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嶄

NHK（日本放送協(xié)會）麻煩大了。

外國人很難理解NHK在日本人心中的地位。通過NHK廣播，日本人第一次聽到了天皇的聲音，當時裕仁天皇向全國宣讀了“終戰(zhàn)詔書”；全家人聚在一起守候日本“春晚”——紅白歌會已經(jīng)持續(xù)了64年；日本人把它當做日本民主化、自由化的標桿，平均每人每天收看超過一小時……

于是，當來自商界、從無媒體經(jīng)驗的新會長籾井勝人，在上任后的首個記者會上說出“（慰安婦問題）在每個發(fā)生戰(zhàn)爭的國家都存在過……如果政府說右，我們不能說左”，日本人震驚了。

“（籾井）像居酒屋里喝酒的大叔一樣，不知道可以說什么，不可以說什么?！币晃籒HK特派記者對此抱怨道。

得NHK者得天下

現(xiàn)在的NHK是接受美國改造的產(chǎn)物。

美國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教授埃利斯·克勞斯在文章中介紹說，二戰(zhàn)后，基于民主不能缺乏自由且負責任的媒體這一思路，盟軍總部授意日本國會通過了《放送法》，并依此法，將二戰(zhàn)前私營的NHK，改造成現(xiàn)在的公共廣播電視機構(gòu)。

NHK的運作模式類似英國廣播公司BBC，不播放任何商業(yè)廣告，日本政府從國家預算中每年撥付其約6000億日元，剩下的97%收入來自觀眾繳納的收視費，比如日本每個家庭每月付出的1225日元（約合72元人民幣）常規(guī)頻道收視費。

財政上的獨立，使得NHK在日本一直被視為最可信賴的中立媒體。日本媒體研究所去年的調(diào)查顯示，3297名接受調(diào)查者給NHK報道可信度打分達到72.5，這超出了報紙得分70.7和電臺得分60.6。

因此，在日本政壇流行著這樣一句話：“誰掌握NHK，誰就掌握國家輿論動向?！?/p>

曾經(jīng)，NHK作為獨立的傳媒機構(gòu)，在報道立場上，至少表面一直保持著公平、公正和客觀的風格。即便是小泉純一郎擔任首相期間，NHK也沒有過多地受到政府的干預，這也體現(xiàn)在其如何處理對中韓歷史、現(xiàn)實問題上：當時NHK制作的《映像中的二十世紀》、《昭和初期的日本》等，都從和平主義的角度，認真地檢討和反省了日本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給其國內(nèi)和世界帶來的痛苦和災難。

但與自民黨之間該保持何種距離，NHK并不乏為人詬病之處。在歷史上，NHK曾經(jīng)主動終止因為嘲弄首相吉田茂而受歡迎的諷刺節(jié)目Variety“星期日娛樂版”；海老澤勝二前會長時代，也曾接受自民黨的要求對新聞節(jié)目改版；《朝日新聞》亦曾報道，2005年，安倍晉三曾強迫NHK刪掉模擬東條英機因允許日軍設慰安婦而被判有罪的畫面——當然，安倍本人至今仍否認這種說法。

再比如，在民主黨執(zhí)政期間，NHK的時事評論頻道制作了一些敢于批評日本政府的節(jié)目，比如批評政府在福島核事故中處理不力；而現(xiàn)在高層給時事評論頻道的命令是，不準再討論核問題。

安倍晉三二次上臺后，在播政治敏感性消息前，NHK制片人越來越緊張。《日本時報》援引內(nèi)部消息人士的話說，NHK全球英語頻道負責人要求員工避免在涉及靖國神社的報道中使用“爭議性”一詞，并用“慰安婦”取代“（二戰(zhàn)）性奴”。在報道中日東海島爭時，NHK翻譯和編輯則被要求不得用“爭議”一詞。

“NHK現(xiàn)在變成了無法對政府權(quán)威說不的地方?！比ツ贽o職的NHK新聞主持堀江純說。

安倍的NHK

但即便如此，日本右翼依然認為NHK做得還不夠到位。

近兩年，日本國內(nèi)的整體右傾化趨勢進一步加劇，右翼人士頻頻抨擊NHK高層沒有做出符合日本國家利益的報道和評論。2013年10月，《產(chǎn)經(jīng)新聞》嚴厲指責NHK前會長松本正之，在竹島、釣魚島等“領土”問題上，“沒有充分體現(xiàn)出日本的立場”。

2013年安倍政權(quán)強行通過《特定秘密保護法案》，允許政府隱瞞更多相關信息，并可以嚴懲泄露國家秘密行為的旗號，借國家機器打壓與政府相左的意見。法案通過后，松本正之以辭職表達對政府的不滿，卻給了安倍插手NHK的機會。

表面上看，日本NHK會長的任免權(quán)在NHK的最高機關——經(jīng)營委員會。該委員會由12人組成，選舉會長時，必須9人以上同意。但按照有關規(guī)定，NHK經(jīng)營委員會的12名成員“必須都是”經(jīng)過國會同意——這等于給戰(zhàn)后長期把持日本國會的自民黨預留了“后門”。

安倍沒有放過這個機會。去年11月他任命的5名經(jīng)營委員中，除一個人是連任外，其他4人都是他“親近之人”，包括百田尚樹和谷川三千子。

百田尚樹曾在東京都知事競選中支援極右候選人，并聲稱南京大屠殺“從未發(fā)生”，而東京審判的目的是掩蓋美方的“大屠殺”——比如在1945年8月投下的原子彈。而谷川三千子則曾撰文頌揚一名右翼分子，此人前往朝日新聞東京總社抗議，并在三次高喊天皇萬歲后在現(xiàn)場自殺。

安倍盟友的保駕護航下，NHK經(jīng)營委員會全體“一致”決定，三井地產(chǎn)公司前副社長、日本IT公司尤利西斯社長籾井勝人擔任NHK新會長。

“此前日本首相往往在幕后對NHK行使間接影響，但這次則是一個自民黨首相通過任命會長來影響NHK?！笨藙谒拐f，“安倍顯然是試圖以更直接的方式控制NHK，通過NHK加強一種歷史價值觀?！?/p>

前NHK經(jīng)營委員、國立音樂大學名譽教授小林綠更是公開感嘆說，因為政府的強行干預，NHK現(xiàn)在已不是“大家的NHK”，而是“安倍的NHK”。

“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NHK高層的變奏，立刻引起了日本非右翼媒體嘩然?！冻招侣劇氛J為“公共傳媒的高層，做出如此過激言論，我們感到強烈的不安”；《每日新聞》表示“反復做出不當?shù)难哉?，如果新會長不及時辭職，日本將成為很奇怪的國家”；《東京新聞》則直接評論說，“他（籾井勝人）損害了公共傳媒的可信度，招致如此的結(jié)果，只能引咎辭職。”

2月6日，日本最大在野黨民主黨，在國會就如何應對向安倍提出質(zhì)詢。

“以個人的立場在公開場合發(fā)表意見也是被允許的，但是需要與其地位相符的言行?！卑脖墩|(zhì)詢答辯書里，回應得輕描淡寫。至于籾井勝人言論正確與否，日本政府的回答是“不發(fā)表意見”。

這一次，連美國都看不下去了。日本共同社稱，駐日本大使卡羅琳·肯尼迪去年11月上任后，NHK一直準備采訪她，但今年2月上旬，美國官員通知NHK，由于NHK高層的不當言論，將難以安排采訪。美國駐日大使館新聞部門負責人稱“這是擔心影響形象的大使本人以及華盛頓的意思”。

多個日本市民團體也紛紛組織游行示威，并向NHK高層遞交勸告信。信中說，如果會長不辭職的話，將拒絕支付每月的NHK收視費。

“安倍大大損害了NHK的名聲，可以說是弄巧成拙，也對安倍自身的利益有害?，F(xiàn)在恐怕日本公眾不會像以前那樣相信NHK了，這相當愚蠢?！笨藙谒拐f。

2月25日，“NHK信任危機”開始出現(xiàn)轉(zhuǎn)折?；u井勝人當天承認，他代表NHK理事會全體10名理事向國會提交了辭呈。這意味著，籾井勝人將辭去會長職務。

不過，日本媒體報道稱，籾井在剛剛就任NHK會長之際，就讓10名理事全部填寫了一份沒填日期的辭呈。集體辭職是否是理事們自己的意愿，尚未可知。

3月12日，籾井勝人在國會參議院預算委員會上，針對此前自己就慰安婦等不當發(fā)言再次致歉，稱在沒有理解“公共放送”的含義時就發(fā)表了這種個人見解是不妥當?shù)模⒄f將考慮上節(jié)目公開謝罪。

但日本媒體界顯然不會因他幾句道歉就罷休?！冻招侣劇钒l(fā)表評論稱，籾井勝人先是推卸責任，說媒體報道的內(nèi)容與自己的真實意圖不一樣；現(xiàn)在又說沒有理解“公共放送”的含義。此種言行，和失言后又收回的政治家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