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志熙
(北京大學 中文系,北京100871)
王佐(1428—1512)①據(jù)筆者所知,明代詩人還有另外兩位王佐:一位是“南園五先生”之一的王佐,字彥舉,廣東南海人;一位是福建人王佐,字廷用,福州衛(wèi)籍人,朱彝尊《明詩綜·卷二十二》選其詩一首。是明代中期海南地區(qū)出現(xiàn)的一位文學家。他在當時,與丘濬、海瑞、張岳崧齊名,被稱為“四絕”,或稱海南四大才子?,F(xiàn)存其詩文集《雞肋集》②北宋晁補之、南宋何希之的文集亦名《雞肋集》,又宋莊季裕有筆記小說《雞肋編》,俱見《四庫全書總目》。,具備詩、賦、古文等多種文體。作品內(nèi)容充實,多有為之作,對當時的政術(shù)人情及歷史上治亂興衰每有涉及,尤其具有濃厚的海南地域文化色彩。其風格則以自然抒寫為主,但不乏奇思壯采,表現(xiàn)出一種文質(zhì)適中的特點,夠得上古人所說的“博學善屬文”的標準。他對歷代的詩文做過深入的學習,尤其是對唐宋諸大家風格有所領會,但不同其后刻意復古的前后七子派。王佐早年曾從丘濬求學,又與陳獻章同領鄉(xiāng)薦,在學術(shù)與文章方面,與丘、陳兩位也有聲氣相通之處。但其影響遠不及丘、陳,基本局限于明清以來海南文人群。清初朱彝尊所編大型的明詩選集《明詩綜》未選其作。后人出版的明詩選本、明詩論著及較大型的通代、斷代文學史,似亦未注意到王佐其人。但是他在明代迅速興起的海南文人群中是有一定的代表性的。而且作為明代中期復古派文學全面興起之前的作家,其文學創(chuàng)作對于認識明代文學史的發(fā)展進程,也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海南文學,從大的范圍來講,是屬于嶺南文學這個系統(tǒng)的。但從明代以后,文化日趨發(fā)展,海南的人物與文學,又形成其自身的一些地域性特點。我們?nèi)绻钊胙芯壳馂F、海瑞、王佐這些人物的學術(shù)文章,也許能得這個結(jié)論。為此,我們對王佐所處嶺南文學與海南文學的背景,尤其是他與丘濬、陳獻章兩人的關(guān)系,需略作探討。
嶺南文學,向來推唐代名相曲江張九齡為開山之祖。這是沒有問題的。但在張九齡之前,梁陳之際的侯安都,始興曲江人,世為郡著姓,“工隸書,善鼓琴,涉獵書傳,為五言詩,亦頗清麗”[1]142。他因平定王琳
(北京大學 中文系,北京100871)
之亂而位極人臣,“勛庸轉(zhuǎn)大,又自以功安社稷,漸用驕矜,數(shù)招聚文武之士,或射馭馳騁,或命以詩賦,第其高下,以差次賞賜之。文士則褚玠、馬樞、陰鏗、張正見、徐伯陽、劉珊、祖孫登,武士則蕭摩訶、裴子烈等,并為之賓客,齋內(nèi)動至千人”[1]147。據(jù)此可知,早在陳代已有嶺南人侯安都,不僅自己擅長文學,而且一度為眾多文人東道主。可見嶺南文學,在南朝后期已有相當?shù)陌l(fā)展。唐代嶺南文學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張九齡之后,韓愈貶潮州,也是嶺南文化史上一件大事。其特點是除了廣州、韶州等嶺南文化的中心地帶外,兩廣的一些邊鄙地區(qū)的文化也開始興起。到了宋代,曲江人余靖著有《武溪集》,被視為繼張九齡之后嶺南又一重要作家。丘濬對張九齡、余靖兩人極其推崇,所謂“嶺南人物,首稱唐張文獻公,宋余襄公”[2]4022。他認為張氏不僅是如世人所說的嶺南第一流人物,而且是江南第一流人物,唐代第一流人物。他的說法當然是有道理的。但這里也可以看出嶺南及海南人物的一個地域特點,即極力表彰本土人物,并力求其第一流。丘氏本人就充滿這種修業(yè)意識。這在王佐文集中也有所體現(xiàn),發(fā)掘、表彰嶺南及海南的本土人文傳統(tǒng),也是《雞肋集》的主要內(nèi)容。元明時代是嶺南文化進一步發(fā)達的時期,而且出現(xiàn)可以與海內(nèi)其他地域相抗衡的文士群。元明之際,嶺南詩人孫蕡、王佐(南海人)、趙介、李介、黃德五人在廣州南園抗風軒結(jié)詩社,延攬風雅之士,人稱“南園五先生”。后人論其詩史地位,或云:“五先生以勝國遺逸,與吳四杰、閩十才子并起,皆南音,風雅之功,于今為烈。”(陳子壯《重刻南園五先生詩舊序》)[3]11或云:“五先生與吳之四杰、閩之十才子,并有明一代風雅之宗。”(李琯《重刻南園五先生詩序》)[3]12可見元明之際的嶺南地區(qū),在迅速興起的南方文學版圖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以丘濬、王佐、海瑞等為代表的明代海南作家群的出現(xiàn),自然也是與南方文學的興盛、嶺南文學的發(fā)展這個大背景聯(lián)系在一起的。
海南的地域文學與人物興起于明代,但在前此的唐宋時期已有較多的積淀。王佐本人對海南的歷史有深入的研究,著有《瓊臺外紀》《瓊崖錄奏》等著作。其《南溟奇甸歌》是敘述海南歷史、人文、物產(chǎn)的長篇雜言歌辭,開頭部分對海南的人文歷史有比較集中的概括詠寫:
甸服荒服同胚胎,南溟萬里微漢臺。七葉失寵綏五百,八十年代邊維頹。后漢南朝,遵祖包荒姑勿推。隋唐一統(tǒng),然猶因循舊染,視以四遠待柔徠。宋設科目網(wǎng)人才,五星奎聚應光彩,文明之祥期千載。士有白袍倡文運,而肇破天荒,有黃榜,推少年而歆羨時輩。八榜蟬連,連裾接佩。自大觀,極科目之盛;至德祐,厄陽九之悔。無何道窮天水歸,南海運去物亦改。地莽翳天涯,朔風悲海外。白日蒼海島,化作黃塵寨,九十三年迷世界?;侍煺鹋烀峦?,滌蕩華夷氛,千古荒莽腥臊埃。圣祖奉天,煥發(fā)絲綸,褒封南溟奇甸天上來。比內(nèi)邦畿甸服,萬年民物奠居,落土著根荄……鐘靈毓秀生英才,后先袞袞登公臺。位居九棘屬三槐。群才屬休明,奉承盈運紛徘徊。玉燭余光照草萊,遺民遺黎荷栽培。南溟為甸方,恰才未及十紀,而人物增品之盛,遽與隆古相追陪。衣冠禮樂之美,遽與中州相追陪。詩書弦誦之興,遽與鄒魯相追陪。①引文原書標點有的不同,不一一出注,后同此。[4]1-5
據(jù)丘濬《南溟奇甸賦序》,明太祖朱元璋《御制文集》中有《勞海南衛(wèi)指揮敕》,其有語云:“南溟之浩瀚,中有奇甸數(shù)千里?!?《瓊臺詩文會稿·卷二十二》[2]4456這是開國皇帝對海南島的褒揚之語,引起了海南人士的共鳴,視為絲綸之音。丘濬之賦、王佐之歌,皆為發(fā)揮此語之作。據(jù)作者的敘述,中原王朝在海南的治政,始于漢武帝元封中立珠崖、儋耳兩郡。但隨后漢失珠崖,后漢至南朝七個朝代,五百年間沒有認真綏撫。隋唐雖設郡,然仍然視之為遠夷。海南文化的真正發(fā)展是在宋代,其標志之一則是較多的科舉人才出現(xiàn),融化于中原文化系統(tǒng)中。但到了元代,外族入主中原,其治瓊也多失策,作者至將其描寫為“九十三年迷世界”[4]3。一直到明朝政權(quán)建立,尤其是明太祖重視海南,視同邦畿甸服,海南民物安居,文化迅速發(fā)展,人才輩出,以至紛紛登上臺閣,任調(diào)和鼎鼐之重任。作者認為自己處身的當代,海南的文化可與隆古之治相比,衣冠禮樂同于中州,詩書弦誦追陪鄒魯?!逗D掀娴楦琛肥潜憩F(xiàn)典型的華夏正統(tǒng)觀的,是明代海南士大夫階層的共同思想。其對歷代海南政治的評價,是以宋、明為正統(tǒng),而對元代則帶有明顯的貶低。剔除作者的某些感情傾向,我們覺得仍不失為對海南人文發(fā)展歷史的有用介紹,出于處在海南文化發(fā)展高潮期的明代作家之手,實具較高的史學價值。同時這也是有助于我們了解王佐個人成就的重要背景。
唐宋都以嶺南為貶謫之地,海南為重貶之地。據(jù)學者研究,有唐一代,至少有12 位朝官貶海南,其中貞觀中王義方在海南曾施行儒家教化。①參見張朔人《明代海南文化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178 頁。宋代貶謫海南文人更多,其在傳播中原文化方面的成就也更加突出。這是一種歷史的不幸,卻造成文學史上海南貶謫文學的興盛,不但成就了貶謫者本身的文學,同時也成為海南文化發(fā)展的重要積淀。王佐特別重視兩宋貶謫海南的文人,集中《題東坡祠》《海外四逐客詠》等詩,就屬這方面的作品。王佐一方面對這些逐客寄予很深的同情與道德上的共鳴,對宋朝廷政治上的錯誤進行指摘:“卜世漸看杭易汴,傳衣又見呂仍王”(《題東坡祠》)[4]156,認為北宋末的新法,尤其是建中靖國的更化,是導致北宋滅亡的禍端?!皩幗特┫噙^南海,更有何人說北征”(《李忠定綱》)[4]160,“直待崖州滄海涸,英雄遺恨始消磨”(《趙忠簡公鼎》)[4]161,更是將宋室的最后滅亡歸咎于南宋奸人當?shù)?、政治失誤。但在另一方面,作者又看到他們的貶謫為海南文化的發(fā)展帶來的機遇:“人定勝天千載下,盡輸瓊島一枝香”(《題東坡祠》)[4]156。我們今天在研究王佐、丘濬、海瑞等人道德文章時,自然不能不看到兩宋貶謫海南文人的影響。
明代嶺南文學興盛,海南文學也有一定的發(fā)展。對于王佐來講,其與業(yè)師丘濬及同領鄉(xiāng)薦的陳獻章的關(guān)系,是值深入研究的。這里只談一些初步性的看法。
王佐雖然少年時曾從學于丘濬,但兩人年齡相差才八歲,并且丘濬其時仍鄉(xiāng)居,尚未成名。王佐正統(tǒng)十二年(1447)鄉(xiāng)試中舉,晚丘濬三年,但成名卻早于丘氏②參見王佐《雞肋集》,第10 頁,第465 頁。。其后以弱冠之年,領鄉(xiāng)薦入京師國子監(jiān)讀書八年,為祭酒吳節(jié)等所推重,“每試居第一,為之延譽于閣老。南陽李賢冀其大用,皆深為器重。然竟弗克成進士”(樊庶《王汝學傳》)[4]453。而丘濬則在景泰五年(1454)中進士,改庶吉士,授編修。又在其后成化元年兩廣用兵中奏記大學士李賢,指陳形勢,為李所重,聞之于景泰皇帝,命錄示總兵官趙輔、巡撫都御史韓雍。趙、韓雖未全用其策,但丘濬由此名重于公卿之間,為日后成為首輔奠定了基礎③參見張廷玉等撰《明史》卷一百八十一“丘濬”,中華書局1974年,冊十六,第4808 頁。。而王佐終未中進士,于成化二年(1466)授官,出任高州府同知④參見王佐《雞肋集》附錄黃元輯編《王佐年譜簡表》,第466 頁。原書“成化二年(1446)”為“1466”之誤。。從此之后,丘濬與王佐這一對師生,一個因官居臺閣,“崛起海外,北學中國,文章經(jīng)濟,天下仰之如泰山北斗”(王國憲《重刻雞肋集后序》)[4]459。而另一個則雖“所至廉操遺愛,始終如一”,但“惟質(zhì)直任職,不能隨時俯仰,故低徊三郡二十余年,一官不徙,眾皆惜之”(王國憲《王桐鄉(xiāng)公傳》)[4]457。兩人的機遇,以及后來造成的歷史地位都是很不相同的。
但是作為同鄉(xiāng),并且曾經(jīng)直接師承丘濬的弟子,王佐在政術(shù)、學問與文學方面,有與丘濬相同的地方,也有受到丘濬影響的地方。首先在政治方面,王佐頗有步趨丘濬之處。上面說過,丘氏在成化元年上書大學士李賢兩廣用兵之策因而獲重名。王佐在成化二年任高州同知時,“時有流寇豕突,攻陷連郡,邑中震驚”(樊庶《王汝學先生傳》)[4]453。王佐在積極協(xié)助太守孔鏞“飭兵守御”外,“條陳制府韓雍,次第施行,郡遂得安”(樊庶《王汝學先生傳》)[4]453。王佐所上之策,今存集中,題為《上都督府韓公〈邊情策〉》,其中提出安撫、通鹽、納言等策略。據(jù)樊庶《王汝學先生傳》稱“條陳制府韓雍”,韓雍次第施行,遂得安靖。我想丘、王的上策論邊之所以有效,是與他們作為嶺南學者對兩廣地理政情的熟悉分不開的。王佐一生關(guān)心朝政與地方政治的利弊,積極為朝廷建言獻策,晚年歸田后還上《珠崖錄》反映瓊臺地方的實際情況,指出漢以來中央政府治瓊的得失,為朝廷提供合理的治理方法。這些方面,與丘濬是很相似的。在思想方面,丘氏是著名的朱子學者,精通理學與禮學,有《朱子學的》《〈大學衍義〉補》等著作。他還創(chuàng)作戲劇作品《伍倫全備》傳奇,以文學形象來詮釋儒家正統(tǒng)的倫常思想。這些都是學者們所熟悉的。倡揚教化也是王佐《雞肋集》的一個重要特點,其中《高州二烈士傳》《林雄傳》《符瓊傳》《云孝子傳》《陳節(jié)婦傳》《蔡烈女傳》,也都是體現(xiàn)理學家崇尚綱常名節(jié)的思想。集中對朱熹言論的推崇也不一而見,如《步提學周僉憲望武夷韻》,稱贊武夷山因朱氏曾住,便爾名山聲價不凡:“武夷六六峰,皆堪著晦翁。晦翁茍不來,六六峰皆空。翁兮一寄跡,天柱泰岱同?!保?]40可以說,王佐與丘濬一樣,都是屬于程朱理學這一派的人物。
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王佐也有步趨丘濬的地方,如丘氏作《南溟奇甸賦》,王佐有《南溟奇甸歌》。丘濬效北宋梅堯臣、蘇軾、黃庭堅等人《禽言詩》,作《三禽言》詩,“借《禽言》而詠史,曉諭大義,實有對民族深切關(guān)注之意味,這與其在《大學衍義補》中所倡導的華華夷夷秩序相呼應”,“王佐將丘濬的‘三禽言’擴展至‘禽言九首’,在承繼丘氏以史鑒今風格的基礎上,并有關(guān)注現(xiàn)實民生轉(zhuǎn)變的努力”[5]。丘浚早年鄉(xiāng)居時所寫的《五指參天》:
五峰如指翠相連,撐起炎州半壁天。夜盥銀河摘星斗,朝探碧落弄云煙。雨余玉筍空中現(xiàn),月出明珠掌上懸。豈是巨靈伸一臂,遙從海外數(shù)中原。(瓊臺詩文會稿卷五)[2]3864
王佐后來作《和丘公五指山詩》:
坤軸南回地盡頭,巨靈見掌鎮(zhèn)中洲。打開放水澄環(huán)海,擘列分山觀四州。一朵金蓮擎碧落,五株玉筍泮清秋。明時維岳頌神降,還繼嵩高詠有周。[4]171
丘浚這首詩,據(jù)其自序所說,是早年所作詠瓊臺八景之一。王佐這首,最后兩句用《詩·大雅·嵩高》“用岳降神,生甫及申”,明顯地是在贊頌丘氏,應該作于丘任內(nèi)閣大學士之后。有學者認為最后一句“除了描繪山巒的景觀,也隱含弦外之音,暗示作者對仕途的向往及個人的志向”[6]。這個分析當然是對的。但丘、王這兩首詩,一方面表現(xiàn)海南地域的獨特性,同時將其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中華的一統(tǒng)山河之中。他們都用巨靈之臂來形容五指山,這個巨靈,當然是華夏一統(tǒng)河山的象征。所謂“豈是巨靈伸一臂,遙從海外數(shù)中原”“坤軸南回地盡頭,巨靈見掌鎮(zhèn)中洲”,正是這樣的寓意。海南島嶼山川是這樣的,海南的人物自然也是這樣。他們一方面深知海南因孤懸海外,文化上的發(fā)展長期受阻,滯后于內(nèi)地。另一方面,作為海南人物中的精英,他們對于華夏整體的政治與文化,有很強的參預甚至影響的意識。所以,他對投身政治的熱情,甚至比大陸上其他地區(qū)的人物更加高昂。丘濬、海瑞這樣的歷史性人物的出現(xiàn),正是與這樣的地域文化背景相關(guān)的。王佐在政治上雖然沒有他們那樣成功,但他強調(diào)海南地域文化中的精英意識和積極參預中原的政治與文化的熱情,一點都不比丘、海兩人少。
在文學風格方面,王佐與丘濬都有沿流明初以來的作風,有些擬古的表現(xiàn),但整體是以自由地抒發(fā)性靈、遇事感懷,觸景生情為基本特點的,風格上有崇尚自然的傾向,并不刻意摹古,為艱深之詞、格調(diào)之詩。他的學生唐胄認為其古文也是學習從司馬遷、韓愈到穆修、歐陽修這一派,概言之,即唐宋古文家一派。但“師法有年,其內(nèi)已閎深,而外無一字相襲”(唐胄《原序》)[4]446。這種作法,與后來的復古派是有所不同的。大體上說,丘、王都是復古派盛行之前的一種文體與文風,所以在復古派流行后,日漸不為時所重。但丘氏風格比較平易,近于歐陽修,而王佐則詩文風格都比較造奇一些,追求才華恣肆的表現(xiàn),受到李白、杜甫、蘇東坡的影響。四庫館臣對丘濬詩歌的評價較低,“蓋浚以博洽著,詩非其所長”[7]。而王佐在詩歌方面,則早年有較高的目標。其《昔夢》一詩自注有這樣表白:“少嘗夢參太白、子美于村西橋上,拜之,答拜。心竊喜,不敢以語人,暗期略有寸進。而今四十年,碌碌如昔也?!保?]136雖然詩人感嘆宿愿未償,有負少年夢想。但其以一代詩人自期的志向,還是昭然可見的。
王佐與陳獻章為鄉(xiāng)榜同年,但現(xiàn)存文獻中,似乎很少有材料表明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但是作為在地域與學問方面相近的兩個人,我們在為王佐的思想與學術(shù)定位時,陳獻章和丘濬同樣是值得重視的參考點。這方面,嶺南學者已經(jīng)注意到了。葉顯恩《祝賀<雞肋集新訂>出版》一文,就有若干篇幅將王佐與丘、陳兩人進行比較。①參見《雞肋集》卷首。陳獻章是明代心學思潮的先驅(qū)之一,直接啟迪湛若水,開創(chuàng)歷史上所謂“江門心學”一派,與稍后興起的王陽明開創(chuàng)的“姚江學派”聲氣相通。王佐算不算江門學派中的人物,我沒有研究。但我們研讀《雞肋集》,發(fā)現(xiàn)他的思想中,實有接近于心學的若干內(nèi)容:
夫人外境會心則樂,君子視夫天高地下,山川峙流,日月星辰,走飛草木,是皆吾心湛然之境,焉往非樂?(《樂菜軒記》)[4]277
善,有所因而之者,吾未竟其意之所由來,顧其用心之在于仁,斯善之矣!然則意之所由來為我也,然而其心則在于濟人。有濟人之心,因為而發(fā)其機,此其善用仁者也。(《安成路氏貸廩記》)[4]284
這些思想,表現(xiàn)明顯的重心性、心與道及境相融的特點,與白沙心學是很接近的。王佐與陳獻章創(chuàng)作上有無切磋,我們不得而知。但陳獻章的名作《厓山大忠祠》最后一句“人眾勝天非一日,西湖云掩岳王宮”,是說南宋滅亡雖似天意,但人心綱常卻永在的。無獨有偶,王佐《題東坡祠》也有“人定勝天千載下,盡輸瓊島一枝香”,用意十分接近。其間影響關(guān)系,頗值得深入考證。
王佐的文學思想也帶有心學的色彩。其《文衡說》一文,比較集中地反映出他對文學本質(zhì)的認識:
文者,天理之英華也。天理根于心,其英華發(fā)于外,而為言行事業(yè),皆有條理可觀者,總謂之文。今衡所較之文,語言之文也。其至焉者,有《易》《詩》《書》《禮》《樂》《春秋》《論》《孟》《學》《庸》下焉者有《莊》《騷》《戰(zhàn)國》、諸子百家。是雖不能無美玉珷玞之辨,要之,皆天然已然之故,而古人先發(fā)之者。學者得學有淺深,則其所發(fā)而得于此者,有純駁、生熟、真?zhèn)?,其間高下優(yōu)劣之差等,奚翅物之有鈞石斤兩錙銖焉![4]370
認為文章是人心中天理和英華的發(fā)露。言語之文,乃天地大文之一,以儒家經(jīng)典為極至。此外百家之文,也有可觀,但純駁不一。后來王陽明作《稽山書院尊閣記》,以心學說經(jīng):“經(jīng),常道也,其在于天謂之命,其賦于人謂之性,其主于身謂之心”;“六經(jīng)非他也,吾心之常道也”;“六經(jīng)之實則具于吾心”。[8]從以心說文,以心說經(jīng)這一點來看,王佐與看法與王陽明的觀點是有接近的地方的。王佐以經(jīng)為文之極至,反映了王佐的宗經(jīng)思想,這當然是比較典型的科舉之士的文學觀。我們看丘濬的文學觀,也是科舉色彩很濃厚;而王佐這篇《衡文說》本來就是論述如何在科舉取士中做到公正衡文的。
當然,對于心與物的關(guān)系,王佐雖然有所究心,但似乎沒有明確地表達以心統(tǒng)理、以心統(tǒng)物的心學思想。能夠證明這一點的,是他在《桐鄉(xiāng)記》一文中,因桐鄉(xiāng)命名問題而對心與物、名與義進行思索時,似乎陷入某種困境:
大凡有所取義而立名者,其重在物物己也;無所取義而適名者,其重在于己物物也。已物物者,視夫天高地卑,萬物散殊,無往而非物,而我之心,常囿天地萬物于一腔之中,如毫芒然。物物己,則己乃一物,而視天地間萬物,無一物不高且大,彼挾其高且大以臨我,則我之心常眩瞀迷惑,而無所主。[4]293
這里所談的問題,近乎后人所說的唯物與唯心??磥碜髡吒杏X到兩種思維方式各有其困境,難定一是。這可能是王佐對當時流行的心學的一種反思。從這些地方看,研究王佐的思想,也有助于我們了解明代中期理學向心學發(fā)展的某種蹤跡。
上面說過,王佐與丘濬是復古派興起之前的作家。明代文學,元明之際的劉基、高啟兩大家,曾散發(fā)過異光奇彩。南園五子、閩中十子等創(chuàng)作群體,也形成各自的聲勢。但是明王朝政治完全穩(wěn)定后,眾多的體制內(nèi)作家趨向平庸化,以三楊為代表的臺閣體,在藝術(shù)上走向精致的同時,也失去應有的個性。尤其明代是科舉文化的發(fā)達時期,其文學與科舉關(guān)系之密切遠超唐宋元三代。在這種情況下,文學極易陷入普遍的平庸化狀態(tài)。這樣的時期,學習古人就成了唯一可行的發(fā)展方向。弘治年間的前七子與嘉靖年間的后七子,主要的文學取徑就是學習古人。這使明代詩文走出了普遍平庸化的狀態(tài),但是也陷入高級的模擬之中,而為后來的性靈派所詬病。這個問題,關(guān)系到對明代文學整體發(fā)展方向的評價問題,這里不作深入的探討。但為王佐在明代文學歷史中定位時,我們有必要了解這一點。
至于對文學風格的基本看法,王佐在批評舉世尚文、淳消樸散的同時,也對過于尚質(zhì)的觀念有所質(zhì)疑,認為應該以孔子所說的文質(zhì)彬彬為理想。這種意見,比較集中地反映在《質(zhì)庵》二首中。第一首贊揚質(zhì)庵“斂華就質(zhì)實”,與舉世雕琢之風不同。第二首則正面提出作者自己的文質(zhì)彬彬的主張:
質(zhì)庵乃小隱,棲遲厭世煩。旦旦鏟華采,而欲尋根源。舉世尚文辭,質(zhì)庵訥不言。舉世尚華飾,質(zhì)庵行是敦。一質(zhì)而已矣,多文奚足云。吾請為質(zhì)庵,近前一致詞。文質(zhì)貴彬彬,昔聞之先師。不見子桑戶,謂孔文無質(zhì)。欲說而質(zhì)之,詒笑至今日。不見孔仲尼,譏戶質(zhì)無文。欲說而文之,戶堅如不聞。我學仲尼者,質(zhì)庵無我棄。他日見質(zhì)庵,當以文相濟。[4]47
大體上這些主張,與王佐自己的創(chuàng)作是一致的。他沒有像前后七子等人那樣,專注地學習古人的經(jīng)典風格。而認為文章是心性的自然發(fā)露,但要具有英華的美質(zhì)。這種思想,與當時的心學派是接近的。新近出版的《中國詩歌通史·明代卷》,將明代詩歌主要分為復古派與性靈派兩大流別。后者總體上看趨于自然新變,重視性理與性靈,由陳獻章、王陽明等的心學流派道出。①參見左東嶺主編《中國詩歌通史明代卷》的相關(guān)論述。以這樣的標準來衡量,王佐也可以歸入此派的先驅(qū)。
王佐的作品在內(nèi)容是比較充實的。集中多有為之作,風格取向以平易自然為主,文律多變,不專主古詩文格調(diào),與后來的前后七子派有所不同。其經(jīng)世涉事之文,多以教化義理為質(zhì),而吟詠抒寫之作,也多本之性情之實?!峨u肋集》所附諸家序跋,也多指出這一點。如邢祚昌《原序》:
今夫詩以道性情,而文以發(fā)事理,所從來久矣!故詩文道也,而可以見道。自古名儒碩彥,得時行道,政事與文合而為一。其大者,紀風謠以見志,借時來以陳謨,邈乎上矣。即其次焉者,或怡情于山水,或寄慨于古今。耳之所聞,目之所見,皆可以發(fā)抒其性靈,在遇與不遇之間,而各以寫其胸中所得,莫不有道存焉。如吾鄉(xiāng)臨高王公是也。[4]447②《雞肋集》附錄《原序》,其中“詩文道也,而可以見道”,原書似有誤,原文似應作“詩文非道也”。
以“詩以道性情,文以發(fā)事理”及“及政事與文章合一”等語來評價王佐,我認為是符合其創(chuàng)作主張的,也比較能夠概括王佐的文學成就及特點。又如李熙《王桐鄉(xiāng)先生〈雞肋集〉序》,亦贊其“作者本《六經(jīng)》以為言,文固足傳,即參以韻學,亦不失風人溫厚之本意”[4]452。這與作者本人的宗旨也是相符的。
王佐長于古文,集中之作,長篇如條陳、傳記、碑版,多有關(guān)政術(shù)與歷史,以敦教化、崇風俗、正人心為宗旨。短篇如《樂菜軒記》《青云軒記》《桐鄉(xiāng)記》,也就借事寓意,發(fā)揮義理,非專崇辭章而已。至記海南風土及怪奇,如“前后”《海南潮侯論》,《冬日榴花記》《三圣堂記》《鬼物辨》等,多為核實考證之筆,近于學術(shù)札記。王氏尤其擅長論史事,能則知脈絡,究心治亂之理。如《進珠崖錄奏》論歷朝治瓊之失云:
嘗觀海南自入中國以來,歷代撫御,有得有失。姑舉二代失者言之:漢之失地,由于任用匪人當守邊之寄;元之失政,由于混用土人分州縣之權(quán)。[4]261
又如記蘇軾貶海南事由的《重建載酒堂記》,有感于兩宋君子之道消,以其為宋政不舉之本:
愚嘗即斯堂以觀世道之變,而知有宋一代興亡之由。何也?元祐至紹興,君子小人之消長,有二節(jié)目。自先生來此,則知元祐變?yōu)榻B圣矣。靖康之禍,紹圣小人醞成之也。再變而為紹興,尚有可謂之機。未幾,李、胡、趙三逐客過此,則國勢不可為矣。吾因先生有祠,用以慨夫三人者。又以三人者,追咎紹圣諸人,而終南渡之世。則世道之變,盡于此矣。[4]273
其記敘人物之文,條貫詳實之外,亦多生動之筆。如《蔡烈女傳》記載一女杰臨當強敵侵逼時的鎮(zhèn)定機警:
時控制乾寧安撫司副都元帥,有威重,能禍福生死。久慕九娘風采,欲就之,恐見拒。乘暮夜以兵訪,意在相染,不然即作惡。九娘豫揣來意,即設盛席,親行酒肴。酒半酣,迭出女侑觴,乾寧歡甚,沉醉。兵騎卒皆兼饌,人人樂欽,醉去不覺。侵晨,九娘兵亦漸集,顏色非是。乾寧知其不可犯,遂快徑去。作詩云:“一笑花前醉似泥,綺筵歡劇不聞雞。馬騎到此空歸去,不是花迷是酒迷?!保?]416
筆墨簡潔,而多傳神,如“侵晨,九娘兵亦漸集,顏色非是”。寫出蔡九娘拒敵得計后的表情變化,能引起讀者的想象,并由此時之顏色非是,而想象初時因被逼而故為溫容取媚的種種情形。另一篇記載女性事跡的《李妙惠傳》,所記為當時實事,而筆法頗效唐人傳奇。傳文寫揚州女子李妙惠嫁同里士人盧?;楹蟊R赴禮闈不第,與友人講學西山寺中。因為音信斷絕,家人以為其已死。李妙惠的公婆擬將其重嫁,父母也同意,但李女堅決不從。后以逼迫無奈,而答應受富商謝啟之聘。但事先因有瓜葛者稟告謝姓,“告乞主恩,倘得容延斯須之命,愿充主母下婢,執(zhí)巾櫛”[4]423。謝姑應承,并欲其久則安馴,終能成禮。后隨其主母游金山,留詩壁間,感嘆夫妻仳離,生死茫茫。盧后游金山而見之,而已歸于謝氏,無可奈何。籌諸某方伯,俾臺隸之黠小能,于來往江船之旁誦李詩句。終為李所聞,詢之而知夫?qū)嵨此?。密約其夫,毅然遁歸,夫妻歡會如初。而李向受謝母之命,掌其資財,“及是回視簿籍,歷歷分明,封志完固”[4]425。感嘆以為李女之貞廉,如昔日關(guān)羽之離曹歸漢,因置而不追。其詩句之凄婉,情狀之生動,都不亞于唐人傳奇。由此也可見王佐在古文學方面的造詣。
王佐詩中也有少量的擬古之作,如其樂府體《荔枝香》《君馬黃》《楊白花》《禽言九首》等。但這不是后來復古派的先聲,而是受元明之際楊維楨、劉基等人擬古作風的影響。其《李妙惠傳贊》即錄有楊維楨改寫的古樂府《焦仲卿妻詞》。而且他也不像復古派那樣斤斤于格調(diào)、聲韻的逼似,而多比較自由地抒發(fā),甚至讓人感到隨意率易。其中藝術(shù)上比較成功的如《楊白花》:
楊白花,飄蕩隨風起。隨風一去招不止,去落江南幾千里。洞房美人春思深,夢繞江南煙景里。此身兀兀只在此,江南江北隔煙水。腸斷思君君不知,人生莫苦生別離。咫尺閶闔如天涯,況乃天涯今遠離。龍須席,生網(wǎng)絲,翡翠衾,勞夢思,城東嫩柳春風枝,豈無輕盈與裊娜,有如張緒少年時,不似楊花輕軟肌。[4]13①《雞肋集》第13 頁,“龍須席”原作“龍絲席”,似有誤。
還有《禽言九首》之五:
泥滑滑,不可行;雨瀟瀟,日欲暝。勸君莫行君不聽,猛虎山前嘯一聲。傍人見此心膽驚,而我為君雙淚迸。君兮君兮,待爾七尺之軀何太輕![4]28
作者長于雜言體,追求奇肆奔放的風格,但每有流于隨意之處。他對唐人的雜言體有所學習,上面這兩首詩,《楊白花》受李白《長相思》等作品的影響,而《禽言》之五,略具中唐張、王一派樂府的風韻。但作者的雜言詩并不都是這樣認真學習古人。其他大部分作品,都以隨意揮灑為主。在取材方面,則常有新內(nèi)容的表達,如《挑燈杖》《牛報恩斗虎歌》。前一首寫用來挑燈的小箋能使燈火更加光亮,“有時扶光上賓筵,能作高堂不夜天;有時扶光向書案,能照士子三萬卷”[4]15。其功不可謂不大。但是用過之后,“便同草芥委塵泥,雖有寸勞誰念之”[4]15。作者的寓意在末句,“人生不遇亦如此,顧惟主人何如耳”[4]15。后一首寫一位醫(yī)生醫(yī)好主人之病,主人為了酬醫(yī),將牛牽向屠家取值。醫(yī)者不忍牛之觳觫就死,放棄了醫(yī)資。后來醫(yī)者行經(jīng)奉亭山前,遇虎,忽見牛斗虎來救。開頭幾句寫牛斗虎之狀,頗為傳神:
奉亭山前牛斗虎,虎始張威牛正怒。雙目燦燦血欲注,口鼻勃勃沫噴雨。一尾直下貼兩股,四蹄插地裂后土。猛氣百倍前無御,坐看虎威頓消沮。[4]21
此詩用句句入韻的柏梁體,從中可以看出作者在白描方面的出色表現(xiàn)。
王佐的五、七古也有自己的特色。五七言古體制古老,明人多以模擬漢唐為辭。王佐則以自由創(chuàng)制為主,重視題材的選擇與主題的發(fā)揮。如五古詩《讀唐玄宗紀》吟詠史事,致慨于歷史上的治亂興衰。《海邊謠》寫為東鄰惡少劫掠的孤女,與一群同時被劫掠的男女被驅(qū)使上船。船翻,舟人多沒,而孤女幸脫險得返。惡少雖然犯事,卻因官府之庇護而逍遙法外。其中寫到人販驅(qū)逼被掠者上船的情形,其慘酷之狀令人驚悚:
半夜須者來,門外聲相呼。上船趁早潮,莫待沙干枯。男女連繩出,貫人如貫魚。一有喧嘩聲,落頭威其余。連落一二頭,誰不惜身軀。人人皆吞聲,掩篷淚如珠。[4]51
繪寫之真,令人想起建安詩人蔡琰《悲憤詩》里寫董卓軍隊驅(qū)掠平民的情形??峙伦髡邔Σ淘娨驳拇_有所取法。其它如《虞美人草》取材楚漢故事,諷喻項羽徒知恃勇,不重兵略,最后不僅兵敗,連心愛的女人也不能保。詩的最后一句:“姬兮神不死,年年春草碧”[4]52,點題最為傳神。其它如《波羅蜜》《瓊枝菜》《天南星》《食檳榔白》《鴨腳粟》等,則寫作者熟悉的海南風物,即富采風之意,又擴大了古詩題材。七古方面,如《二喬觀兵書》《常山殷氏〈榴花雙鳥圖〉鳥鳴喜相逢》都是題畫之作,但作者善于發(fā)揮,寫出很強的故事性,并且寄托人心教化之意。《二喬觀兵書》是當時有關(guān)三國故事的通俗畫,其情節(jié)并不見于今天所見《三國演義》,所以值得注意:
喬公流離來江東,老瞞氣焰繞天紅。漢室忠良何落寞,黨籍已掃巢痕空。荀氏八龍一龍左,吹瞞氣焰如吹火。九錫既成方死之,死非其時死非所。誰似喬家雙女子,執(zhí)君父仇肯如此。斂衽花前看六韜,要復漢祚頸系操。恨此兵書萬人敵,不屬紅妝兒女曹。大喬伶俜看遠山,肌體貞靜而悠閑。小喬風范亦如姊,并蒂紅蓮清水間。孫郎來作大喬婿,馬棰揮下江東地。周郎繼作小喬夫,君臣談笑撫全吳。千艘燥荻東風余,老瞞魂魄落江湖。青史惟書功業(yè)奇,誰知二女中贊謨。丹青畫形難畫心,但畫二喬觀兵書。[4]67
雖然是小說家言,但形容生動,發(fā)揮盡到,讀來深見趣味,令人遐想。至于章法自然,節(jié)奏馳驟,也深得文家操持之妙。
王氏五律一體,風格近于盛唐,句法凝煉,境界闊宏,應該是主要是學杜之功,而兼有中晚唐諸家的情韻之體:
紅樹秋千仞,珠林嶺半邊。登臨香積閣,徙倚夕陽天。世事橫雙眼,流光照暮年。茫茫云嶠外,何處是林泉。(《登高山西塔和劉守韻》)[4]76
浩浩大江流,行人古渡頭。萬年初日麗,六代暮煙愁。吳楚舟航地,唐虞岳牧秋。紫宸仍昨夢,北望綠云浮。(《弘治二年述職泊南京上新河和大里府吳守韻》)[4]79
詩人在登臨覽物之際,產(chǎn)生濃厚的身世之感。前一首針對世事茫茫,感嘆林泉何處,歸身何所。后一首則在大明的南都,憑吊六朝往事,感慨治亂興衰,因而引起一直藏在詩人心底的戀闕之情。這兩首詩所表現(xiàn)的都是封建士大夫典型的情感。其詩品則臻于渾成之境。
七律是《雞肋集》中創(chuàng)作數(shù)量最多的一體,風格也比較多樣,大體取法亦在盛中唐之際,時雜宋元以來率易之調(diào)。早年閱歷仕途之作,多俯仰生慨,逸興遄飛,重于屬對精工,意象清麗:
覽遍林泉興未窮,水云蹤跡任西東。高秋碧海孤篷月,晴日滄洲一笛風。萬里乾坤來醉眼,無邊光景落詩筒。臨淵獨嘯無人和,時有馮夷舞玉宮。(《海天長嘯圖》)[4]91
西風吹棹溯中流,擊楫悲歌倚素秋。沙渚水寒蘭若死,潮田霜洽稻梁收。海門漸遠波聲少,瘴嶺相迎樹色浮。明日石龍頻北望,數(shù)家山下是高州。(《吳川歸舟》)[4]95
數(shù)詩情靈搖蕩,屬對頗有新奇之致,且有嶺南風物之美。晚年所作情緒寧靜,多平淡格,而寫景仍不乏新奇之語:
檳榔花開滿院香,雨余窗下納微涼。西灘新水漲寒綠,南畝蚤禾標晚芒。鸚鵡來催新隴麥,杜鵑早插上旬秧。白頭林下無余事,端為年年景物忙。(《桐鄉(xiāng)夏景》)[4]171
此詩中間佳處,全在中間兩聯(lián)屬對自然而新奇。嶺南風物,唐宋詩人已有描寫。作為嶺南本土詩人的王佐、丘濬都很重視嶺南及海南風物的表現(xiàn),這也可以說是他們詩賦作品的一個特點。
王佐也創(chuàng)作一定數(shù)量的五七言絕句。五絕以寫景為主,取法王維《輞川絕句》。如《桐鄉(xiāng)八小景》之《東皋古木》:
老樹三百年,郁郁含風雨。巨蠹穴其心,對此傷南渡。[4]190
《聚景園》:
鵬鷃適所適,自覺世界寬?;鴿M乾坤,只在眉睫間。[4]191
前一首因三百年的老樹,想起南宋時代。作者詩歌中詠宋史、宋代人物的很多,這是因為海南人文至宋代漸次名世,所以對于宋代的事物,作者有特殊的感情。后一首演繹莊子的思想。總體看來,王佐是一個重視搜材與立意的詩人。其七絕詩《知風草》,也是一個比興新奇的作品:
颶母崩騰海岳移,方當寂寞未來時。高堂廣廈人如醉,獨有泥沙小草知。[4]242
詩人自注云:“一歲颶風之有無,多有驗者?!保?]242作者用此寄托一種政治上情緒,實為深奇有致。
王佐是明代迅速興起的海南文士群中較早,并且成就也比較突出的一位,在海南文士群中具有相當?shù)拇硇?。明代中期,思想、學術(shù)與文學,都開始走向高峰,尤其是思想界,出現(xiàn)了陳憲章、王陽明等巨子。文學上七子的復古派雖有偏弊,但畢竟為明代文學尋找到自己的發(fā)展方向。其于明詩之貢獻,也許可以用“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這句話來形容。王佐早于前七子,而與江門心學大約同時,這是本文解讀王佐時嘗試尋找的兩個座標。希望引起對嶺南文學與海南文學研究者的興趣,對此進行繼續(xù)的探討。當然,王佐與嶺南文化、海南文化的關(guān)系,更是一個值得多方面闡述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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