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飛 劉中盛

“那是一個多事之秋。人們被卷進了一場深刻的、觸及靈魂的變革。許多人暴露出本來面目，許多人變得面目全非……”

這段獨白，出自央視內部的惡搞短片《分家在十月》。而“崔永元斯基”、“白巖松斯基”等人大肆調侃之時，絕然不會想到，這段臺詞用在14年后的今天竟恰如其分。

6月1日，北京城飛沙走石。最高人民檢察院通過官網發(fā)布消息稱，檢察機關以涉嫌受賄犯罪，依法對中央電視臺財經頻道總監(jiān)郭振璽立案偵查并采取強制措施。

在央視工作22年的郭振璽，素有央視“大管家”之稱。他曾分別主管央視廣告部門和財經頻道（CCTV-2）長達九年，其中更有四年時間同時兼任兩大核心部門領導。其間的利益輸送，早已飽受詬病。

臨危受命，一天跑4個城市

“心有多大，舞臺就有多大”——如同他原創(chuàng)的這句CCTV-2廣告詞，郭振璽在央視也曾迎來自己的巔峰時刻。

2001年1月，國家出臺企業(yè)廣告費支出不得超過收入2%的限制政策。同時，隨著娛樂化推進，湖南臺等地方衛(wèi)視對央視地位也形成強勢挑戰(zhàn)。在央視廣告收入連續(xù)4個月下降的頹勢下，時任廣告部副主任郭振璽臨危受命出任廣告部主任，從此開始了央視“大管家”生涯。

郭振璽走馬上任后，央視廣告部這顆“計劃經濟下的蛋”，第一次提出了“以客戶為中心”。一位與郭有十余年交往的學者說，郭是他見過推廣工作做得最積極的廣告部主任?！八蜒胍暤膹V告經營從坐商變成跑碼頭的行商，一個區(qū)域、一座城市地跑?！?/p>

郭振璽本人曾創(chuàng)下一天跑4個城市的最高紀錄?！皬纳钲谂艿綇V州見客戶，然后從廣州飛南京，用50分鐘時間殺到城里，和熊貓手機的老總談，談了50分鐘，飯也沒吃，廁所也沒上，又殺到機場，回北京繼續(xù)見摩托羅拉老總?！?/p>

一位廣告圈的資深從業(yè)人士至今仍記得十多年前第一次見郭振璽的場景。當時，郭聊起毛澤東和林彪在遼沈會戰(zhàn)的不同作用：毛澤東控制大局、下定決心，林彪提供作戰(zhàn)思路——“決心比路線更重要”，郭振璽以此表達自己拉廣告的思路，“一切合作方式都可以談，任何廣告形式都可以想。”

最初支撐郭振璽在央視站穩(wěn)腳跟的，是建立在此思路基礎上的“晉江模式”。郭振璽將央視史上第一個行業(yè)推薦會放在福建召開，定期走訪晉江一年四五次，與當?shù)乩习迦焓臁Ｋ苑Q，自己40%的時間都在跟企業(yè)家交流。

在其推動下，利郎、安踏、柒牌、七匹狼等晉江軍團均在央視投入重金。期間，央視的黃金段位廣告招標從2002年的33億，快速增長到2003年的44億，再到2004年的52億。

郭振璽對自己之于央視廣告的貢獻有充分的肯定：“央視黃金時段廣告招標是中國經濟的晴雨表，行業(yè)發(fā)展的風向標，這句話也得到了國內經濟界的普遍認同?！痹谄渲鲗е拢胍朁S金段位廣告招標至2013年，已超過158 億。

“郭振璽確實是個人才，經營、創(chuàng)新能力強，口才好，善于演講，煽動性強。”曾與其共事的一位人士這樣評價?！爸鞒盅胍晱V告那幾年，翻開廣告部的歷史，創(chuàng)收速度增長，即使不說最頂尖，也是很驚人?！倍婚g企業(yè)家圈更是送其外號“央視男神”——想上央視廣告得先過郭振璽的關。

左手做新聞，右手賣廣告

在央視一次會議上，郭振璽一上臺便拿自己的身高開起玩笑，說自己是“站在小板凳上的男人”。因為每次上臺前，服務員都要搬個小板凳放在講臺后，這樣后排的聽眾才能看見他。

在央視人眼中，郭振璽大膽但不失精明，個子矮卻有強大的內心。一位央視員工說：“他開會從來都是只講三點，條理分明，句句都是要害?！?/p>

時間回溯到1992年，鄧小平南巡掀起又一輪市場化改革浪潮，后來被稱為“92派”的諸多企業(yè)家紛紛“下?！?，這讓在研究生時期就開過公司的郭振璽蠢蠢欲動。當時，中央電視臺經濟部創(chuàng)辦了一個新欄目《經濟信息聯(lián)播》?！拔沂墙洕鷮W碩士，學企業(yè)管理的，他們需要這樣的人，所以我就想去?！?/p>

在經濟部，郭振璽可謂如魚得水，用6年時間就走完了記者到制片人的路程。2005年，郭振璽升任央視廣告經濟信息中心主任，兼管經濟頻道。

得到這個位子，和郭的長袖善舞不無關系。多名與其有過接觸的人士均表示，郭振璽非常“懂政治”，這與他此前曾在廣電部擔任領導秘書，以及軍隊的經歷不無關系。一位共事者表示，他在臺里通常不茍言笑，“平時總板著一副面孔。但和高層交往，他確實表現(xiàn)得很江湖，曾有人聽到他跟一位領導拍胸脯說‘生活上的事情我全包了”。

多位央視內部人士透露，時任央視經濟部主任、后長期任臺長的趙化勇對郭振璽一路提拔。在央視內部，李東生、趙化勇等人組成“復旦幫”，并非復旦畢業(yè)的郭振璽也被視為重要成員。

央視經濟頻道（2009年改為財經頻道）又稱央視二套，最早以經濟信息等生活服務類節(jié)目為主。但到本世紀初，央視二套定位模糊問題開始顯現(xiàn)，改版呼聲日盛。

郭振璽執(zhí)掌經濟頻道次年，就提出要把二套打造成融合電視、廣播、報紙、雜志各種介質的全媒體，實現(xiàn)財經報道全天候鏈條。

《新世紀》周刊報道稱，近兩年，央視二套還做了不少高端論壇，如每年與國務院發(fā)展研究中心舉辦論壇，與中國國際經濟交流中心合作“中國經濟年會”。一位央視二套員工表示，通過大型經濟活動提升頻道品牌影響力和美譽度，是郭振璽在財經頻道改版中另一重大舉措。

郭振璽不可謂不勤勞，有央視員工說他曾早上5點到臺里審片；郭振璽也不可謂不具戰(zhàn)略眼光，他甚至邀請各國政要、一流經濟學家組成智囊團；郭振璽當然更深諳央視體制悖論，他既要放開手腳，又不能放開手腳。

然而，“左手新聞制作，右手兜售廣告”的巨大能量，也讓郭振璽始終處于爭議之地。要知道，這在中國的傳媒業(yè)都是極為罕見的人事安排。

一位曾經采訪郭振璽的記者回憶，采訪當天郭恰好在參觀中關村一家企業(yè)，那位知名企業(yè)家表現(xiàn)出來的恭敬、尊重甚至有幾分巴結，既是人之常情，又是郭面臨誘惑的一個側面印證。

中山大學傳播與設計學院副教授張志安就表示，大型電視臺的廣告部門和各個內容頻道之間應當設置防火墻。

或許，這一切都如郭振璽自己所說，“你就算是焦裕祿，是雷鋒，放在這個位子上，也會有一些非議?！?p>

“紅黑榜”：一手胡蘿卜，一手大棒

每年CCTV-2的“3·15”晚會，個子不高的郭振璽總會坐在觀眾席的前幾排，微笑著注視節(jié)目的推進。他早已不用親自拿著對講機、盯著導播頁面來指揮這樣的現(xiàn)場錄制了。

忙完“3·15”，他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年底的“年度經濟人物評選”。這也是郭振璽主管央視財經頻道的九年間，最令人矚目的兩個重要活動。

前者以曝光“無良企業(yè)”著稱，后者被視為“風云企業(yè)家”的光榮榜，這是企業(yè)界最渴望和害怕的“胡蘿卜加大棒”，在民間則素有“紅黑榜”之稱。

知情人士透露了這一轉折時點的一個細節(jié)。2010年前，年度經濟人物的候選名單，在評委會推選的過程中，郭振璽通常不會做任何干涉，只是在名單出來后會自主加入兩三個人。但2010年不再主管廣告部后，郭就不再僅是增加人選，而是在評委會推選階段就開始干涉。

郭振璽出事后，有好事者列出一系列年度經濟人物的候選“黑馬”，如蒙草抗旱的董事長王召明、山東高速集團公司董事長孫亮、濟南二機床董事長張志剛、山東重工董事長譚旭光、新松機器人總裁曲道奎等，其中多人均來自郭振璽老家山東。

2011年，作為評委會成員之一，賽富基金合伙人閻焱就曾在微博吐槽：“我是央視年度經濟人物評委，但我今年沒有投票而且以后也不會了，因為我覺得再投票自己就成為笑話了！”

“胡蘿卜”之外，“3·15”晚會則是郭振璽的“大棒”。每年晚會之前，企業(yè)圈、公關圈的人都如臨大戰(zhàn)。

一位曾參與應對“3·15”晚會負面報道的公關人士介紹了晚會的操作手法：AB方案。用公關圈的話來說，若是客戶出現(xiàn)在A方案，意味著企業(yè)“還有公關的機會”。一旦進入B方案，難度就大大增加。

在晚會前，A方案會由央視傳至相關公關公司，后者去找相關企業(yè)，與央視相關欄目負責人一起商討解決方案。上述人士稱，A方案的企業(yè)大多為大品牌金主。

一位多年參與“3·15”晚會的央視人員也承認，的確存在灰色地帶。每逢“3·15”前夕，各地方政府或大型企業(yè)都會到處打聽會有哪些產品、企業(yè)“上榜”。也有一些地方或企業(yè)不惜代價滅火，或通過運作使播出弱化，或被曝光后再后續(xù)做改善形象的跟蹤報道。每年，各地方政府甚至有專人負責跑央視，一是希望不曝光，二是做跟蹤報道，挽回影響。

2014年央視“3·15晚會”之前，汽車圈曾盛傳一家英國公司、一家德國公司和一家美國公司將出現(xiàn)在晚會上。但最終的結果令人意外，盛傳的“大牌”無一上榜。而就在當天，從《焦點訪談》到晚會開始前有8分40秒的前插廣告，這一時段依次出現(xiàn)了近30家企業(yè)廣告，其中汽車企業(yè)的廣告就占約1/5。

“若不是在央視這個位置上，既不可能接觸那么多優(yōu)秀人才，更不可能得到如此的尊重?！惫癍t曾表示，央視是一個特殊的舞臺。在中國國情下，企業(yè)花巨資投放央視廣告，必須有匹配的核心價值，央視的價值核心就是無法比擬的影響力。

但他也承認，這種影響力，部分來源于壟斷性資源附加在市場上激活的作用。

殊不知，這正是“央視男神”墜落的原因?！把胍暠毁x予那么大的權限，擁有那么多的資源、影響力，但制度設計是大權獨攬，缺乏監(jiān)管，這個制度太害人。”業(yè)內人士認為。在缺乏監(jiān)督的前提下，權力、欲望交織著膨脹，直至崩塌。

善交朋友，擅用朋友

山東人郭振璽自稱“愛交四方朋友”。熟識的企業(yè)家形容其“喜歡和人擁抱、重情義”。一位自稱對郭“還算了解”的企業(yè)高層則評價他“善交朋友，擅用朋友”。

在郭振璽被通報“涉嫌受賄犯罪”后的第一個交易日，內蒙古蒙草抗旱第二大股東孫先紅就緊急減持了該公司超224萬股股票，套現(xiàn)逾5800萬元。

在郭振璽的企業(yè)圈中，孫先紅就是一個繞不開的“朋友”。作為原蒙牛集團副總裁，現(xiàn)年52歲的孫先紅與郭振璽深交是在其任職蒙牛乳業(yè)期間。

2003年，孫先紅成功策劃了“蒙牛與神五上天”、“中國乳都”、“蒙牛為雅典奧運喝彩”三大營銷事件，這一系列活動讓蒙牛乳業(yè)快速成長，而由郭振璽掌舵的央視廣告亦成為其中最大的投放平臺與獲利者，蒙牛乳業(yè)僅這一年在央視投放廣告額就達到2億元。

郭振璽與孫先紅關系非同一般，還體現(xiàn)在2004年蒙牛乳業(yè)遭遇的“湖北事件”上，當時有匿名人士威脅在蒙牛產品中投毒。一時間，產品下架，傳言四起，奔赴北京求救的孫先紅與牛根生就是在郭振璽的穿針引線下，得到高層一紙批示，最后以行政命令方式幫助蒙牛渡過此次生死大關。

值得一提的是，在沖擊登陸深交所過程中，名不見經傳的蒙草抗旱董事長王召明爆冷獲得2011年“央視年度經濟人物”，也是由孫先紅操盤運作。

“他看重情，也可能更看重錢。”上述與央視曾有過多次業(yè)務合作的企業(yè)高層評價郭，“很多著名企業(yè)家買他的賬，他也是真正幫企業(yè)把事情做好，不管是危機還是機會，這次出事后多數(shù)朋友還是很惋惜的?！?/p>

廣交朋友的另一面，是逆者交惡。潘石屹就曾發(fā)微博稱：“多年來，任志強常被CCTV2封殺或被黑，有幾次氣得像咆哮的獅子?！?/p>

一個經常被舉的案例是，2011年8月，央視財經頻道《經濟半小時》《經濟與法》和《經濟信息聯(lián)播》等欄目，連續(xù)四天打破正常節(jié)目的板塊劃分，炮轟百度搜索虛假信息泛濫，致使消費者上當受騙，造成財務損失。這些持續(xù)報道引發(fā)百度股價大幅下跌。

輿論普遍認為，此次新聞炮轟或緣于郭振璽與百度的交惡。央視內部有一種說法是，此前有涉及某企業(yè)火腿腸質量問題的報道和帖子在網上鋪天蓋地，該企業(yè)找到郭振璽幫忙。郭親自出面，希望百度在搜索上全面屏蔽相關帖子，遭到拒絕。

與郭交惡的還有史玉柱。巨人旗下的腦白金以央視為主要陣地，連續(xù)轟炸15年，一舉成為保健食品業(yè)獨領風騷的“常青樹”。就在2013年央視黃金資源廣告招標中，史玉柱還曾親赴現(xiàn)場砸出近2億元。但當年3月，央視2套《經濟半小時》報道“網銀被盜資金流入巨人網絡”一事，史玉柱在微博動怒：“忍不住想罵一句：郭振璽不要臉。”

跳出那個圈子？

山東濟寧市汶上縣古稱中都，地處魯西南。儒家文化中“學而優(yōu)則仕”的傳統(tǒng)，在這里世代流傳。汶上縣康驛鎮(zhèn)寨子村的村民王低（化名）至今都記得，上學期間，家人總是用郭振璽的成功來鼓勵自己：努力學習，未來做個有權力的人。

現(xiàn)年49歲的郭振璽正是這個村子里的“傳奇”。1981年，16歲的他以縣理科狀元的成績，考入山東大學物理系。

1985年時值對越自衛(wèi)戰(zhàn)輪戰(zhàn)末期，郭又自愿加入濟南軍區(qū)陸軍集訓，并主動要求去前線。通過這種方式，他讓自己成為了新聞人物?！?985年6月28日，我記得非常清楚，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新聞與報紙摘要》欄目第一條是李先念會見阿拉法特，第二條是我的新聞，采訪作為大學生的我為什么志愿入伍?！?/p>

1987年考上蘭州大學企業(yè)管理系的研究生后，郭振璽創(chuàng)紀錄地發(fā)表了47篇論文，1990年畢業(yè)后來到了北京。多年以后郭振璽還記得，“當時膽子小，和同學坐公共汽車，一毛錢一張票，給了一塊錢，售票員沒找錢，自己也不敢要?！?/p>

如今，在郭的老家，村民們對他曾經的榮耀與如今的遭遇唏噓不已。他們不知道的是，多年前，郭振璽也曾對自己“變化太慢”的老家唏噓不已，他對媒體說：“小時候的玩伴兒還在那里，他們最大的問題是沒有能夠跳出那個圈子看問題，或者想跳出來的時候，又擔心失去既有的東西?！惫癍t很小的時候，就打定了主意跳出那個圈子。

知情人士稱，郭振璽事發(fā)其實并不突然。早在2013年12月，曾在央視長期任職的李東生接受組織調查，當時坊間即有傳聞稱，郭振璽亦被要求協(xié)助調查。

在此前和記者聊天時，郭振璽也曾流露出隱退之意：“我要做一個企業(yè)，然后到中央電視臺來投標?！碑斎?，他最終也沒能跳出這個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