢”到“楚楚苦不?!钡膰@息,它的淡定一如帶血的微笑,留給詩人一份殘酷的美好,并由此留得了世代人們的惋惜與動容。
《夏小正》里“蜉蝣”作“浮游”,這個詞語顧名思義和其狀貌有著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歷代文人飄零的身世極易在蜉蝣身上找到共鳴?!案 薄稄V雅》中言:“漂也。浮游也。”古佛語有“浮世”之說,指生活的空虛。而“游”在古代就意味著遠行,無根的漂浮和遠行正是浮游的象征意義。而只有在這些“浮游”的日子里,才會激發(fā)起作者無限的創(chuàng)作沖動。
《文心雕龍·物色篇》云:“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況清風與明月同夜,白日與春林共朝哉!”[4]309唐人虞有賢“留不住,去不悲,醯雞蜉蝣安得知?!保?]9672(《送臥云道士》)便是將自然流轉(zhuǎn)的規(guī)律引入了自己的思考,微小的個人在浩淼歷史的長河里,僅能“滿酌數(shù)杯酒,狂吟幾首詩?!保?]9672而已。朝生暮死是蜉蝣特殊的昆蟲學屬性,而中國古代的詩歌又常??粗貙r序物候的敏感性體驗。蜉蝣一出現(xiàn)的時候,就會馬上預(yù)見其緊隨而來不可避免的死亡,這是蜉蝣本身和觀察者都不可避免的問題,這也是為什么蜉蝣后來會由“采采羽翼”發(fā)展為一個象征生命短暫的意象的原因。
《全唐詩》26次出現(xiàn)“蜉蝣”一詞,這些與惜時相關(guān)的就占了大半。陳陶的“金烏試浴青門水,下界蜉蝣幾回死。”[1]8472(《飛龍引》)是對時光荏苒與輪回的傷感。儲光羲有“人生如蜉蝣,一往不可攀。”[1]1386(《田家雜興八首》)的無奈之嘆。陸弘休有“莫惜今朝同酩酊,任他龜鶴與蜉蝣?!保?]8719(《和訾家洲宴游》)的豁達,他以龜鶴延年、長壽無疆的特征與一日之生的蜉蝣進行對比,得出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及時行樂愿望。白居易雖有“長生無得者,舉世如蜉蝣。”[5]510(《郊陶潛體詩十六首》)悵然的直接抒懷,但更多的是“莫忘蜉蝣內(nèi),進士有同年?!保?]579(《酬吳七見寄》)的希望。李衢的“蜉蝣吟更古,科斗映還新?!保?]6258(《都堂試貢士日慶春雪》)則形象地展示了在科舉制路上的努力與奮斗以及對入仕的憧憬。
陸龜蒙的“為分科斗親鉛槧,與說蜉蝣坐竹欞。”[1]197(《寄懷華陽道士》)則通過對華陽道士的訴說來找尋生命的意義。唐彥謙“俯仰煙波內(nèi),蜉蝣寄此身?!保?]7674(《過湖口》)也是面對湖口的煙波水域,聯(lián)想到此生如蜉蝣般的惜時之感,并且從這中間看到了人生在世的價值與意義,即便短暫,也要璀璨。日月河山、浩渺煙波這些長久的自然之物仿佛在審閱人生的短促,永恒與瞬間,偉大與渺小的強烈反差使人的心理受到深刻的沖擊。對于宇宙人生的哲學問辨,其要義在于參照物的選擇。生必有死,萬生同赴的宿命是無法逆轉(zhuǎn)的。人在歷史煙波面前,就好比蜉蝣在人面前一樣渺小,微小的生命轉(zhuǎn)瞬即逝,蜉蝣和人在某種意義上是相同的。
呂巖寫“蜉蝣世界實足悲,槿花性命莫遲遲?!保?]9706(《贈劉方處士》)以槿花朝開暮落的習性,來抒發(fā)“可憐榮落在朝昏”的生命意識,感嘆蜉蝣世界的可悲,和槿花一樣,兩者都是朝生暮死的命,都只見朝陽而不見夕落,再念及唐家漢室的興衰歷史,難免生出對人生苦短的惋惜與悵然。因此,蜉蝣的惜時意象一直從唐代延續(xù)到宋代,連南宋魏了翁也說“而余生世竟何事,孔翠茲影蜉蝣裳。”[2]34895(《大理曾少卿欲見余近作錄數(shù)篇寄之以詩為謝且云連日瘡瘍作讀余文而愈因次其韻》),完全化用了蜉蝣的綜合意象,既有美麗之羽翼,更有對“生世”的強烈自覺精神和反思意識。
白居易在《禽蟲十二章》中有“蟏蛸網(wǎng)上罥蜉蝣,反覆相持死始休?!保?]2828反映了蜉蝣無畏死亡的戰(zhàn)斗精神?!度卧姟分形ㄒ灰皇讓iT詠蜉蝣的是陸游的《蜉蝣行》:
蜉蝣至細能知時,舂風磑雨占無遺。
蜻蜓滿空乃不知,庭除一出無歸期。
樂哉蜻蜓高下飛,蜉蝣未盡何憂饑。
檐間蜘蛛亦伺汝,吐絲織綱腹如鼓。[2]25021
在這首詩中,蜉蝣可謂是處處險境,《文心雕龍·物色篇》也說到“是以詩人感物,聯(lián)類不窮”,[4]309說明時序物候的變化、周圍環(huán)境的異同會引起人們或喜或悲的情感抒發(fā)。陸游在詩中寫到細微的蜉蝣尚能知道以“小時”來計算生命,足以說明生命的短暫與可貴,而在這短暫的時間里,怎樣才是有意義的呢?蜉蝣朝生暮死也要綻放的勵志舉動,也曾經(jīng)激勵過很多人、點化過很多人。
詩歌結(jié)合蜉蝣多在雨后成群出現(xiàn)的生物屬性,看到了蜉蝣面臨的多重險境。它短暫的生命總是和風雨交加的天氣聯(lián)系在一起,而這種惡劣的天氣隨時都會導致蜉蝣提早死亡,此其面臨的第一險。第二險是滿空飛舞的蜻蜓等著捕捉蜉蝣來填飽肚子,而剛從水底探頭探腦出來的蜉蝣們甚至都沒有時間意識到身邊的危險,更別提躲避危險了。它們只要一出水就無法走回頭路,這份一往無前的決絕,如同曇花一現(xiàn)般,顯示出巨大的涅槃之勇。就算僥幸逃過了風雨交加的第一險境,避開了蜻蜓捕食的第二危機,還有第三險“檐間蜘蛛”織好了大大的陷阱在等著蜉蝣自投羅網(wǎng)呢,有翅飛翔,也許正是走向毀滅的途徑。
蜉蝣生命里短短的一天時間,竟然會面臨如此之多的危難,也正因為蜉蝣生存環(huán)境的險惡、生存時間的緊迫,才更加彰顯蜉蝣獨有的勇氣與力量。這種勇氣與力量在詩人筆下煥發(fā)出了動人的光彩,詩人為蜉蝣的多舛之命而擔憂,而蜉蝣自己卻依然遵循著千百年來的生存規(guī)律,在幼蟲階段,蜉蝣要在水下生活長達三年左右的時間,它們在孵化后短短數(shù)小時即結(jié)束生命前爭相交配繁殖,它們生存的意義就在于繁衍后代,完成這個歷史使命后就隨水而逝。蜉蝣這種不斷繁殖、死亡、新生、成長、再繁殖、死亡、新生的生理過程,不因為任何外物的影響而中斷了這個種族的發(fā)展進程,這種精神不正是詩人所欽佩的嗎?
人的個體比之宇宙洪荒,如滄海之一粟,短短人生幾十年,與天地萬物來說也不過是彈指一揮間的事。因此,人在更為微小的蜉蝣面前反而能真實地認識自我,學會倔強地在世間留下痕跡。人奮斗著的一生,也能算是千年歷史中的一瞬間。詩人在抒發(fā)人生苦短的時候,同樣用一種對生命不可抗拒規(guī)律的大無畏的精神,以蜉蝣般的勇氣,以只爭朝夕的信心來換取千秋的銘記。蜉蝣之勇就在于它敢于面對死亡,完成最美的綻放。于人而言,這種綻放就是完成畢生使命時那種努力的姿態(tài)。
以蜉蝣形態(tài)之微小、生命之短暫來襯托自我之高尚人格和遠大志向的作品不少,這種寫法的濫觴便是蘇軾的《前赤壁賦》:
……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6]6
在這里浸透了蘇軾在被貶黃州時期淡然處之的心態(tài),他在山水之間發(fā)問,對話宇宙自然,深化哲學思索,故而獲得精神的永續(xù)。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前赤壁賦》里蜉蝣意象對宋代詞人的影響力是驚人的。在《全宋詞》中共有八處寫蜉蝣,這八處蜉蝣竟然全部化用蘇軾的《前赤壁賦》蜉蝣意象而來。其一是王之道的《水調(diào)歌頭·用王沖之韻贈僧定淵》,其二是劉學箕的《松江哨遍》,其三是劉將孫的《沁園春》,其四是陳紀的《念奴嬌》,其五、六是林正大詞中兩次出現(xiàn)的蜉蝣,一次是引用了蘇軾原文,一次是《括酹江月》,其七是曹冠的《哨遍》,其八是蒲壽宬的《漁父詞》。盡管每首詞詞牌形式不一、主旨內(nèi)容不同,但是以小見大的方式是共同的,寄托在蜉蝣身上的情感是一致的。
小小的蜉蝣在天地中簡直是太微不足道了,但正因為如此,才在與天地對比的時候有著強烈的反差效果,進而達到寫作的意圖。這種豁達淡然的人生態(tài)度引發(fā)了蘇軾詩情的盎然和生活的韻味,人生如寄的感傷在“變與不變”的哲理洗禮下變得純凈,處窮與居貧的生活不再是悲苦的源頭,唯有將心靈釋放到天地萬物中,才能活出最豁達的人生。對高尚人格的不變追求,對理想信念永恒的執(zhí)著,即便微小,也有著巨大的存在價值。
[1] 彭是求等主編.全唐詩[M].中華書局,1960.
[2] 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全宋詩[M].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3] [唐]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4] 王運煕,周 鋒撰.文心雕龍譯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5] 謝思煒撰.白居易詩集校注[M].中華書局,2006.
[6] 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M].中華書局,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