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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咕毒消失

2014-04-04 03:26陳鵬
長江文藝 2014年4期
關鍵詞:小蘇納西麗江

陳鵬

宣科從后門進入,一小圈燈光把他照亮。比兩年前胖了,步子慢了,被一件寬大的灰色夾袍套住,頭發(fā)支棱打卷,臉色炭黑——他向來自詡黑馬王子呢。84啦,沒一點龍鐘昏聵的樣子;老花眼鏡背后的目光深沉,干凈,清亮逼人。

哪個找我?

我起身鞠躬。宣老師,還記得我?兩年前我做過您的訪談。

不記得,采訪我的人一籮筐。他沖我微笑,露出香煙熏黑的巧克力色牙齒。很完整,一顆不缺。

您80大壽我也來過,麗江的頭頭腦腦全到了。

我的生日,哪個敢不來!

就在您皇宮一樣的莊園里。

比皇宮漂亮——是我的私人劇場。我記得一清二楚。他指指太陽穴。

他在我身旁落座。納西古樂會后門廊一片岑寂,古老的廊柱散發(fā)出木料氣味,頭頂一盞菊黃色的節(jié)能燈,下面一張方桌,兩把椅子。他掏出香煙,點燃,撅著嘴巴抽它,像吮吸乳頭。

說吧,找我哪樣事?

現(xiàn)在是傍晚七點一刻,古樂會的老演員陸續(xù)從前門步入后臺,他們畢恭畢敬向宣老爺子問好;幾個納西老頭沖他大聲說笑,宣科也高聲作答。全是柔軟清脆的納西話,我一句聽不懂。

特來借一件寶物。

哪樣?

蘇咕毒。

宣科的目光被厚厚的遠視鏡片放大了。蘇咕毒?你看上它了?借它搞什么?

劇組來麗江三天了,我為女主角的道具傷透腦筋——必須兼具納西族的地域特色和文化深意。女主角小蘇貌若天仙,稍不留神你會以為她是章子怡范冰冰的混血。這部十分鐘的短電影講述一個納西女子被某中年攝影師一路追蹤的俗套。男演員還沒從昆明飛來,得先拍完小蘇的戲,她后天將直飛浙江橫店,在一部唐明皇和楊貴妃的連續(xù)劇中出演一個沒半句臺詞的小啞巴。我搞不明白,這么漂亮的小蘇竟然給一伙香港傻冒跑龍?zhí)祝€是個啞巴!瞧瞧小蘇在麗江古城引發(fā)的騷動:紫百合般的納西裙褲,狐貍精一樣來回游走,無數(shù)游客沖她舉起相機和手機;兩個男人湊到她面前討要電話,小蘇指了指劇組藏在某店鋪二樓的攝像鏡頭,兩個家伙恍然大悟,立即鉆入密密麻麻的人群消失了。從大水車到四方街,從獅子山到大石橋,小蘇所到之處宛如驚心動魄的謀殺。九月初的麗江下午真熱。我回看監(jiān)視器,發(fā)現(xiàn)小蘇身上除了虛張聲勢的納西服裝外再沒別的。如果男主角追蹤而來,她還缺乏吸引他(觀眾)步步深入的東西——某種隱喻,某種深刻的做作,某種自然而然的衍生物。它屬于她,更屬于麗江。

手鼓?小蘇越來越不耐煩。我警告她入戲不夠,缺乏專業(yè)精神。她讓我不要跑題,手鼓,手鼓,手鼓行不行吶李大導演!(聽上去就像李大倒爺?。┪艺f麗江古城的手鼓清一色非洲品牌浙江加工,和麗江沒半毛錢關系嘛。

制片人王重提議:挎包?民族挎包?

這點子還算靠譜。王重立即從旁邊一家民族工藝小店里買了一只血紅的刺繡方包,小蘇背上后像模像樣。我讓她從大石橋走向雙生橋,一路鮮花招展,溪水淙淙。男人們舉起相機,用咔嚓咔嚓的快門為她夾道奏樂;小蘇搖曳返回,手里居然出現(xiàn)一捧紅玫瑰,微寒的風吹落幾片花瓣,被溪水打包帶走。我看了回放,這才發(fā)現(xiàn)挎包是苗、漢的雜種,絕對不是納西人的;況且,背個包的小蘇怎么看怎么像兜售挎包的浙江小姐。她手中的玫瑰給了王重啟發(fā),他弄來一束更大的——當?shù)氐奶柣?,黃里透紅,白中泛綠。小蘇高高舉著,造作得無與倫比,她在河邊連走兩遍,游客們放下相機,紛紛問她這花咋賣。

我陷入絕望。

你實在想象不出,一個納西姑娘到底該背著什么東西出門溜達。背簍?孩子?鐮刀?斧頭?或者,東巴紙?紙——對,風車!王重大喊,跑去四方街東巴紙坊花一百元制作了一架呼呼轉的風車,還讓老東巴用東巴文寫上“麗江古城”四個大字。小蘇沖我翻白眼,李大導演,放過我吧。我說誰讓你拼上吃奶的氣力要出名?她說你這破戲演再牛也出不了名啊,你以為你是誰,張藝謀?!

風車的效果好多了。劇中的攝影師終將抵達一座古老的納西宅院,推門而入,厚重的幾案上正是納西姑娘手里那只小小的風車。光影浮動,風車旋轉。升格慢鏡頭。詩情畫意的灰塵徐徐灑落。朋友們,你這輩子要不飛一趟麗江,你就白活了。

認得蘇咕毒?

不認得。

那我給你講講?

太棒了,洗耳恭聽。

宣科清清嗓子,煙灰落到地板上。公元13世紀,麗江以北的白沙是納西族木天王的地盤。蒙古忽必烈大軍遠征大理,就曾得到木天王襄助,后來忽必烈在歐洲打了大勝仗,凱旋路過麗江,就把隨軍的部分樂隊和樂器贈給木天王,其中就有火不思——也就是后來的蘇咕毒。用這套樂器演奏的音樂,后來被稱為“白沙細樂”。

火不思?

是土耳其語,指的就是這件樂器,麗江人叫它蘇咕毒,是納西話,意思是非學會不可。我做過考證,蘇咕毒其實來自古波斯,就是今天的伊朗,它的前身叫巴爾古德。

波斯?

古中國絲綢之路有兩條嘛,一為北絲綢之路,一為南絲綢之路。麗江當年是南絲綢之路的重要樞紐,通往吐蕃(也就是西藏)、新疆和西域;巴爾古德后來流入埃及,成為乞丐伴奏的柳特琴,之后又流入新疆庫車,也就是龜茲,從橫抱發(fā)展為豎抱;再從新疆去往成都、廣州,經(jīng)廣州出海到琉球、日本;它在日本大受歡迎,按照廣州話的音譯,被日本人稱做薩米神。現(xiàn)在,蘇咕毒只有兩個地方有,一個是新疆的庫車,一個就是麗江。

長見識!

日本人喜歡它喜歡得不得了。但是日本人彈得不大氣,叮咚,叮咚,像送葬一樣,你再看我們納西人怎么玩,叮咚叮咚叮咚叮,簡直是納西搖滾樂!

我哈哈大笑,宣科也得意地仰臉大笑,說他當年在紅河坐牢,最想念的樂器就是蘇咕毒。我拉小提琴出身,想的卻是蘇咕毒。你說怪不怪?我在那間黑漆漆的小牢房,每天透過一個小孔盯著遠處一棵大樹,看啊,看啊,心里面念著蘇咕毒,想著它的旋律,眼睛才沒瞎掉……endprint

他又點一支煙,沖我瀟灑地揮手。行,你拿去,我批準了。

我告訴他,剛才我上后臺更衣室溜了一圈,一眼相中蘇咕毒——是后臺經(jīng)理告訴我它叫什么名字的。它掛在墻上,長長的楔形琴身猶如利劍,四只琴軸細若發(fā)簪,方形共鳴箱被黑油油的蟒蛇皮蒙住。沉穩(wěn),內斂,一口吞下麗江八百年歷史。我激動得發(fā)抖。我知道,這才是我想要的。

你小子,有眼光。宣科說。

麗江獨一份?

全世界獨一份!

宣科的煙抽完了,趕赴后臺的演員越來越多。他叫住一個白發(fā)紅臉的老頭,叮囑他演出結束后將蘇咕毒借我。對方狐疑地打量我。我畢恭畢敬地解釋,我們暫借一用,讓女主角背上它在古城走幾個來回,絕不傷它半根毫毛。

拍什么?

電影,短電影。

到處都在拍電影。干你們這行,人傻錢多?

我不知如何回答。

什么時候還我?

明天下午。

行。他很爽快,宣老師同意了我沒意見。不過——他盯著我的眼睛——千萬小心!開不得玩笑,麗江的大寶貝??!

放心吧,我拿性命擔保。

宣科說,老木,你記下他電話,要是弄壞蘇咕毒,我就找宣傳部要他腦袋。你要不放心,收一百萬租金咋樣?反正搞電視的有錢。老木笑著搖頭,我和宣科哈哈大笑。老木欠身鞠躬,去后臺準備登場。我問宣科,你老人家干嗎這么早就來——聽說直到終場前才登場吶,在后臺呆坐一個半小時,何苦?何不第一個節(jié)目之前就亮相?他狡猾地笑了,當然要早來。我在,哪個都不慌。觀眾愛我,他們就是來看我的。憑什么開場就跑出去?不行,豈能讓他們得逞?我是大牌啊,必須耍大牌。

我來到觀眾席第三排坐下。上座率頂多六成,老外居多??磥?,麗江納西古樂會創(chuàng)始人宣科在國外的知名度遠勝國內。穿納西服裝的美女主持上臺了,普通話帶著濃濃的納西腔。第一首曲子《水龍吟》,九十歲的白胡子老頭敲響編鐘,一伙耄耋老人發(fā)出呀——咦之聲,絲竹管弦,琴瑟鐃鈸。讓人昏昏欲睡的洞經(jīng)音樂與麗江白沙細樂的神奇組合,具有難言的催眠效果,仿佛呆在你腦子里演奏。醬紅色長衫、稀奇古怪的樂器、白頭發(fā)和山羊胡錯落混雜,強烈的白熾燈光把他們放大,就像曝光過度的巨幅彩照,硬邦邦貼在松鶴延年的舞臺布景上;樂隊有兩三個年輕人,第一排彈古箏的姑娘很美,姿態(tài)端莊優(yōu)雅。曲子后半程,蘇咕毒亮相了,坐第三排的老木斜抱著它,懶懶洋洋地處理它——左手食指壓住琴弦,右手拇指食指來回彈動。我仔細辨認,音調低沉,變化很少,像一頭老山羊沿一道不太陡的山坡往上爬呀爬。你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它有些枯燥。

我將蘇咕毒帶回駐地,這家古城邊的小旅館每個標間只收八十——旅游旺季,出這么點錢就能在麗江睡一夜簡直是奇跡。一路上我牢牢攥著它,仿佛擔心它長翅膀飛走。它像石頭一樣沉,散發(fā)石頭一樣的氣味,共鳴箱的蟒蛇皮摸上去陰涼粗糙,像某個家伙沖你的耳朵念了一句詩。我沿黢黑的東大街往外走,石板路面微微打滑,一伙穿長裙的姑娘水妖一般掠過。我呼吸急促,兩腋冒汗;有人沖我嚷嚷,咦,這什么東西?琵琶?二胡?吉他?……

去你媽的,吉他!

他們蜷縮在化妝師薇薇的房間打撲克。房間亂得不像樣。也不知道昨夜王重是否溜過來把薇薇睡了——他曾說,看看這個女人,這個女人!在我看來這就是個女人。王重的意思是,泡劇組的女人兩瓶啤酒幾個段子就能搞定。我說是嗎?他說錯不了。我說你們一個劇組呆過?他搖搖頭,說會證明給我看的。一個化妝!他說。化妝是劇組除場記之外身份最卑微的,又大多是女人,男人們自認為有無數(shù)的手段搞定她們。劇組十天后就解散了。一支臨時拼湊的游擊隊。誰把誰睡了不是我這個游擊隊長該管的,也管不了。王重和我第三次合作,小蘇、薇薇還是首次。我只是個導演,我想做一個干干凈凈的導演。

蘇咕毒一亮相,他們張口結舌。

什么?王重說。

牛逼!小蘇說。

我靠!薇薇說。

蘇咕毒。我說。明天,小蘇將身背蘇咕毒穿梭于古城街頭。讓那只傻風車見鬼去吧。

他們撫摸它,嗅它,研究它。石頭的氣味無處不在,還有點濕味、油味、煙味和汗味。拴住琴身的帆布帶子窄窄的。小蘇背上它,她們就像孿生的。她昂首闊步,猶如仗劍江湖的女俠。

薇薇從小蘇手里接過蘇咕毒,居然撥弄出艷俗的《荷塘月色》。我可是學古典音樂出身,她說。差一點考上中央音樂學院。

身價多少?小蘇說。

兩百萬。我隨口瞎編。他們嘖嘖贊嘆?,F(xiàn)在什么人彈它?王重說。

納西古樂會的人。宣科說,全麗江獨一無二。

他們鴉雀無聲,一定在盤算它的價值。我了解他們。我說了說蘇咕毒的來龍去脈。你的意思是,王重說,八百年歷史?

差不多。

我的親娘!

你搞來一只古董。小蘇說。

這戲不火都不成呀。薇薇說,你們還想聽什么?我彈!

行啦,你這是暴殄天物。王重從她手里奪下蘇咕毒。

俗人,我們都是俗人。我說。

俗人還背著寶貝亂跑,李導你看你編的這叫神馬劇本。小蘇說。

薇薇,你把它弄壞了!王重盯著琴弦。薇薇緊張地貼到王重臉上。我一聲長嘆。王重笑了,你還真信?薇薇瞪起眼睛,使勁搡他的臉。

這東西快滅絕了吧?

這更不是我關心的問題。王重不太對勁??晌艺f不出到底哪兒不太對勁。他能輕而易舉闖進這個房間把薇薇睡了。

小蘇很快蔫了。她惦記著她的啞巴角色,據(jù)說導演是杜琪峰。俗人們,我累了!她住薇薇樓上,特地開的單間。這樣一來,我不得不再為薇薇支付一個單間的錢。我姓蘇,它叫蘇咕毒,有點意思。小蘇抬腳往外走。

今晚咋整?李導和你睡,我和薇薇擠擠?

你去死!小蘇微笑大罵。我也想罵,你去死。誰會跟一個整天惦記出演啞巴的女人睡覺?endprint

我和它睡。我指指蘇咕毒。

我也和它睡!王重說。

我以為王重和我一樣開玩笑。直到次日早上,我才發(fā)現(xiàn)王重說了一句大實話。

老木在我夢中出現(xiàn)。劇場坐滿觀眾,他睡著了,緊閉兩眼,嘴角翕動,腦門亮得發(fā)黑。桃紅色的納西長衫太大了,從胸口耷拉到腳踝。其實睡著的老頭不少,他們都有夢中奏樂的本事。納西男人真幸福,女人持家干活,男人聚集在大石橋頭玩音樂喝茶放鷹琴棋書畫。萬惡的旅游業(yè)把他們趕出古城,他們只能呆在家里,茶館里,院落里,打鼓的打鼓,拉琴的拉琴,唱歌的唱歌,被厚厚的院墻困住。年過九旬的老家伙不是死于疾患,而是死于郁悶。按照宣科的敘述,老木要將手藝傳給小孫子的念頭遭到全盤否定,那小子溜到古樂會后臺,往蘇咕毒的琴弦上抹馬糞,把琴軸松開,往共鳴箱上澆灌滾燙的蠟。老木按往常節(jié)奏吃罷晚飯,從建設路家中出門走向納西古樂會,向大牌宣科行了禮問了安,去了后臺坐等,和幾個老家伙嗑瓜子聊天,說今年雨水少得可憐,連黑龍?zhí)抖几闪恕?點50,主持人催場三遍。老木穿上大褂,手提蘇咕毒走上舞臺,在他呆了12年的老地方——左側第三排第二把紅木椅上落座。舞臺燈光全亮了,臺下密密麻麻的觀眾打噴嚏咳嗽睜大眼睛。《水龍吟》,蘇咕毒第二梯隊跟進,荒腔走板,老木一手的馬糞。演砸了。樂隊全體怔怔看他。宣科沖上去,笑著向臺下解釋,我們這位木老師今天知道各位大駕光臨,于是多喝了兩杯呢。臺下哄笑。

我醒了。

蘇咕毒不見了。

它就擱房間桌上的,另一張床上的王重也不見了。是摸進了薇薇房間?后者顯然沒反抗,否則他早已回來。我一陣悲涼,像遭到了莫大羞辱。我躺著不動,稀薄的光線鉆進房間。典型的九月麗江的清晨,空氣冰冽,頂多兩三度;到了中午卻熱得要命,你恨不能扒光自己。

我突然覺得不太對勁——即便王重摸到了樓下薇薇房間,他帶走蘇咕毒干嗎?一面辦事一面奏樂?我撥打王重電話,關機了。我穿好衣服下到二樓,敲了薇薇的房門;太早了,我知道這么干很不禮貌。我被不祥的預感牢牢抓著。薇薇開了門,她披頭散發(fā),帶著熱烘烘的氣味,剛剛睜眼的表情十分痛苦。

王重呢?

說什么呢!

真不在?

來,你來我床上搜!

我心跳得厲害。難道這小子鉆進了小蘇房間?他哪有這賊膽?我上到四樓。407位于走廊最深處,是這家客棧最好的。我剛要敲,想想又忍住了。我在門外喊了幾嗓子,小蘇總算懶洋洋地回答,說這就起床。我來到院子里,今早比昨天更晴,天空深不可測。我等了很久,小蘇終于下樓了,一邊梳頭一邊走向我。

王重呢?

你問我?

我奔回房間,王重的箱子、細軟果然不見蹤影。再打他電話還是關機。小蘇咚咚跑來,站在門外冷冷望著我。薇薇率領道具場工攝影隨后趕到。怎么回事?昨晚跑哪兒艷遇了?……蘇咕毒呢?王重不會吧——偷了蘇咕毒跑了?!……薇薇的問題真傻。我坐在床沿上,眼前全是蘇咕毒。橫亙八百年的蘇咕毒。舉世無雙的蘇咕毒。老木懷里的摯愛,超過全世界最棒的女人。我怎么向宣科交代?

狗日的王重!薇薇兩手捂住臉。

報警吧。小蘇說。不愿踏進我房間半步。我覺得自己活該。

你們說,他還會回來?……

你傻呀,這時候早賣了蘇咕毒飛美國啦。小蘇斬釘截鐵,讓我撥打110并通知當?shù)匦麄鞑?。王重,一個尚有些嬰兒肥的家伙,五年前于云南藝術學院畢業(yè),誰也不知道他怎么干上劇組的,除了擔綱制片還偶爾客串路人甲;我在我的第一部微電影《愛不完》中遇見他,此后成了我的制片人,幫我完成了短電影《完美時光》,還露臉扮演了一個殺手。這是我們第三次合作。一個制片人有必要偷走一件道具?換句話說,就因為這道具價值連城讓他頓起歹心?我很受傷——我看錯了人,把他當朋友,信任他,關心他,還鼓勵他把薇薇睡了。不對,在蘇咕毒出現(xiàn)之前他還是那個值得信賴的王重。人通常被一件小小的道具改變。現(xiàn)在,我終于相信了人心叵測的老話,但絕不相信110——他們花了一個多鐘頭才做完筆錄,而此時,王重要么已抵達大理或香格里拉,要么早就搭乘頭班飛機無影無蹤了。

劇組停止一切拍攝搜尋王重。我、小蘇、薇薇直奔大研,其余人等負責新城。大研古城人流如織,青石板光滑透亮。我們一路問至四方街,一伙納西大媽呆在科貢坊下打跳,單調的納西音樂沒玩沒了,她們的動作像鋤地、翻土,然后踩平它。我出汗了,小蘇不停埋怨,薇薇目光呆滯——我們盡可能不看對方。我問小蘇何時動身,她說,明天,絕對改不了。這邊要沒拍完可別怪我啊,檔期啊,我的檔期。我說你就別火上澆油了。她說怎么是火上澆油呢?我是丑話說在前啊……我盯著打跳隊伍中一位步伐嫻熟的大媽。一個啞巴,有意思?小蘇一聲冷笑,那可是杜琪峰,李大導演(李大倒爺)!我的汗水從額角滾落,砸在明鏡般的青石板上。

薇薇沉默著,似乎傷透了心卻得不到任何安慰。過度漂亮的小蘇引來不少游客,他們的目光恨不能扒光她。我問薇薇,昨晚王重真沒去過你房間?薇薇搖頭,我倒真希望他摸進來呢!從前和他合作過一部戲,一直覺得他憨厚老實。狗日的!這一聲大罵十分突然,把我和小蘇嚇一跳,也把周圍幾個更像演員的男人嚇得落荒而逃。

你們合作過?

去年吧,去年十月。

你早該把他辦了。

太應該了。

你很孤獨。小蘇說。

誰?我?薇薇笑起來的時候有兩個好看的嘴窩。

我是說李大導演。

我們,是我們。我說。我瞪著毫無瑕疵的藍天。

可以走了嗎?小蘇說。

我一聲不吭。

蘇,陪陪我。薇薇說。

哎,小蘇說,這次演的什么狗屁角色。

你聽著,我轉向她,再狗屁也比一個啞巴好十倍。

小蘇繼續(xù)冷笑,杜琪峰也比狗屁的導演好十倍。endprint

我咧嘴傻笑。

你完蛋了小蘇。你注定成不了章子怡。

謝謝!我看你也成不了杜琪峰。

我會成為李安的,一不留神就是張藝謀。

行啦行啦,薇薇說,我們接著找,成嗎?

我想沖小蘇那張完美得一無是處的臉大吼:滾蛋!可她轉瞬之間就油滑而諂媚起來,可見當一個好演員多不容易。對不住啊李導,你會成為第二個李安的,我嘛,混吃等死唄。

薇薇問她哪兒畢業(yè)的,她說麻大(云南藝術學院別稱)。薇薇一聲大叫,呀,你是王重校友?

能不能不提王重?

快走吧,我說,我們接著找你的王重。

找到了咋辦?

隨你便。

我們分頭行動。我走向酒吧街。太陽璀璨,你站在科貢坊橋頭就能眺望鋼藍色的玉龍雪山。干凈,鋒利,不可一世,少量的積雪讓我想起老木的滿頭白發(fā)。酒吧街就算大白天也亂哄哄的,拉客的姑娘和店家大聲勸你進去喝幾杯。夜里,這兒寸步難行,瘋狂的音樂鼓舞著期待艷遇的人們呼呼大喝。沒人了解另一個人,更不用說王重這樣臨時抓來的制片主任。一個看起來羞澀的胖子,號稱在大學時代拿過一次三好生、被姑娘甩過兩次的乖乖男;混劇組以來他掙了不少錢,跟過于榮光的《木府風云》,一單下來至少五萬,還缺錢?他會賣了蘇咕毒?我寧可相信事出有因,他還沒傻到為了一只身價存疑的道具毀掉自己吧?不過,誰敢打包票?誰又不是從黑洞般的經(jīng)歷中幸存下來的?酒吧街邊溪水潺潺,過去有錦鯉遨游,如今是旱季,水量少一半,魚早沒了,但水草還在,比小蘇的頭發(fā)還長。一群男女比我的劇中人物還矯情地擺POSE合影留念。一只巨大的佳能相機突然遞到我手上,要求我給他們來一張——女的很像中國版黛米·摩爾,男的太老了,還是個光頭。我咔嚓按了快門。男的一臉壞笑,很夸張地向我道謝,女的微笑十分迷人,問我四方街怎么走,我真想告訴他們相反的方向。

街巷越來越窄,游人絲毫不減,有的地方你得吸著肚皮。店鋪都差不多,除了服裝店、手鼓店、工藝品店就是小到一兩個平米的淘碟店,店主如同縮在洞穴里,要命的是,它們播放的音樂全是小倩那首《一瞬間》,你聽兩遍就會唱:“就在這一瞬間,才發(fā)現(xiàn),我失去了你的容顏,就在這一瞬間……”店主們合著節(jié)拍敲打手鼓,打量你的目光如饑似渴。我要是整天坐店里敲手鼓、聽小倩,我會瘋的。我踩著鼓聲抵達大石橋,橋頭坐滿了人,賣塑料花的姑娘穿著綠色超短裙,把剛扎好的花環(huán)戴在頭上。我湊過去,在她身后找到五公分的空位坐下。她沖我微笑,來一個嗎?十塊錢。我說不了。我瞪著橋下,一對拍婚紗的年輕人忙得團團轉,女的從河里撩水,男的盡量像個黑社會。你從哪來?我問賣花姑娘。她說四川。我說啊呀,四川。她又說,真不來一個?我說好吧,來一個,花是假的?她說假的才能長久嘛。我給她錢,從她手里接過花環(huán)。紅色細絹做的假花,還算精致,很像真的。無色無味,或許無毒。我戴在頭頂,看起來我就像她丈夫。我看見小蘇和薇薇遠遠走來,身邊跟著個陌生男人。

她們來到我身前,額頭微微冒汗,那小子——頂多90后,臉很白,三七開長發(fā),大熱天套一件黑色西裝。大哥好!他沖我伸出右手。我沒握。我護送兩位美女到此,她們迷路啦。他的笑容很殷勤。謝謝你。我說。別客氣,那我走啦。小蘇臉上的笑意高深莫測,活脫脫一個小章子怡。薇薇板著臉。我能留下兩位美女電話嗎?我使勁咳嗽,這得問她們呀。薇薇連連擺手,小蘇笑而不答——傻瓜都能看出來,她笑得多么虛偽。這小子盯著她,美女,你電話是?小蘇女王似的搖頭,對不起。這小子不屈不撓,為什么?小蘇說,什么為什么?這小子說,這是麗江啊。麗江怎么啦,小蘇的微笑瞬間凝固。到了麗江必須留電話?這小子還想說點什么,我大聲說,兄弟,我是她老公,我有她電話,要嗎?他的臉漲得通紅,低聲嘀咕了一句什么,扭頭跑開了。

老公,哈哈,老公。小蘇盯著我頭頂?shù)幕ōh(huán)。

我取下,給她戴上。她像海底的塞壬。

走不動啦李導。這人古道熱腸,一路跟著。

這是麗江。我說。

我戴著好看?真好看?小蘇說。

好看,不信你問她。我指指賣花女。后者笑了,希望小蘇、薇薇各買一只。我說我送她們吧。我掏錢買了兩只,讓她們都戴上。薇薇總算笑了。

一路問過來,都說沒見過一個背樂器的男人。小蘇說。

真值那么多錢?薇薇說。

什么?我說。

蘇咕毒。

沒準。

在花環(huán)映襯下,她們臉色發(fā)白。

我能走了嗎老公?

你忍心撇下我?

剛接他們電話,明天一早就動身。我的戲提前了。

我一聲不吭。

你們在找誰?背樂器的男人?賣花姑娘說。

你見過?薇薇說。

看在你們買了三個花環(huán)的份上,我見過。真的見過。

人群擾攘,我似乎不斷遇見蘇咕毒真正的主人。她就是我以為的樣子——淺紫色或醬紅色的納西裙褲,頭發(fā)挽起,身材高大。宣科說,她把蘇咕毒留在座位上,說走就走,再沒回來。

女人?為什么走?

宣科嘆氣,搖頭,指間的香煙抽一半就掐了。當年,這個納西女人帶一把蘇咕毒來古樂會應聘,宣科對她手中的家傳樂器和她父親一點也不陌生,但驚訝于她也是蘇咕毒的高手。上臺后,她精湛的技藝仿佛一只燕子在鼓點和竹笛之間穿梭。老外們起立鼓掌,只有宣科知道蘇咕毒在整場演出中的分量,只有他清楚究竟有多少掌聲是送給蘇咕毒的。一年后,她真走了,宣科瞪著空空蕩蕩的紅木椅子,連續(xù)數(shù)晚的主持差不多報廢,就像瘋子的夢話和囈語。

我很傷心。宣科干脆扔掉香煙。沒有比她更好的蘇咕毒大師咯。納西人,彈蘇咕毒的少,彈得好的更是鳳毛麟角。最好是女人彈它——那種曼妙的感覺才出得來。有她沒她的古樂會,真不一樣。老木不行。每天晚上睡個半死。

干嗎要走?endprint

納西女人,性子烈,真烈……有哪樣辦法,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音樂,我在個舊坐牢29年,哪里還有音樂?……他又跑題了。

我的想象無法落實。或許,她白皙豐腴,擁有一雙濕潤漆黑的眼睛,兩只無與倫比的大手。

音樂,只是音樂?

賣花姑娘指向古城北門。千篇一律的青石板、手鼓店、碟店、工藝店。我們一路打聽,王重和蘇咕毒還是杳無消息。街巷越來越窄——已經(jīng)來到寂寥的大研古城北部,古院落漸漸增多,氣氛像古井般幽暗,我似乎從沒來過。

我看不懂麗江。薇薇說,有人沖她兜售草帽和墨鏡,她一一拒絕。

無數(shù)的人跑來吃飯,睡覺,做愛。小蘇說。納西人都住城外啦,城里的都成了生意人。

同意。我說。

哪都一模一樣呀。薇薇說。

哪來的艷遇?像剛才那哥們一樣,屁顛屁顛追你們身后?我說。我看不懂的是,干嗎上趕著演一個啞巴。就算是杜琪峰的啞巴,那還是個啞巴。

小蘇一聲冷笑。專賣店的LV和螺螄灣的LV是一回事嗎?

一回事。

反正我明早就走。先飛昆明,再飛浙江。

找到蘇咕毒再說。

要找不到呢?

青瓦白墻一路蔓延,前面的薇薇突然指著一座古色古香的納西院落。她回頭看我,又看看小蘇。院落門頭上的“甘澤泉”三個隸體大字渾厚蒼勁,鐫刻在原色木板上,兩扇木門已經(jīng)皸裂,門上有獅頭鐵環(huán)。顯然是一家客棧,是麗江古城最完好的那類納西宅院。

小倩的歌聲遠遠飄來:“就在這一瞬間,才發(fā)現(xiàn)……”

王重絕對艷遇了,于是偷了蘇咕毒賣個天價留在麗江開客棧。薇薇大聲說。我認為這次的猜測很靠譜。之后我們驚呆了:這個不需要任何修飾的外景地竟與我的劇情神奇吻合,簡直天衣無縫——經(jīng)典的納西古院落,攝影師推門而入,蘇咕毒懸掛墻上。時間像遺失的孩子,經(jīng)歷漫長的漂泊突然歸來,讓你久久不能動彈。小蘇取下頭上的假花環(huán)抓在手里。薇薇猶如虔誠的圣女帶領我們,走向甘澤泉。

它枕著溪水,小小的單孔石橋通往古色古香的大門,茂盛的薔薇漫過墻院。我的心怦怦跳。門一推就開。頭一座天井比雪山還白,右側一扇木門虛掩著,門上的福祿壽禧鏤空木雕細如發(fā)絲,一看就是大師手筆。再推開,一個四四方方的大天井迎接我們,屋檐優(yōu)美整齊,通向二樓平臺的一把木梯爬滿薔薇,葉片綠油油的,花瓣紅得像火。天井里薄薄的青草像鋪上去的,磚縫滲出涼颼颼的氣息。正面,堂屋大門洞開,屋里很暗,能看見八仙桌和香爐。左右耳房里有桌子椅子,散亂堆著。踏上草皮,就像呆在紅塔基地的四號足球場上。

你們找誰?

聲音從身后傳來。我回頭看見一個40左右的女人站在廂房的門檻上,紫色納西族褲裙,扎圓形發(fā)髻,透亮的綠松石項鏈垂到胸前。

我?guī)缀跻谎劬驼J出了這個從沒見過的陌生人。

我感到窒息,突然激動而羞愧。我沖她點頭微笑,簡單說了說事情經(jīng)過——我們劇組一行為一把樂器而來,已經(jīng)找了很久。

女人不慌不忙,讓我們到前廊八仙桌旁就座,斟了三杯麗江綠茶。茶水甘冽爽口。

榮幸吶,居然是拍電影的導演和大明星光臨寒舍呢。

薇薇追問她是否見過一個昆明胖子,大約30出頭,穿耐克黑色套頭衫,藍色牛仔褲和彪馬運動鞋,頭發(fā)不長不短,看起來像個伙夫,背一把長長的古怪樂器招搖過市,見過嗎?

女人面帶微笑。

見過。

小蘇沖我伸伸舌頭。我的心跳仿佛消失了。藍色的玉龍雪山猶如一千瓦的低溫鏑燈一般刺眼。

你見過?薇薇大喊,就像還沒開始戀愛已遭拋棄的愛情夢游者。這么些年來她怎么混劇組的?

走啦,早走啦。

走啦?!薇薇滿臉蒼白。你見沒見他背著一把這么長、這么高的納西樂器?

見過。女人的微笑毫無變化。當然見過。大清早的,古城沒什么人,這個男人背著蘇咕毒剛好經(jīng)過。我叫住他,問他背著什么東西……他緊張得要死,開口就要一百萬。我告訴他,只要我招呼一聲,他休想走出古城。最后,我們一萬塊成交。他應該能趕上頭班飛機。

微涼的空氣生硬如鐵。小蘇似乎提前入戲了——張大嘴巴,卻發(fā)不出一絲聲音。

我張口叫出她的名字:英古納美。

她有些吃驚,接著笑了,宣科老師告訴你的吧?

英古納美,在納西話里什么意思?

麗江女人。

蘇咕毒呢?

非學會不可。

一片寧靜,能聽到雪山腳下傳來的狗叫,酒吧街里流浪歌手的哀嚎;那首沒玩沒了的《一瞬間》在耳邊來回撲騰——“就在這一瞬間,我才發(fā)現(xiàn)……我失去了你的容顏……”

蘇咕毒呢?

她笑而不答。我知道,蘇咕毒回到了屬于它的地方——院落,廂房,古老的空氣和瓦棱里黃燦燦的太陽花。

宣科說,你說走就走。

她笑而不答,把手機遞給我。照片夾里的女孩笑得沒心沒肺。這孩子不算漂亮,小小的瓜子臉黑乎乎的,頭發(fā)稀疏,頭頂一只白色發(fā)卡,喜歡沖鏡頭擺出手捧臉蛋的POSE。我沒什么感覺。比她母親差遠了。

12歲啦。12年前我退出納西古樂會。

小蘇和薇薇一臉茫然。小蘇起身溜達,從這間房跑到另一間,展覽她窈窕的身材。英古納美連連稱贊她漂亮,薇薇說可惜呀,沒帶攝像師,否則順手就把剩下的戲全拍啦。

當時我有了她,快四個月啦,還怎么上臺?

你沒告訴宣科?

沒有。

沉默蔓延了很長時間。我告訴她,蘇咕毒恐怕必須還給宣科,她輕輕嘆氣,是的,它可是鎮(zhèn)團之寶呀。

那一萬塊錢……

她笑著擺手。

我們尾隨她穿過天井,從廂房側面一條狹窄的甬道去往后院。她推開門。沒有蘇咕毒的影子。這間簡簡單單的屋子沒有任何樂器的影子。她有些納悶,告訴我她今早明明擱在桌上的——她拍了拍光溜溜的榆木桌,細細的灰塵升入半空。我記錯了?她轉身出去。我們回到前院。門外人影晃動,天南海北的傻瓜非把自己折磨得精疲力竭,幾個叫賣水果的納西婦女蹲在對過墻角。我差不多忘了蘇咕毒長什么樣了,眼前與之重疊的東西頂多一張琵琶、一把吉他或一把二胡。英古納美讓我們別著急,先喝茶;她從外院搜到內院,一間間廂房逐一找去;半小時后她走回來,滿頭細汗,兩手叉腰,不可思議地搖搖頭。小蘇提醒她是否有人來過,薇薇說別慌再好好想想。我不知該說點什么,但隱約感到她身上透出的神秘力量——就算拿回蘇咕毒也天經(jīng)地義,何況她又花了一萬塊錢。宣科和老木都不會有意見的。不會有任何意見。不,她不是那種女人,否則她有數(shù)不清的機會。被人偷了?不可能,誰會偷這東西?誰又能輕輕松松穿過天井直奔后院廂房?endprint

孩子?

對,你的女兒——

對呀,諾杰!女人一拍腦門,諾杰干的!絕對是她!這個小挨刀的!

這名字真美,仿佛要為她的相貌扳回分數(shù)?,F(xiàn)在她理出了頭緒——午休之際,12歲的諾杰拿走了蘇咕毒。英古納美挨著我坐下,擦著額頭。她要它干什么?你們說,她要蘇咕毒干什么呢?我沒法回答。此時距離小學校放學的時間不遠了,她讓我們暫且忍耐,等諾杰回來。小蘇問她諾杰的親爹,女人并不回答,要不,我直接上學校找她?……我說還是等等,一個孩子,一件樂器,還能出什么事兒呢?我們繼續(xù)喝茶,我連跑兩趟廁所;屋頂瓦縫中的太陽花金亮刺眼,天空藍得像倒扣的瀘沽湖;小蘇重申她的立場,明天一早必須飛昆明,頂多讓我補拍一個鐘頭,請我務必理解。我謀劃著最后一場戲:就在這個院落,堂屋墻上,攝影師一頭撞見蘇咕毒,滿心的焦躁被它輕輕抹掉。納西姑娘不見蹤影。他來回搜尋,從這頭跑向那頭,急于辨認這是現(xiàn)實還是夢境……嗯,這才是我想要的鏡頭,我想拍的麗江。

啞巴之后呢?

什么?

你演完啞巴之后?

小蘇扳著手指,七天后飛哈爾濱,拍一部抗日神劇;五天后飛杭州,一部時裝戲,月底飛香港,給宣萱演丫鬟——不是啞巴,一共十五句臺詞;下個月飛敦煌,古裝戲,尋找吳三桂的寶藏……

薇薇還在為王重的偷竊和逃跑嘆息。

我突然無限憂傷。小蘇成不了巨星的,不可能。哪怕她比鞏俐章子怡漂亮一千倍。她其實只是云南衛(wèi)校畢業(yè)(哪兒是王重的校友!)、在這個行當混了兩年的中專生。她的戲其實挺差的,除了漂亮,除了胸大。但你認為這樣的演員還少嗎?

攝影師跨入前院,堂屋墻上的蘇咕毒讓他張大嘴巴,像條死魚。他緩緩靠近蘇咕毒,仿佛它是裸體的;抬頭仰望,伸手,撫摸琴弦,之后轉身四顧,在院子里奔走,呼喚,沖出去——像個神經(jīng)兮兮的白癡。鏡頭硬切至四方街廣場,他猛回頭,四方街對面,一身紫色納西裙褲的姑娘就站在熙來攘往的人流中。他呆住了。姑娘沖他微笑。升格慢鏡頭??諝饽?,陽光墜落,既庸俗又壯觀……

宣科告訴我,英古納美的消失就像她的到來一樣讓人摸不著頭腦。那之后,郁悶就像古城的桂花香氣一樣彌漫,他想不明白為何她的離去竟有這么大的殺傷力。他讓老木帶了幾個納西孩子,不到半年就跑得一個不剩。哪個孩子還彈這東西?他們熱衷蕭亞軒和周杰倫。再說,蘇咕毒太難復制,一件寶貝怎么夠分?他的結論是,蘇咕毒必須交給它真正的主人才能彈出極致。老木老了,還總在舞臺上睡著,他的大孫子跑到昆明闖蕩,二孫子跑去《印象麗江》牽馬唱歌,誰都不愿操練蘇咕毒。納西古樂正在死亡。老頭子們二十年來死了十個。古樂會每晚演出之后就分崩離析:他們回家,抽煙,吃飯,罵孫子,操女人,大聲武氣地叫嚷,吐唾沫,喝酒,發(fā)呆;然后,次日晚上7點重新回來。走進亂哄哄的大研,穿上桃紅色大褂,準備登場。

您老人家百年以后咋辦?

什么咋辦?

古樂會呀。

愛咋辦咋辦。宣科不假思索。我死了還管他們?

從雪山吹來的風向下俯沖,小蘇打開廂房一臺唱片機,流淌出來的正是《水龍吟》。英古納美的眼睛睜大了,望向音樂的源頭。聽到了?蘇咕毒。我說聽到了。它從第七小節(jié)爬出來,像一匹病懨懨的老馬。抱歉,我聽不太懂,就覺得慢悠悠的,好聽。她笑了,用沉默告訴我當時的演奏者正是她。小蘇站在門檻上,為自己制造的驚喜洋洋自得;薇薇被古老的音樂帶走,滿臉虛妄和深沉;王重事件只是插曲,我們干嗎為一個小偷勞心費神呢?!端堃鳌风H鏘起伏的曲調無可代替,正如我們自己無可代替。小蘇就算演一百個啞巴還是有人看的,她飛來飛去的表演從不白忙活。我們把自己撂給無法掌控的東西,到頭來都會滿意的。我仔細打量英古納美,鼻梁挺直,前額寬闊,整理額頭細發(fā)的手長而微黑——撥弄蘇咕毒的一雙巧手說停就停了。她怎么挺過來的?

你們拍的什么微電影,干嗎扯上蘇咕毒?

觀眾喜歡的電影。

哪里的觀眾?

網(wǎng)絡。

哦。英古納美搖搖頭。我的客棧也加入什么網(wǎng)站了,一些韓國客人自己找過來。

就這道理。

納西古樂!納西古樂!小蘇大聲叫嚷。你聽不出是褒是貶。我感到音樂背后藏著微暗的火,把什么物質燒著了,射出熊熊烈焰。

英古納美說,她是在納西古樂會后臺認識他的。他跑到后臺,拜望神奇的蘇咕毒及其演奏者。他是福建人,普通話說得很爛。他一個人跑來麗江看演出——各種演出,《麗水金沙》、《東巴宮》;還是喜歡納西古樂,一口氣連聽三天,自己買票入場。在后臺暗窄的過道上,人進人出,一片嘈雜,他說他明天就走了,之后堅持送她返回甘澤泉;他們穿過復雜的古城巷道,踩著對方的影子,聽著腳步聲被兩側店面反彈回來。他很干凈,她記得他站在門廊下臉上散發(fā)的剃須水氣味,記得他防水面料外套發(fā)出的刷刷聲;她希望來一場大暴雨,把他留在門廊下。其實用不著,他側身進了院子。像游動的幽靈,像她夢中的陌生人。他不是故意找刺激的,特地給她留了電話和地址,次日天不亮就走了。他說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就留下。她沒留。她什么也不確定。后來她感到無邊的恐懼,卻又為此自豪。

納西女人做事情從不拖拖拉拉,她說,低沉的嗓音在《水龍吟》的間歇十分性感。之后的曲子更性感,她說是南唐后主李煜所作的《念奴嬌》,能聽出小腳女人一步三顫的萬般風情。

我陷入想象。

懷上諾杰后,她再也瞞不住了——你不可能挺著大肚子登臺呀。

我沒跟宣科老師說。我沒辦法跟他說。

遠遠傳來孩子放學路過院門的嘰喳聲。

我把蘇咕毒留給宣科老師,他的臉色很難看。非常非常難看。

小蘇回到薇薇身邊。現(xiàn)在,兩個女人像磚墻和木門一樣真實。

彈蘇咕毒需要靜下來,心亂了不行。

你的意思是,麗江讓人心平氣和?endprint

她并不回答,向我回憶古樂會12年前的盛況——爆滿的觀眾八成是老外,一直坐到外側走廊上;宣科口若懸河,骨子里的英式幽默比英國人還地道;觀眾笑聲不絕。古樂會的表演棒極了,沒有一點瑕疵。她說,真的棒極了,我覺得我能彈一輩子……現(xiàn)在?有幾次我路過,我聽見誰誰誰睡著了,是在夢里演奏呢。

睡著了還能演奏?

當然。

老木的蘇咕毒呢?

英古納美笑而不答。

生了孩子,還能回來呀。

她連連搖頭。

沒想過找他?去福建?

她還是不說話,也不再看我。

沉悶的氣氛能殺死五頭大象。我起身走進院子,細細的草莖在鞋底滑動,小蘇詢問薇薇,大意是明天上哪兒坐機場大巴。英古納美起身走到門口,留給我高挑豐滿的后背。女兒諾杰還沒回來。她靜靜等待。被藍天切割的狹窄門廊似乎一片潮濕——12年前的門廊,把一切都框死了。那個模糊干凈的男人,把她和她的蘇咕毒變成另外的樣子。不可思議。她的背影逆光,溫暖,挺拔,更像摩梭女人,從不追究什么。青石板閃閃發(fā)亮。

諾杰一腳跨進院子。她真的又瘦又黑,頭頂?shù)陌咨l(fā)卡別無分號,碩大的米口袋似的耐克帆布書包耷拉在牛仔褲上。你一點也看不出這是個納西族姑娘(至少流淌著百分之五十的納西血液)。她有些緊張,一雙大大的眼睛睜得更大了,來回打量我們。

英古納美一把抓住她的手。東西呢?我放桌上的蘇咕毒呢?

諾杰不說話,抬頭呆呆望著她。

問你話呢,啞巴啦?

她還是不說話,一只手抓住書包背帶,另一只手揪住褲邊。

你好諾杰,我說。我們是你媽媽的朋友,別怕,慢慢說。

小蘇和薇薇一臉壞笑。

說話呀!英古納美大喊。

諾杰的表情呆滯而茫然。她扭頭看看我,再看看小蘇和薇薇——似乎三個陌生人比她母親更讓她安心些。英古納美蹲下來,撫摸她的臉。是你拿的吧,咋不拿回來?之后,她用急切的納西話連連追問。諾杰終于開口了,但快速多變的納西話讓我摸不著頭腦。從她委屈的表情可以斷定,蘇咕毒出事了。英古納美站起來。好好說,她用漢話警告她,說清楚,蘇咕毒怎么了?

……丟了。

我喘不上氣來,像被這個又黑又瘦的孩子攥住心臟。

我下午帶它去學校,去音樂課……老師也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后來,下了課,下了課……諾杰開始哭泣,但堅定地把她的遭遇往下講。下了課,趙海若和劉雅涵要拿小提琴和我比……他們的琴聲真美啊,但是,但是我的東西難聽死啦。他們說,這和彈棉花的差不多……

故事很簡單。諾杰拎著蘇咕毒飛奔,跑進古城一條僻靜的巷子嚎啕大哭。之后,她走上橋頭,用她的鉛筆小刀割斷琴弦,用腳踩扁琴軸,抬手扔進河里。

耳光很響,把寂靜撕個粉碎。英古納美像頭呼呼喘息的母豹子。諾杰不哭了。最恐懼的時刻已經(jīng)被她的講述帶走。她捂著臉,發(fā)出歇斯底里的吼叫,它有屁用,難聽,難看,誰也不會彈,誰都不喜歡。你買個破東西回來干什么?她的目光十分兇狠,扔下書包調頭沖出院子。英古納美低低叫了一聲,諾杰!

院子涼得驚人。

英古納美拔腳往外跑。我追上去。小蘇和薇薇并未跟上。她們早沒興趣也沒了體力。她們只是來拍戲的。她們和一件道具有什么關系?

我追上英古納美。我們順流而下,搜遍整條河還是沒找到它。我們重返大石橋,賣花姑娘為我們騰出位置。英古納美俯身望向花影浮動的河面,突然掩面啜泣。我嚇壞了,賣花姑娘也嚇壞了。再找找!她抬頭看著我,似乎在央求。再找找,不會丟的。不會。她挺起身,帶著納西女人特有的氣息,一頭扎進人群。

責任編輯 鄢 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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