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辦公室:8點鐘老邱住上房開始梳辮子。
20號辦公室
177辦公室:
10時30分梳完辮子。11時30分第一次檢查完畢,結果正常。
20號辦公室
1964年10月16日上午,北京。第二機械工業(yè)部辦公大樓二樓,一間緊挨著部長辦公室卻被兩層毯子嚴嚴實實釘住了門窗的秘密房間里,29歲的參謀宋炳寰接連記錄下了兩通加密電話信息。
這些電話來自新疆羅布泊,致電的單位代號“20號辦公室”,宋炳寰所在的秘密辦公室則被命名為“177”。他們隨時跟蹤著一個重要角色“老邱”的動態(tài)。
每當宋炳寰通過一臺黑色電話機將信息慎之又慎核對后,總是迅速拿起手邊另一部直通專線手搖電話,將“老邱”的情況再一次傳遞出去——接收密報的,是周恩來身邊人:總理辦公室軍事秘書王亞志。
“老邱”此刻正躺在一座102米高的鐵塔上,周身插滿雷管——密電里的“梳辮子”就是插接雷管的暗語。幾個小時后,10月16日下午3點,羅布泊死寂的戈壁灘上遽然掠過一片耀眼的白光,一聲雷霆巨響后,“老邱”迸裂成一個熾熱的火球,亮度足以灼瞎人的眼睛,然后又在半空漫漶翻卷,變成了一朵巨大的蘑菇云。
177辦公室里那臺黑色電話機再次響起,消息傳來: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試驗成功!
“老邱”就是那顆爆炸的原子彈。
半個世紀前這是一場絕密的試驗。在周恩來的直接領導、部署下,核試驗現場與北京之間的溝通全部以密語完成。“老邱”究竟會在何時引爆,即便是后來被譽為“中國原子彈之父”的錢三強,也直到最后一小時才被告知。
宋炳寰則是這個影響中國命運事件極少數的見證者。如今已是耄耋老人。從總裝備部軍事核安全監(jiān)管局退休的他,不僅參與了原子彈爆炸試驗的準備和實施工作,也因為多次去周恩來總理、林彪、賀龍、聶榮臻、羅瑞卿等處呈送與第一顆原子彈爆炸試驗有關的絕密文件,親歷了這一重大決策的產生過程。50年后,當曾經的國家機密漸次公開,他一樁樁回溯往事,也與其他親歷者的回憶形成對照。
在宋炳寰的回憶里,中國正式開始依靠自己的力量研制第一顆原子彈,始于1960年初。并且這個項目被冠以了一個帶有“義憤之情”(語出歷史學家沈志華)的代號“596”——正是在1959年6月,蘇聯(lián)領導人赫魯曉夫單方面毀約,拒絕了按照兩國政府協(xié)定向中國提供原子彈樣品和設計的技術資料,使得原本希望借助蘇聯(lián)援助掌握核武器技術的中國愿望落空。但也是蘇聯(lián)的“背信棄義”,更加激發(fā)了中國人獨立研制核武器的決心。
當時正值大躍進之后的三年經濟困難時期,國家積貧積弱,為什么在蘇聯(lián)撤資的艱難背景下,中國仍堅持要研制代價高昂的原子彈?除了中蘇關系破裂帶來的緊張感,更重要的原因是整個1950年代,中國已多次面臨美國的核威脅。
美國現已解密的檔案文獻顯示,在危機和戰(zhàn)爭中考慮對中國使用核武器,是美國外交和軍事戰(zhàn)略的重要組成部分。朝鮮戰(zhàn)爭后期,美國總統(tǒng)艾森豪威爾明確地警告中國,如果停戰(zhàn)談判仍陷入僵局,他將會使戰(zhàn)爭升級,公開暗示可能對北京使用核武器;1954年3月,美國在太平洋恢復氫彈試驗;這一年夏季,臺海危機升級,美國又將兩艘具有核能力的戰(zhàn)艦派往東中國海,以示對臺灣蔣政府的支持。
盡管毛澤東曾放言“原子彈是美國反動派用來嚇人的一只紙老虎”,但這只是一種戰(zhàn)術上的藐視。核武器就像是美國牢牢抓在手中、最具威懾的一張底牌,中國領導人把美國頻頻亮出底牌的打法看做一種“核訛詐”,同時也清楚地知道,要擺脫這種“訛詐”,惟有抓到一手更好的牌。
第一次臺海危機后,發(fā)展核武器被界定為中國重大的國家利益。周恩來在1958年4月指出,“人民不僅要贏得戰(zhàn)爭,而且要贏得和平”,“只有三個國家擁有核武器來保證世界和平是不可靠的。如果社會主義陣營大家都有核武器,保衛(wèi)和平的可能性就更大,而且禁止核武器的可能性也就增長”。毛澤東也在1958年6月的中央軍委擴大會議上說:“原子彈就是這么大的東西,沒有那東西,人家就說你不算數。那么好吧,我們就搞一點吧。搞一點原子彈、氫彈和洲際導彈,我看有十年工夫完全可以?!边@樣的戰(zhàn)略,有沒有蘇聯(lián)支持都不會改變。
在舉國之力的支援下,負責核工業(yè)與核武器的第二機械工業(yè)部研究進展迅速。到1964年8月,第一顆原子彈用的高濃鈾235部件已加工出來;原子彈的理論計算、實驗、設計、生產加工都按計劃全部完成。
與此同時,設立在新疆羅布泊西北地區(qū)的核試驗基地,也完成了第一顆原子彈爆炸試驗現場全部254項工程的建設。
按照中央專委第8次會議的要求,二機部與國防科委在1964年9月1日做好了第一顆原子彈在鐵塔上爆炸試驗的一切準備工作。那時,一個專門的核武器試驗總指揮部也已成立,副總參謀長兼國防科委副主任張愛萍擔任總指揮,二機部副部長劉西堯任副總指揮。
是否進行試驗?何時試驗?這一重大議題被提到了黨和國家最高領導人的議事日程。
當時有許多信息表明,美國有人在策劃對中國的核設施“動外科手術”(進行襲擊),想要從根本上消滅中國制造原子彈的能力。
面對這種嚴峻的形勢,周恩來總理在9月16日和17日連續(xù)兩天主持召開中央專委第九次會議,研究第一顆原子彈正式試驗的時機。
宋炳寰在回憶文章中寫,9月16日的會議雖然開了一下午,但關于爆炸試驗的時間問題,并未得出結果。
在討論中,周總理并不偏向于當年10月試爆,他說: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試驗的時間要做兩手準備:如果今年不試驗,原子彈放在哪里?要防止被炸掉。能不能不經過在鐵塔上爆炸試驗,就直接進行空中爆炸試驗?可能今年10月試驗不太合適,要準備在明年試的方案。
第二天開會時周恩來再次提出:關于第一顆原子彈試驗的進度問題,需要多種方案。他覺得從戰(zhàn)略上考慮,需要先設想原子彈炸響后的情況,再決定爆炸試驗的時間?!疤K聯(lián)赫魯曉夫不讓我們搞原子彈,說我們搞不出來,美帝國主義威脅要轟炸我們,但我們搞出來了。這可能引起帝國主義的重視,要炸我們。但我們發(fā)展核武器的前途是定了,即使被破壞了,我們還能再生產。這向全世界表示我們打破了美、蘇兩家的核壟斷。即便美、蘇不來轟炸,它們也會包圍我們,恨我們,孤立削弱我們,說我國擴張。但世界各國將重視我們,也向世界表明我國國際地位的提高。”
周恩來的話顯得非常謹慎,似乎在當年10月炸響原子彈,或是推遲到1965年四五月,甚至再推到三線研制基地建設完成,都是各有利弊的選擇?!霸珥憽笨梢砸鹗澜绲闹匾暎巴眄憽眲t可以使美、蘇放松警惕,為下一步的原子彈、導彈結合試驗爭取時間。“明年比較適中,今年可能緊一點?!?/p>
時任國務院副總理與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長的羅瑞卿有些著急。他力主就在1964年10月進行原子彈試爆,并向與會者介紹了9月12日美國《商業(yè)周刊》中披露的一條消息:美國人獲悉蘇聯(lián)也想破壞中國的核設施。
“如果要推遲到1970年再爆炸原子彈,我們這些人都退休了?!彼伪緦α_瑞卿這句話印象深刻。
會議結束得很晚,但對于試驗時間仍未有定論。周恩來只說:如果要在今年進行試驗,必須在9月25日以前定下來。
羅瑞卿不愿意再等了。18日他便將核武器試驗總指揮張愛萍叫到辦公室面授機宜。根據張愛萍當時的助手、“20號辦公室”主任李旭閣在《原子彈日記》一書中的記敘,羅讓張愛萍馬上起草了一份《關于首次核試驗時間的請示報告》,傳遞出“萬事俱備,只待黨中央、毛主席一聲令下”的意思。
9月20日,羅瑞卿以三軍總長的名義,將報告上呈毛澤東。
最終毛澤東以一句“原子彈是嚇人的,不一定用,既然是嚇人的,就早響”,果斷敲定了爆炸時間:1964年10月。
9月23日下午,周恩來總理再次召集會議,此時已必須對試驗的相關工作做出具體部署。
他首先強調的是保密。指了指張愛萍與劉西堯,周恩來問:“除了你們倆還有什么人去核試驗場?原子彈的運輸怎么搞?知道這項任務的人不要太多,不應該知道的不要知道?!苯又志藜殶o遺地叮囑:原子彈在運輸的路上要實施封鎖;這個時期根本不要寫信了,除公事以外,也不要為私事打電話;你們今晚要開個緊急會,具體地規(guī)定好保密條例,不要還沒搞就嚷出去了;電報要用有線電報,加密……
會議還沒結束時,張愛萍起身向總理告假,說晚上外交部安排了一個外事活動,要提前告退??偫硌銎痤^來,對外交部有關人員說:下不為例,告訴喬冠華,以后再不要安排張愛萍的外事活動。
接下來發(fā)生了一個戲劇性的插曲,與會的李旭閣在《原子彈日記》里做了詳盡記錄:
當張愛萍剛準備離開時,周總理突然從沙發(fā)上起來,堵住了他的去路。總理指了指張愛萍的衣兜,問:“愛萍,你帶核試驗的文件了嗎?”張愛萍搖搖頭說沒有帶。總理仍不放心,建議他仔細搜一搜衣兜,看看里邊有沒有字條,“你參加外事活動,首次核試驗的只言片語都不能帶出去?!?/p>
張愛萍真的當眾將自己衣兜掏了個遍,沒有搜出什么,總理才如釋重負地說:“保密無小事?。∈状魏嗽囼灣酥醒胝尉殖N?,書記處也只有彭真知道,范圍很小。一旦泄露出去,就會捅破天的。我愛人是老黨員、中央委員,她就不知道我們要搞核試驗,我從不對她講?!?/p>
在座者無不喟嘆總理保密觀念之強。
張愛萍走后,周恩來又親自交待李旭閣:“你們與中央聯(lián)系,全部用暗語密碼?!?/p>
就這樣,“老邱”、“梳辮子”等暗語被編制出來。因為首次核試驗的原子彈是球形,“老邱”被用來指代原子彈。按照密碼對照表,原子彈在裝配車間,密碼為“住下房”;吊到塔架上的工作臺,密碼為“住上房”;插雷管,密碼為“梳辮子”;氣象的密碼為“血壓”;起爆時間被稱作“零時”。
押運“老邱”的專列火車,1964年9月29日14時從青海221廠(核武器研制基地)駛出,途經西寧、蘭州、哈密,于10月2日21時安全抵達烏魯木齊。沿線遍布公安干警,在兩省交界處,還要由兩省公安廳廳長親自押送。
10月3日、4日,拆解成部件的“老邱”被用軍用飛機分5個架次安全運到了羅布泊核試驗場區(qū)鐵塔下的裝配間。與此同時,高濃鈾235部件也在公安部和二機部領導的親自押運下,乘軍用專機直接運到了核試驗場。
“零時”的確定,成了最后一關。必須等待適合原子彈爆炸試驗的最佳天氣。
到了10月9日,羅布泊的天空依然陰晴不定,難以捉摸。突然肆虐的大風、沙暴,成了讓核試驗指揮部最揪心的事情。
這天下午,氣象預報顯示10月16日到20日之間將有一次符合試驗條件要求的好天氣。于是,核試驗委員會黨委常委會議很快決定:將“零日”設定在10月16日到20日之間。為此張愛萍特意派李旭閣乘專機直飛北京,向周恩來書面報備。
時間一天一天靠近。張愛萍與試驗委員會每天研究天氣到天亮。中央氣象局派來了工程師,和基地的氣象員一起判讀氣象圖,每次至少耗時一小時,但專家們也常出現分歧,難下決斷。
14日晚間又是狂風大作,黃沙滾滾。指揮部專家和將軍們望天長嘆。到了15日上午10點后,風力忽然轉小,李旭閣趕忙又安排了數次“量血壓”的天氣會商。
10月16日凌晨3點30分,最后一次天氣會商時總指揮張愛萍最終拍板:首次核試驗“零時”確定在10月16日15點。
此時的羅布泊一片寂靜。李旭閣陪同張愛萍來到鐵塔下,他感覺“深邃的天穹巡弋著一種罕至的神秘和沉默”。
原子彈于早晨運到了鐵塔架前進行交接。張愛萍下令:8點鐘插雷管。
接下來就是李旭閣主管的“20號辦公室”向遠在北京的“177辦公室”發(fā)出密語。等待。等待。
零時到了。
直到10月16日傍晚,中國成功爆炸了第一顆原子彈的消息在國內還鮮有人知。周恩來只在與毛澤東、劉少奇一起接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的3000余名演職人員時,小范圍地宣布了喜訊。
但在23點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向全國廣播這一消息之前,一份對全世界公告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聲明》已經提前擬好。這份聲明中寫:
“中國發(fā)展核武器不是由于中國相信核武器的萬能,要使用核武器,恰恰相反,中國發(fā)展核武器,正是為了打破核大國的核壟斷,要消滅核武器?!?/p>
“我們深信,核武器是人制造的,人一定能消滅核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