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晗子
如果說在1920年之前,“美白”一直是東西方世界不謀而合的審美追求,
那么在此后的近百年中,這兩個世界卻是漸行漸遠,甚至到了彼此難以理解的程度。
當(dāng)“美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西方世界攻城略地時,
直至哥倫布完成大航海,世界才終于開啟了全球化時代。在此之前,東西方世界像兩輛在平行軌道上的汽車,分別在各自的文明化進程中自顧自飛馳。二者的宗教、文化、歷史沿革大相徑庭,生活方式也千差萬別,然而,對白皙皮膚的偏好,卻出人意料地“英雄所見略同”。
從單純審美角度講,白色皮膚可以更好地襯托五官,使五官看上去更為立體。但正如康德所言:“審美趣味方面沒有客觀規(guī)則?!薄叭松舶住边@個說法,似乎也并不成立。工業(yè)革命之前,全球經(jīng)濟都要依賴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唯有“上等人”能夠幸免于“鋤禾日當(dāng)午”的辛苦命運,白皙膚色是貴婦們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佐證,“美白”也就成了“上等人”標(biāo)簽。隨著社會的日趨現(xiàn)代化,等級和城鄉(xiāng)差異越來越小,日光浴反而成為精英階層才能享受的特權(quán),“美黑”風(fēng)潮便從“美白”的歷史長河中異軍突起。
“美白”離不開鉛。在所有的化妝品中,能夠讓女人瞬間變白變美的東西無非三類:礦物質(zhì)、重金屬和激素。而這其中,人類依賴最久,至今也使用得最廣泛的化妝品元素莫過于鉛。因此文人才會將“洗盡鉛華”用以形容不施粉黛的素顏女子。
在東西方交流幾乎絕緣的時代,對于美白的追求方式卻殊途同歸。與周朝近乎同時期的古羅馬帝國,同樣發(fā)現(xiàn)了鉛的秘密。只不過,古羅馬人還沒有將鉛涂在臉上,而是選擇用鉛為宴會的器皿“化妝”。到了中世紀(jì),歐洲人也逐漸意識到將鉛涂抹在臉上能夠產(chǎn)生美白的效果。由于化妝飽受鉛毒侵害,中世紀(jì)歐洲貴婦的壽命普遍不長。有人說,古羅馬帝國亡于鉛毒,并非危言聳聽。
毫無疑問,在美白妝容上走得最遠的當(dāng)屬日本。唐代婦女的化妝技術(shù)和鉛粉隨遣唐使傳入日本。唐朝覆滅時,日本平安時期的婦女們已經(jīng)開始用米粉、鉛白和輕粉(水銀白粉)制成的白粉敷面。毒性越大的礦物粉,“美白”效果越明顯。
西方對白皙皮膚的追求不無宗教因素?!鞍住贝硎嵏哔F,與圣母崇拜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歐洲中世紀(jì)宮廷貴婦的畫像全是面色慘白模樣。當(dāng)然,宗教對“美白”的影響是形而上的。自古以來,女人對于某種審美取向的追逐無一不屈從于男人的口味。對于中世紀(jì)的男人而言,雪白剔透的皮膚是一種隱晦勾引。因為,只有那些長期藏于衣衫下沒有機會接觸到陽光的肌膚才能呈現(xiàn)雪白模樣。當(dāng)時的貴族女子只允許露出“白皙頸項、潔白面容和細白雙手”。如果是一個真正的美女,人們僅僅通過這些吝嗇的展露,“便可一眼看出她那被衣服包裹著的身體是何等美麗動人”。
文藝復(fù)興之后,盡管中世紀(jì)的文化傳統(tǒng)和藝術(shù)審美都遭到了全面的顛覆,但美白的傳統(tǒng)卻一直保留下來了。法王路易十六登基之初, 由于這位國王實在沒有什么優(yōu)秀品質(zhì)能夠拿來頌揚,藝術(shù)家們便把心思都用在了王后身上,“她身上真正吸引人的是她那一頭由淡金色漸變成淡紅色的秀發(fā),冰雪潔白的肌膚。”與她母家哈布斯堡王朝的其他幾位著名美女相比,瑪麗的姿色并不算突出,然而她嬌艷欲滴的雪白胸脯還是成功地俘獲了國民的眼球。
1930年之前的美國文學(xué)作品中提到的美人形象無一不擁有雪白的肌膚。2013年上映的《了不起的蓋茨比》也不忘給那位20世紀(jì)20年代美國“老錢”的代表——黛西涂上雪白的妝容,讓她在一間雪白的房子里和淺色的窗簾一起飄進觀眾的視野。黛西所處的時代,黑白電影大行其道,為突出五官,演員的皮膚必須比平時看上去更加白凈。當(dāng)時西方婦女化妝幾乎都以好萊塢影星為模仿對象,黑白電影無形中對于“美白”在美國的推動幫了一個大忙。
正當(dāng)“美”“白”二字緊緊相連,成為無需證明的公理之時,時尚達人可可·香奈兒身體力行地顛覆了人們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當(dāng)香奈兒從自己蔚藍海岸的海濱別墅度假而歸時,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整日出海的她曬出了一身古銅色的皮膚。此時的香奈兒,早已富甲一方,引領(lǐng)潮流,她的品位無人敢于挑戰(zhàn)。有意無意間,她將“日光浴”從一種健康風(fēng)尚變成美麗時尚。自此,古銅色皮膚不僅成為西方女性解放的又一標(biāo)志,更成為富有、健康、品位、性感的代名詞。
1928年6月的英國《時尚》雜志寫道:“以往流行和健康勢不兩立,而現(xiàn)在它們變得親密無間。任何充滿智慧、追求完美的女性,如果希望成功地站在社會和流行時尚的前沿,都不會忽略日光浴。”從那時起,“美黑”成為小部分前衛(wèi)的歐美人爭相追逐的新寵。
二戰(zhàn)爆發(fā)后,足不出戶的纖弱女子徹底沒了市場,一張名為“我們能做到!”(We Can Do It!)的宣傳海報在美國流行開來。圖中女郎的原型是名為杰拉爾丁·多爾的女工人,圖中形象遠比多爾本人更加壯碩、英武,連膚色也被創(chuàng)作者J·霍華德·米勒涂成了古銅色。最初,這張海報只是戰(zhàn)時鼓勵女工生產(chǎn)的宣傳海報,一共印刷了不超過1800張。但隨著戰(zhàn)爭的結(jié)束,這張海報被賦予了越來越多的意義。20世紀(jì)80年代開始,這張海報已經(jīng)成為女權(quán)主義的宣傳工具。2008年美國總統(tǒng)大選期間,希拉里·克林頓和莎拉·佩林又利用這張海報大做文章。米歇爾·奧巴馬更被合成到了圖像中。就連奧巴馬的著名演講《是的,我們能行》(Yes We Can)也深受海報啟發(fā)。至此,這個一身古銅色皮膚的壯碩女人不僅僅代表底層女工,甚至已經(jīng)成為一個國家的標(biāo)志。
如果說在1920年之前,“美白”一直是東西方世界不謀而合的審美追求,那么在此后的近百年中,這兩個世界卻是漸行漸遠,甚至到了彼此難以理解的程度。當(dāng)“美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西方世界攻城略地時,亞洲依舊頑固地堅守著“美白”的傳統(tǒng)。
明治維新曾顛覆了日本人的傳統(tǒng)價值觀,當(dāng)時的日本女人甚至流行與西方男子生孩子,“改良品種”。在之后的一百多年里,西方也在相當(dāng)程度上影響了日本乃至整個亞洲的審美觀。但奇怪的是,“美黑”的風(fēng)潮在這場全盤西化中卻始終無法動搖亞洲大眾的審美。
至今,日本藝伎依然是亞洲女人“美白”審美的活化石。日本藝伎的妝容中,最出名的就是那一臉慘白粉底。許多東方文人對日本藝伎青睞有加。郁達夫在《雪夜川》中無比艷羨地寫道:“島上火山礦泉獨多,水分富含異質(zhì),因而關(guān)東西靠山一帶的女人,皮色滑膩通明,細白得像瓷體;至于東北內(nèi)地雪國里的嬌娘,就是在日本也是雪美人的名稱,她們的肥白柔美,更不必說?!倍诖ǘ丝党裳壑校嚰康哪w色則似“在白陶瓷上抹了一層淡淡的胭脂”。然而,日本藝伎費盡周折的妝容在一些不明就里的西方人看來卻是扮丑。英國首任駐日本公使阿禮國曾經(jīng)對日本女性化妝有過這樣的描述:“她們一化妝,就好像顯靈日女王涂抹的白粉一樣,而且牙齒還涂成黑色,拔去全部眉毛,可以說在所有女性中人為地弄丑方面,日本女性是出類拔萃的。”這位英國人,將日本女人“扮丑”的初衷,歸因于她們對丈夫的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