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長捷
(天津外國語大學歐美文化哲學所 天津 300244)
自19世紀下半葉至20世紀中葉,西方政治哲學研究成果寥寥,豐富的古典政治哲學遺產幾乎無人繼承,社會契約論、功利主義理論等各種風靡一時的理論思潮也日漸衰退,直至20世紀下半葉,隨著羅爾斯《正義論》一書的出版,政治哲學領域開始涌現出一批新觀點、新成果,并逐漸呈現出兩大派別:自由主義和社群主義,二者之間的爭論成為新的焦點。有人認為,社群主義對自由主義的批判是致命的,當代自由主義面臨著重大危機①;有人則指出,說社群主義能夠取代自由主義尚為時過早,社群主義與自由主義的分歧遠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大。②如何看待這場爭論?我們又如何通過爭論來重新認識自由主義、社群主義?本文分析自由主義和社群主義的基本內涵及其爭論的內容、焦點,并對這場爭論給出較為公允的評價。
近代西方以洛克為代表的古典自由主義者在論證其理論時,通常都將私人財產權問題看作核心問題。洛克主張,私人財產權是人的自然權利,政府的主要作用就是保護公民的生命、自由、財產等各項自然權利不受侵犯。當代古典自由主義者哈耶克認為,私人財產權是保護個人自由的唯一有效手段。他指出:“如果印刷權受政府控制,那么將不能有印刷的自由,如果所需要的房間被政府控制,也將沒有集會的自由,如果運輸工具為政府所壟斷,那么將沒有活動的自由?!盵1](P149)這種觀點體現在經濟方面就是主張,只有建立在私人財產權基礎上的市場秩序才能構建一個自由的市場。
然而自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這種自由市場理論的貫徹導致了難以解決的經濟問題:貧富差距不斷擴大,失業(yè)率上升、社會矛盾日益尖銳,甚至出現了嚴重的經濟危機和社會危機。在這種情況下,西方國家紛紛嘗試采用國家干預政策,推行福利制度,并取得了一定成效。人們逐漸意識到,以私有財產權為核心的自由市場理論并不能完全保障人的其他權利,相反,它還有助于滋生權力的不平等,導致工人階級自由的喪失。古典自由主義在經濟領域的失敗和新興福利資本主義的成功,促使西方社會召喚一種新的、能夠解釋當下政治、社會現實的理論來作為主流的意識形態(tài),當代自由主義就在這種條件下應運而生。
羅爾斯的平等的自由主義理論(egalitarian liberalism)旨在尋求一種“作為公平的正義”。這種正義觀包括兩大原則:第一,自由原則。每個人對與其他人所擁有的最廣泛的基本自由體系相容的類似自由體系都應有一種平等的權利。換句話說,就是要確保社會成員能夠平等地分配基本的權利和義務;第二,差別原則。社會的和經濟的不平等應這樣安排,使它們被合理地期望適合于每個人的利益,并且依地位和職務向所有人開放。確切的說,社會和經濟的不平等其結果要給每一個人,尤其是那些最少受惠的人帶來補償利益。羅爾斯采用了一種被稱之為“新契約論”的論證方式來證明正義原則。他預設了一種原初狀態(tài),在這種狀態(tài)下的人們處于“無知之幕”之后,沒有人知道他在社會中的地位,他的天賦、能力,甚至他的價值觀念和心理特征以及他所處的社會的各種狀況等等,所有的信息都被屏蔽了,只剩下地位平等、相互冷淡并具有審慎理性的人。由于“無知之幕”后的人都希望自己能最大限度地獲取社會基本善品,那么他們必然會遵從那種“最大最小值”規(guī)則,即他們會按照所選對象可能產生的最壞結果來排列選擇對象的次序,然后他們將選擇這樣一個對象:它的最壞結果優(yōu)于其他對象的最壞結果。而羅爾斯的兩個正義原則符合這樣的對象。
與古典政治自由主義相比,以羅爾斯為代表的新自由主義具有某些新的特征。
第一,更關注“公平”問題。羅爾斯的“作為公平的正義”理論致力于對那些天賦較低和出生于較不利的社會地位的人們的關照,并將之作為社會正義的基本要素。顯然,這種理論支持國家對自由市場經濟的干預,諸如通過調節(jié)收入分配來縮小貧富差距,減少社會矛盾等,這與西方國家的福利資本主義政策是相一致的。因此,羅爾斯的理論往往被看作是為福利資本主義提供理論論證。但值得注意的是,羅爾斯本人并不認為福利國家能夠滿足他的平等自由主義的理想,他所支持的是另一種國家理念:“民主的財產所有制”[2](P275)。
第二,程序正義:一種理論上的簡化。古典政治自由主義往往是在一套形而上學理論的基礎上來發(fā)展政治哲學思想。霍布斯、洛克都以自然法理論作為其政治哲學的理論起點。羅爾斯則認為,訴諸某種形而上學理論或道德學說來構建政治哲學只會使其理論成為“一家之言”,那些持有不同道德觀念的人斷然不會接受這種思想,就像我們批評和反對功利主義原則一樣。因此,盡管羅爾斯接受古典契約論的基本立場,卻要“將之上升到一個更高的抽象水平”,“不把原初契約設想為一種要進入一種特殊社會或建議一種特殊政體的契約”[2](P11),而是將之確立為理性人在無知之幕之下通過反思平衡所達成的基本共識。因此,原初狀態(tài)的假定在這里不過是一種理論手段,以確保一種深思熟慮的基本正義原則的產生。這種正義被羅爾斯稱之為“程序正義”,即不管你處于什么地位、出于何種利益都會同意并接受的正義原則。
羅爾斯的理論一經提出就引起各方關注和批判。在自由主義陣營內部,以諾齊克為代表的自由至上主義者(libertarian)反對羅爾斯的分配正義理論,將之視為對個人權利的侵犯;在自由主義陣營之外,一批被稱之為社群主義者的學者則呼吁政治哲學應當重視共同體(community)的價值,他們批評以羅爾斯為代表的當代自由主義是一種個人主義、原子主義,指責這種自由主義根本解決不了現代民主社會中存在的種種問題。
隨著羅爾斯《正義論》一書的出版,當代一些學者如麥金泰爾、桑德爾、查爾斯·泰勒和邁克·沃爾澤紛紛訴諸亞里士多德理論或黑格爾理論來反思批判新自由主義。盡管他們都不同意將自己的觀點貼上“社群主義”的標簽,但不可否認,他們的理論具有某些共同特征,即主張政治哲學必須考慮共同體的價值、必須關注個人的社會性特征、必須重視傳統和社會背景對個人正義觀念的影響。
如果說平等的自由主義的理論旨趣在于構建一套獨立于特定社會背景的正義原則的話,那么社群主義則主張必須訴諸于共同體來構建甚至取代正義理論。有的社群主義者將正義解釋為共同體的共識,比如沃爾澤主張,“如果一個社會的運作方式吻合其成員就該社會獨特的常規(guī)與制度所達成的共識,該社會就是正義的?!盵3](P223)有的社群主義者將正義解釋為對共同體成員之間所擁有的共同善觀念的維護,比如查爾斯·泰勒認為,國家的合法性就在于,存在一種“共同的生活方式”,它“被看作最重要的善,因此它的維持和繁榮對于公民的重要性在于它本身,而不在于能夠工具性地促進不同個體的利益或作為不同個體利益的總和。”[4](P213)有的學者則認為,在真正的共同體中,正義原則并不占統治地位。桑德爾就指出,在很多種族、宗教、文化、語言的共同體中,人們具有共同的認同和追求,但卻缺乏正義的環(huán)境,正義至多不過是美德的一種。即便缺少正義原則,人與人之間的仁愛和團結也能夠形成一個和諧共同體,家庭成員之間交往和聯結的紐帶更多的是愛而不是正義。[5](P38-39)
具體來講,社群主義者往往是在對自由主義的批判中來提出自己的理論的。
第一,對平等的自由主義的普遍主義(universalism)的批判。正如19世紀的黑格爾批判古典自由主義是一種個人主義和抽象主義那樣,20世紀80年代,社群主義者主要側重于批判自由主義者的普遍主義立場。羅爾斯的原初狀態(tài)理論試圖剝離人的一切特定條件,確保從一種普適的視角、中立的立場來確立正義原則。而社群主義者則反對這種普遍主義,主張正義原則因社會背景和文化傳統的不同而不同。自由主義者認為正義原則能夠從特定的社會背景中被抽象出來,而社群主義者則認為,正義原則必須在特定的社會背景中被獲得。與自由主義的普遍主義相對應,社群主義者通常秉持一種多元文化主義和文化相對主義立場,承認不同文化傳統的共同體中存在不同的正義原則,并呼吁我們應當尊重這種多元性。
第二,對平等的自由主義的個人主義自我觀的批判。當代自由主義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主張個人有權利來決定、塑造和修正自己的生活計劃。羅爾斯認為,自我可以選擇他們的最終目的,“他們對自由和公平地運用自由的那些手段的興趣,是他們把自己視為有選擇生活方式的平等權利的道德的人的表現?!盵2](P566)社群主義者將這種觀點稱之為過分強調個人主義的自我觀。泰勒指出,“通過置所有的外部約束與影響于一旁而達成自由的自我,實在是沒有特性的,因此根本就缺乏確定的目的?!盵6](P157)泰勒認為,自由主義的自我觀似乎意味著,我們的道德觀念也是自我選擇的產物,但真實的情況是,除非我們將自我設定于某種給定的道德情境中,否則我們不能理解這種道德體驗。桑德爾批評這種自我觀是一種個人主義、意志主義理論。他說:“沒有任何理由認為一個有序社會應當首先鼓勵個人主義價值,如果個人主義意味著這樣一種生活方式:使個人只追尋自己的路,而對他人的利益毫不關心的話(盡管也尊重他們的權利和自由)。一般來說,人們期望大多數人都屬于一個或多個聯合體,而且至少在此意義上有一些集體的目的。”[5](P76)與之相應,桑德爾提出了一種新的、處在共同體之中的自我觀:自我總是被共同體所約束和限定的,社會成員被共同體意識所束縛,這種共同體塑造了他們的身份,決定了他們是什么。
第三,對平等的自由主義的“個人權利優(yōu)先”觀點的批評。自由主義的自我觀實際上暗含了這樣一種價值立場:個人權利優(yōu)先于社會利益,社會不過是個人自我完善的手段和工具。泰勒將這種觀點稱之為“原子主義”,也就是說,人可以獨立自足于社會之外。相反,泰勒推崇亞里士多德的“人是社會動物”的觀點?!叭耸且粋€社會動物,真正來說是一個政治動物,因為他不是單獨自足的,在某種重要意義上他不能在城邦之外自足?!盵7](P189)社會是人發(fā)展理性能力,成為道德主體的必要條件。
第四,對平等的自由主義的中立國家的批評。與個人主義自我觀和權利優(yōu)先原則相應,自由主義主張一種中立國家(neutral state),即國家對公民的各種善觀念和生活方式保持中立態(tài)度,而不對任何一種加以鼓勵或干涉。羅爾斯指出,所謂國家中立,主要是指,國家不會做任何事情去袒護或促進某一種而不是另一種特定的綜合性學說,或者對那些追求這一學說的人給予更大的支持。[8](P262)對此,社群主義者批評說,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足夠的理性來進行有價值的自我選擇。此外,人的選擇總是要依賴于社會條件和他所占有的社會資源,因此并不是每個人都能無條件地進行自由的自我選擇。社群主義者提倡一種“共同善的政治”(Politics of the Common Good)[9],即由國家來提倡一種共同善觀念,從而促進其共同體成員形成共同的優(yōu)良生活方式,國家可以鼓勵公民采納它所提倡的善觀念,阻礙那些與之相沖突的善觀念。
第五,對平等的自由主義理論能否維護社會統一的質疑。自由主義者認為,正義優(yōu)先于善,即使個人持有不同的善觀念,或選擇不同的生活方式,只要他們共享同樣的正義原則,這種共同性足以讓他們團結在一起。羅爾斯指出,那種主張政治社會統一于某種綜合性學說的基礎上的政治共同體理想已被拋棄,相反,社會統一是由形成共識的正義觀念而達成的,除此之外,公民則信仰不同的、互相沖突的綜合性學說。[10](P328)對此,社群主義者批評說,社會團結僅僅依靠共同的政治原則是不夠的,公民之間必須彼此認同,必須有共同的身份感和歸屬感,只有共享的善觀念才能將人們聯結在一起。[4]
社群主義對自由主義的批判并非無的放矢,這些批評不但有其理論意義,而且有其現實基礎。它向自由主義者指出了那些無法回避的現實問題。其中之一就是,如何來對待多元文化?并不是所有的共同體都接受自由主義原則。在自由主義國家內部也存在一些種族主義的民族共同體和原教旨主義的宗教共同體,他們只愿意其成員選擇社群主義的生活方式,而自由主義原則在很大程度上對他們的傳統、信仰造成了威脅。那么,自由主義者如何宣稱自由主義原則的普遍性?此外,如果向這些共同體推行自由主義理念似乎也違背了自由主義的寬容原則。
羅爾斯在其晚期著作《政治自由主義》一書中就承認,他在《正義論》中所主張的公平正義原則下秩序良好的社會理念是不現實的。[10](P4)他提出了政治自由主義(Political Liberalism)的構想,以區(qū)別于那種“綜合自由主義”(Comprehensive Liberalism)。所謂綜合自由主義,指以某種哲學學說、宗教學說或道德學說為基礎的自由主義理論,而政治自由主義則是獨立于任何哲學、宗教、道德學說的一種政治建構主義。它旨在解決這樣的問題:一個具有平等、自由權利的公民因秉持各種互不相容但又合乎理性的宗教學說、哲學學說和道德學說而產生分歧的自由社會如何能否維持它自身的穩(wěn)定、團結?各種相互對立的綜合性學說如何能否共存并最終達成一致的政治觀念?如果可能,這種被達成共識的政治觀念的結構和內容是什么?
羅爾斯認為,在一個理性多元化社會,盡管人們可能會質疑某種共享的政治觀念能否維持公民間的團結,但顯而易見的是,單憑某種合乎理性的綜合性學說無法確保社會的統一。因此,為了維持一種秩序良好的社會,就需要找到一種公共觀點或公共理性,從而使各種綜合性學說能否在此基礎上達成交疊共識(Overlapping Consensus)。這種公共理性是民主社會中的公民理性,它的目標是公共的善和根本性的正義。它的本質和內容是公共的、社會性的,羅爾斯將其概括為“政治的正義觀念”。這種“政治的正義觀念”具體規(guī)定了某些基本權利、自由和機會,賦予這些權利、自由和機會以特殊優(yōu)先性,認可各種確保所有公民都能有效利用其自由、機會的目的和手段。如果我們能夠在秉持各種相互競爭的綜合性學說的公民之間形成這樣一種公共觀點,以此為平臺,人們就能夠達成某種交疊共識,使得作為民主社會核心理念的政治正義成為多元化學說的“交疊共識”的核心。
那么什么是交疊共識呢?首先,它建立在理性協調的基礎上。它承認理性多元化的事實,也就是說它容許各種相互沖突的學說的存在和發(fā)展,而不是壓制一些學說,宣揚另一些學說。其次,作為交疊共識的核心內容的公共的正義觀念是完全中立的,它獨立于任何綜合性學說之外。再次,交疊共識不是臨時協定。共識的目標是政治的正義觀念,它本身就是一個道德觀念,并在道德基礎上為人所認可。羅爾斯指出:“交疊共識是所有認可該政治觀念的人都從他們自己的綜合性觀點出發(fā),并基于其綜合性觀點所提供的宗教、哲學和道德根據來引出自己的結論。人們依這些根據來認可相同的政治觀念,這一事實并不使他們減少任何宗教的、哲學的或道德的色彩,因為他們所真誠堅持的那些根據決定著他們認可的本質。”[11](P148)
既然交疊共識是確?,F代自由社會穩(wěn)定團結的基礎,那么如何來達成這種交疊共識呢?需要何種程度的交疊共識才能保證這種穩(wěn)定團結呢?羅爾斯認為,交疊共識的達成是一個漸進的過程,需要經歷兩個階段:第一,憲法共識。在這一階段,人們僅就憲法規(guī)定的某些基本原則諸如公民的基本政治權利和自由等達成共識;第二,交疊共識。在這一階段,就共識的深度來講,人們所能達成共識的政治原則和政治理念必須建立在政治正義觀念的基礎上;就其廣度來講,不僅包括那些制定民主程序的政治原則,還包括那些涉及作為整體的基本結構的原則,比如確立良心自由、思想自由、機會平等等觀念的原則。
羅爾斯的政治自由主義放棄了以往試圖構建一種作為道德學說的、具有普遍性的正義理論的理念,而嘗試在不訴諸于任何綜合性學說的前提下,建構一種能夠達成共識的、基本的政治結構。這一理論集中回答了這樣一個現實問題:包含多元文化的自由民主社會如何維持它的穩(wěn)定性?對于羅爾斯的政治自由主義,人們往往有兩個方面的質疑。一是僅僅有政治自由主義是否足夠;二是這種政治自由主義是否真能成立。第一種質疑的主要觀點是,自由主義無法成為一種中立的政治學說,它總要或明或暗地與道德學說發(fā)生關聯。因此,不訴諸于任何道德哲學立場的政治哲學是不可能的。[12]第二種質疑則涉及對羅爾斯的政治自由主義的基本理念諸如公共理性、交疊共識的討論。主要有:公共理性是否足以支撐人們達成交疊共識、交疊共識是否可能等等。威爾·金里卡就指出,羅爾斯的交疊共識原則是不成功的,他的政治自由主義“不可能成功地包容社群主義群體?!薄爱吘梗巫杂芍髁x事實上幾乎沒有為社群主義群體帶來什么。”[13](P254)
如何來看待平等的自由主義與社群主義之爭?從歷史上來看,西方政治哲學傳統中歷來有共同體主義和個人主義兩種理論傳統,前者更為重視人的社會屬性,強調城邦、社會的價值高于個人,從古希臘的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到近代黑格爾都是這一傳統的代表;后者則偏重個體的自主發(fā)展,將一個正義社會看作是個人理性選擇的產物。古希臘的伊壁鳩魯和近代哲學家洛克、休謨、康德等都秉持這一思想。
以羅爾斯為代表的平等的自由主義無疑繼承并發(fā)揚了這種個人主義傳統,但與以往政治哲學不同,它試圖摒棄任何形而上學預設,使政治哲學成為獨立于各種“善”觀念的程序性理論。這是當代自由主義的一大特色。正因為此,羅爾斯提出了他的政治自由主義構想,試圖使持各種不同價值觀念的個體能夠統一于這種程序正義的共識之下。然而,正如我們在上文提到的,政治自由主義真能完全摒棄任何綜合性的理論預設嗎?應當認識到,“正當優(yōu)先于善”本身就是一種價值立場,政治理論需要更為深入的哲學論證和價值說明。即便羅爾斯允許人們可以從不同的哲學論證和價值觀念出發(fā)來達成政治共識,在實際情況下這種共識達成的幾率也是微乎其微的。舉例來說,如果處在一個自由民主社會的區(qū)域共同體堅持以傳統的方式進行自治,在其群體內部實施一種完全不同于自由主義理念的管理方式,比如拒絕承認男女平等,剝奪成員平等受教育的權利(這些內容是其文化傳統的一部分),那么持自由主義理念的人們如何就公民的平等、自由權利諸如男女平等和教育平等問題與其達成共識?如果一個社群主義者接受自由主義的基本理念,那么他可能就需要首先質疑他的文化傳統的合理性,這對有別于自由主義的另一種文化傳統而言不是一種威脅嗎?社群主義共同體愿意為了達成這種共識而去承受這種威脅嗎?在某種意義上,自由主義理念不是在侵犯另一種文化或價值理念嗎?
實際上,人們發(fā)現羅爾斯的政治自由主義存在某種循環(huán)論證:他從自由民主社會的多元化事實出發(fā)來構建政治自由主義,但同時他又將這種多元化事實作為政治自由主義的必然產物。而社群主義者更多地是在質疑,堅持自由主義是否能夠維持這種文化多元性和生活方式的多樣性?
盡管我們認為,平等的自由主義并不能有效地回應社群主義的批評,但我們同樣注意到,社群主義對自由主義的批評并不足以從根本上推翻或否定這一理論,更不可能成為一種替代性學說,充其量只能作為自由主義的一種理論補充。實際上,社群主義者更多的是對自由主義所造就或可能會造就的社會問題表示擔憂,而不打算從根本上否定自由主義理念。甚至可以說,絕大多數的西方社群主義者在某種程度上都是自由主義者。只不過,他們是自由主義運動中的保守主義者。在政治實踐方面,他們與自由主義者有著共同的目標,即致力于從理論上呼吁解決自由民主社會所存在的種種問題,但由于他們的理論分歧,所提出的解決方案不同,才出現了不斷的爭論。比如,圍繞新的政治哲學話題“自由民主社會中的公民素質和品德問題”,自由主義者和社群主義者致力于探討公民資格理論;針對自由民主社會的多元文化事實,自由主義者和社群主義者都發(fā)展出了多元文化主義理論。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自由主義與社群主義之爭促進了當代西方政治哲學的繁榮發(fā)展。
注釋:
①國外持這一觀點的有Daniel Bell,參見其著作:Communitarianism and its Critics,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3;國內持這一觀點的學者有汪暉、高全喜等人,參見汪暉:《文化與公共性》,三聯書店,1998年,第2頁。高全喜:《休謨的政治哲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85頁。
②國外持這一觀點的學者有:Derek Philips,參見其著作Looking Backward:A Critical Appraisal of Communitarianism Thought,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3.國內持這一觀點的學者有徐友漁、姚大志等人,參見徐友漁:“重新理解自由主義—社群主義”之爭,載《社會科學論壇》,2003年第11期。姚大志:“社群主義的自由主義批判”,載《廈門大學學報》,2011年第3期。
[1]F.Hayek.New Studies in Philosophy,Politics,Economics and the History of Ideas[M].London:Routledge and Kegan Paul,1978.
[2][美]羅爾斯.何懷宏等譯.正義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
[3]Michael Walzer.Spheres of Justice:A Defence of Pluralism and Equality[M].Oxford:Blackwell,1983.
[4]Charles Taylor,“Alternative Futures:Legitimacy,Identity and Alienation in Late Twentieth Century Canada”[J].in Constitutionalism,Citizenship and Society in Canada,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1985.
[5][美]桑德爾.萬俊人等譯.自由主義與正義的局限性[M].上海:譯林出版社,2001.
[6]Charles Taylor.Hegel and Modern Society[M].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9.
[7]Charles Taylor.Philosophy and the Human Science[M].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5.
[8]John Rawls,“The Priority of Right and Ideas of the Good”[J],in 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Vol.17,No.4,1988.
[9]Michael Sandel.Morality and the Liberal Ideal[J].New Republic,No.190,1984.
[10][美]羅爾斯.萬俊人譯.政治自由主義[M].譯林出版社,2000.
[11]John Rawls.Political Liberalism[M].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3.
[12]Samuel Scheffler,“The Appeal of Political Liberalism”[J],in Ethics,Vol.105,No.1,1994.
[13][加]威爾·金里卡.劉莘譯.當代政治哲學[M].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