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煥

（安徽師范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安徽 蕪湖 24100）

一、“不折騰”

2008年12月18日，胡錦濤在紀念中國共產(chǎn)黨十一屆三中全會勝利召開30周年大會上，首次提出“不動搖，不懈怠，不折騰”[1]。隨后，源于北方方言的“不折騰”一詞難倒了國內(nèi)外媒體界的雙語精英，在翻譯界折騰開了。官方媒體給出了以下幾種翻譯，如人民日報英文版“bu zheteng，don’t zheteng，don’t get sidetracked”[2]。譯界權(quán)威人士也各抒己見，如季羨林和中國駐納米比亞大使任小萍的“no trouble making”和“avoid self-inflicted setbacks”[3]。曾任鄧小平英文翻譯的高志凱先生給出了“don’t do much ado about nothing”[4]的答案。網(wǎng)絡(luò)上的譯法更是五花八門，如no internal flip-flop，no major changes，avoid futile actions，don’t move sideways，don’t sway back and forth，no self-consuming political movements，don’t dithering，stop making trouble and wasting time等。而美國著名俚語在線詞典《城市詞典》（www.Urbandictionary.com）則給出了no Z-turn的譯法。

二、“不折騰”的政治語境

不同的譯法反應(yīng)了譯者對“不折騰”一詞詞義理解的不同。美國翻譯家尤金·奈達認為“詞只有在其所處的文化語境中才有意義”[5]82。具體到“不折騰”一詞在政治文本中的使用，其背后的政治文化語境不得不納入考量。

（一）“不折騰”的政治語域

“語域”理論由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xué)創(chuàng)始者韓禮德（M.Halliday）提出，并將其定義為“語言的功能變體”（functional variety of language）。所謂功能變體，即因情景語境（context of situation）的變化而產(chǎn)生的語言變化形式。語境因素包含語場（field of discourse）、語旨（tenor of discourse）和語式（mode of discourse）三個部分。語場指交談的話題以及場地等情景因素。語旨指交際雙方的社會角色關(guān)系。語式則是語言活動所采用的媒介或渠道。這三個語境因素共同作用，制約講話者對詞語和語義結(jié)構(gòu)的選擇[6]。

“不折騰”之所以會在翻譯界引起軒然大波，首先在于它的跨語域使用，即出人意料的用于政治語域。“折騰”一語是北方方言，帶有濃郁的北方特色。對于中國的老百姓來說，并不陌生。普通民眾均能較好的理解此詞，并且在日常生活中經(jīng)常會用到“不折騰”。它是一個帶有生活特色和口語色彩的詞，具有口語和俚語的非正式性。但胡錦濤將它用在莊嚴的政治場合，并且在繼紀念中國共產(chǎn)黨十一屆三中全會勝利召開30周年大會首次提及后，又在2011年建黨90周年七一講話及2012年十八大報告中多次提及。外交語言是一種特殊的話語形式，代表一國的對外形象，關(guān)涉國家利益、權(quán)利和對外關(guān)系，政策性強，政治色彩濃厚。面對國內(nèi)外多家正式媒體，胡錦濤在莊重的政治場合將漢語中口語和俚語的“不折騰”用于嚴肅的政治講話和官方的政治報告，使其從生活口語領(lǐng)域跨入了正式嚴肅的政治領(lǐng)域。正如香港城市大學(xué)學(xué)者朱純深和張峻峰所言“胡錦濤打破傳統(tǒng)在正式場合的發(fā)言中使用口語化的不折騰，照韓禮德的觀點來看，是跨語域應(yīng)用語言”[7]。

（二）“不折騰”的政治內(nèi)涵

除了跨語域使用造成的翻譯之難，“不折騰”豐富的政治聯(lián)想意義也是其難于翻譯的又一原因。詞匯的意義可以分為指稱意義（designative meaning）和聯(lián)想意義（associative meaning）。指稱意義反應(yīng)的是語言符號與現(xiàn)實世界或語言世界中指示對象之間的關(guān)系，而聯(lián)想意義則表達了使用詞匯時的價值評判和情感態(tài)度?！皩τ谧g者而言，聯(lián)想意義（associative meaning）或內(nèi)涵意義（connotative meaning）因其微妙模糊而更難翻譯”[5]31。

在“不折騰”用于政治場合、置入官方文本之后，舊詞新用，被賦予新的內(nèi)涵，成為具有特定政治色彩和意義的官方術(shù)語。國務(wù)院新聞辦主任王晨對中外媒體解讀“不折騰”的內(nèi)涵時認為它“表達了全黨、全國人民總結(jié)30年的改革開放巨大成就，最根本的就是堅定不移地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堅定不移地堅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就是這樣一個道路，不是別的什么道路，就是這樣一個理論體系不是別的什么理論……‘不折騰’就是要我們沿著這條道路、這樣一個方向繼續(xù)奮勇前進”[8]。由此看來，簡單的“不折騰”三個字代表的是全黨全國人民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的貫徹和堅持。想要將如此豐富的政治內(nèi)涵和政治情感通過幾個簡短的英文單詞詞或詞組表達出來，傳遞給外國朋友實屬不易。

（三）“不折騰”的政治背景

“不折騰”豐富的政治聯(lián)想意義與其深刻的政治背景密切相關(guān)。語篇語言學(xué)認為語篇內(nèi)部語言單位與語篇外部因素存在著“連貫”關(guān)系，即“語篇外連貫”[9]95。語篇是一定社會歷史文化背景下的產(chǎn)物，因此，語篇內(nèi)的元素也與特定的歷史文化背景存在著某種關(guān)系?！叭绻蛔屑毧紤]語篇的文化背景，基本上無法充分理解任何語篇”[5]1。

“不折騰”的首次提出是在紀念中國共產(chǎn)黨十一屆三中全會勝利召開30周年大會上，而十一屆三中全會是黨的歷史上具有深遠意義的偉大轉(zhuǎn)折。在此之前，由于國內(nèi)外因素，我國走過不少冤枉路，如大躍進，人民公社化運動，反右傾機會主義運動，文化大革命等。這些錯誤的經(jīng)濟、政治路線給國家和人民帶來巨大損失。在此之后，改革開放取得巨大成就，但是否定改革開放和其它違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路線的思潮一直存在，與經(jīng)濟發(fā)展無關(guān)的路線辯論也此起彼伏。正如中央黨校謝春濤教授所說：“改革開放前的政治運動肯定算是一種折騰，現(xiàn)在否定改革的思潮和其它違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路線方針的思潮，可能也是。它（“不折騰”）既有歷史的針對性，也有現(xiàn)實的針對性”[10]。由此看來，“不折騰”這三個字的提出與十一屆三中全會這一特定的政治歷史文化背景存在著某種互動關(guān)系。那么，這種關(guān)系在翻譯中也應(yīng)該被識別出來，因為“語篇內(nèi)文字的真正功能就是建立起符號與世界之間的關(guān)系，只有真實的體現(xiàn)了這種關(guān)系，才能建立起真正的連貫”[9]115。所以，只有將“不折騰”與其特定的政治背景聯(lián)系起來，讀者才能獲得真正意義上的連貫解讀。

三、政治語境下“不折騰”典型譯例分析

“不折騰”的跨語域使用、豐富的政治聯(lián)想意義及特定的政治背景使其成為外交史上一大難于翻譯的特色詞匯?？v觀“不折騰”的各種譯法，主要分為三類：一、音譯（transliteration）。二、意譯(free translation)。三、創(chuàng)譯(coinage)。鑒于“不折騰”的各種譯法較多，以下討論只選取官方媒體和權(quán)威人士的譯法進行分析。

（一）音譯

2008年12月30日，在國務(wù)院召開的新聞發(fā)布會上，口譯員直接將“不折騰”音譯為“bu zheteng”，隨后2009年1月19日的人民日報刊載譯文“as long as we don’t waiver,don’t slack off and don’t zheteng”[2]，將不折騰譯為“don’t zheteng”。這兩種官方媒體給出的譯法都是音譯。這種譯法沒有任何增刪，做到了忠實、緊扣原文，符合政治文章的翻譯原則。而且漢語拼音容易引起讀者關(guān)注，達到與原文跨語域使用“不折騰”類似的效果。但是音譯屬于不翻譯或“零翻譯”。按照邱懋如教授的觀點，“零翻譯”包含兩種情況：1）源文中的詞語故意不譯。2）不用的語中現(xiàn)成的詞語譯源文的詞語[11]。我們沒有確鑿來源可以判斷音譯“不折騰”是一種出于政治考量的有意為之，還是屬于不用目的語中現(xiàn)成詞這一情況，但這種翻譯策略從根本上說并沒有考慮到“不折騰”的政治語境，沒有考慮其上下文語境，出現(xiàn)的場合，說話者身份，政治內(nèi)涵和政治背景，獨特的語用含義。它違反了格萊斯會話“合作原作”（the co-operative principle）中不多不少傳達原文信息的“量的準則”（maxim of quantity）和清晰、簡潔、有序傳達原文信息的“方式準則”(maxim of manner)[12]145。對于不了解中國政治和文化的讀者來說，這種零翻譯會只會讓他們云里霧里，摸不著頭腦。

翻譯是為著溝通的需要而進行的，翻譯的目的主要是為看不懂原文的讀者服務(wù)，語言信息的有效傳達也應(yīng)該建立在接受者大腦中已有信息基礎(chǔ)之上。因此，對于零翻譯“不折騰”，最好在它第一次出現(xiàn)時附上釋義。為了反映出“不折騰”的政治內(nèi)涵和政治背景，我們可在“bu zhetent”后加上如“stability,avoid self-consuming political struggles or internal frictions”這樣的注釋。

（二）意譯

音譯之外，另一種廣泛使用的翻譯策略是意譯，如don’t get sidetracked（別走岔路），no trouble making（不要制造麻煩），avoid self-inflicted setbacks（避免自己造成的挫折），don’t do much ado about nothing（不要無事生非）等。這幾種譯法不拘泥于語言單位的字句對等，在考慮“不折騰”的含義的基礎(chǔ)上，加入譯者自身的認知，在一定程度上傳達了原文信息和含義。但是，文體風格不符和語義范圍擴大仍是不可忽視的缺陷。“不折騰”從口語進入嚴肅的政治文本，其跨語域使用是一大不可忽略的文體特色，這也是其引發(fā)與會在場聽眾笑聲和掌聲的原因。但don’t get sidetracked，no trouble making，avoid self-inflicted setbacks這幾種翻譯在語言形式、語法結(jié)構(gòu)、語用范圍上都沒有任何變異，無法體現(xiàn)原文的風格，不能吸引讀者眼球，引發(fā)關(guān)注。而don’t do much ado about nothing，雖然別出心裁套用了莎士比亞喜劇《無事生非》的劇名，在文體風格上有所突破，但是其語義范圍過大，“無事生非”早已超出了政治語義范疇。

曾任中共中央對外宣傳辦公室主任的趙啟正先生認為英語歌曲don’t rock the boat在含義上與“不折騰”最為接近，且這一譯法也得到了幾位美國大學(xué)教授的贊同[13]。根據(jù)陸谷孫主編的《英漢大詞典》，rock the boat一詞屬于口語，意為“破壞現(xiàn)狀，搗亂，使集體陷入困境”[14]201。這一俗語也經(jīng)常用來比喻一個政治實體打破平衡，節(jié)外生枝，造成不良后果，如詞典中就給出了主語為政府部門的例句“The administration was clearly anxious not to rock the boat in its dealings with the unions.”[14]201。因此，rock the boat不僅是口語，且經(jīng)常用于政治語境。用它來翻譯政治語境下口語性的“不折騰”，從文體風格和語義范圍來看都不失為一種好翻譯。

（三）創(chuàng)譯

除了音譯，意譯，美國著名俚語在線詞典《城市詞典》還給出了no Z-turn的譯法。這種譯法風靡網(wǎng)絡(luò)，得到網(wǎng)民大力支持。他們認為no Z-turn在形、音、意三方面都能夠與“不折騰”相對應(yīng)。首先，Z字母蜿蜒曲折會使人聯(lián)想到英語單詞zigzag（之字形，蜿蜒曲折），暗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shè)在曲折中前進；其次turn含有改變、轉(zhuǎn)變的意思，隱射國家政策的頻繁變動。綜合起來，Z-turn能基本反映出“不折騰”的政治背景和政治內(nèi)涵。再次，Z-turn與漢語拼音“折騰”二字發(fā)音接近，具有音韻美，讀起來朗朗上口。同時也較大程地保留了中國文化特色，能引起讀者關(guān)注，激發(fā)讀者聯(lián)想。從這些方面看，no Z-turn的確譯法極佳，是一個絕妙的組合。但是譯文讀者在缺乏政治語境，不了解中國政治和文化的情況下，可能無法如此準確無誤的理解Z-turn。因為按照英語構(gòu)詞法來說，Z-turn屬于新造詞（coinage），即“創(chuàng)造出的嶄新詞匯”[12]64。作為一個嶄新詞匯，其意義應(yīng)該有明確的界定。意義反應(yīng)的是符號、指代對象和符號系統(tǒng)之間的三維關(guān)系，只有在認識經(jīng)驗世界，了解語言文化基礎(chǔ)之上，意義才能實現(xiàn)，翻譯才成為可能，有意義的跨文化交際才能完成。因此，如同為音譯“不折騰”加注一樣，在Z-turn后加上如when driving,suddenly turn right or left;it also implies political stance change or political movement的解釋，這樣可使其指稱意義和政治聯(lián)想意義更加明確，便于外國讀者更好地理解“不折騰”。

結(jié) 語

“不折騰”作為時政新詞，引發(fā)熱議，反應(yīng)了國家關(guān)鍵話語外宣翻譯之難。隨著中國國際社會地位的不斷提高，含有中國特色的時政新詞也會層出不窮。這些政治話語，關(guān)涉國家大政方針、國家利益和國際關(guān)系。翻譯時要具有政治敏感，在政治語境下考量這些詞使用時的特定政治背景，明確其政治內(nèi)涵。這樣，中國的內(nèi)政外交政策才能得到傳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和文化才能被世界理解。通過翻譯準確傳播國家關(guān)鍵話語是當代中國又穩(wěn)又快地“走出去”的一條必由之路。

[1]胡錦濤.在紀念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3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N].人民日報（海外版），2008-12-19（2）.

[2]人民網(wǎng).Hu Jintao’s“bu zheteng”baffles foreign media[DB/OL].http://english.peopledaily.com.cn/90001/90782/908 73/6570469.html.2009-01-08.

[3]新華網(wǎng).“‘Bu zheteng’——almost impossible to translate”[DB/OL].http://news.xinhuanet.com/english/2009-01/20/content_10689692.htm.2009-01-20.

[4]新華網(wǎng).從詞源和譯文看“不折騰’”的中國意義[DB/OL].http://news.xinhuanet.com/theory/2009-01/22/content_10696 234.htm.2009-01-22.

[5]Nida,Eugene.A.Language and Culture—Context in translating[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1.

[6]胡壯麟，朱永生，張德祿，李戰(zhàn)子.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xué)概論[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5:273-275.

[7]朱純深，張俊峰.“‘不折騰’的不翻譯、陌生化與話語解釋權(quán)”[J].中國翻譯，2011(1)：68-72.

[8]人民網(wǎng).國新辦主任解讀胡錦濤報告“不折騰”內(nèi)涵[DB/OL].http://politics.people.com.cn/GB/1027/8603439.html.2008-12-30.

[9]王東風.語言學(xué)與翻譯：概念與方法[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9.

[10]人民網(wǎng).人民論壇雜志：中國不會走西方三權(quán)分立模式[DB/OL].http://opinion.people.com.cn/GB/8649171.html.2009-01-9.

[11]邱懋如.可譯性及零翻譯[J].中國翻譯，2001（1）：24-27.

[12]Yule George.The Study of Language[M].北京: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2000.

[13]趙啟正.公共外交與跨文化交流[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1:107.

[14]陸谷孫.英漢大詞典[M].第二版.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