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軍成
記憶或者歷史這玩意就是這么先是變得模糊,模糊上一陣子也就沒了,就像天上飄過來的一片云彩,轉眼之間就會被風吹跑……
早年的烏魯木齊這個城市,北門跟前的城墻下是一個醫(yī)院,在醫(yī)院之前是個幫會,再之前是個土地廟。再之前的之前,誰也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醫(yī)院最早是盛世才建的,原先就在北門,后來(上世紀50年代)搬到了友誼鄉(xiāng),友誼鄉(xiāng)的名字后來變成“反修”,現(xiàn)在叫“友好”。我在里頭工作過20多年,當過護士、寫過院史、看守過圖書。這些記憶也許用不了多久,也會越來越淡,無法分辨。
當然,現(xiàn)在的醫(yī)院已經(jīng)不是那個醫(yī)院了,快70年過去,那個醫(yī)院的舊影子,已經(jīng)被一些死去的人帶走了。今天的太陽光下,你找不到多少舊事,那些被風吹舊的日子,如果刻在某面墻上,也已經(jīng)風化脫落了,更何況那段墻已經(jīng)沒了,就更不用說別的了。
一張黃得已經(jīng)有些模糊的照片,我在10年前見過。一個土臺子上,站著許多扛著坎土曼和十字鎬的人,他們在挖著那個土臺子,那是個塵土和汗水彌漫的勞動場景,里頭的人都是醫(yī)院的工作人員。那也許是1951年也許是1952年,現(xiàn)在已經(jīng)弄不清楚了,人們站在北門的城門樓上,拆除這個舊時代的遺跡,跟前的城墻在之前已經(jīng)被拆掉了,因為這時間城墻已經(jīng)沒用了,把一個沒有用的東西擺在面前,對勤勞而務實的人們無疑是不敬的。
再早一些時候,這城墻也許有些用處,只是為舊時代所用而已。比如馬仲英攻城那陣兒,迪化城就有很厚的城墻,如果沒有城墻,盛世才可能就會守不住,那樣的話,歷史就會是另一個樣子。
上世紀70年代,我家就住在離北門不遠的東風電影院跟前,窗戶后面殘留著一截子城墻,從東風電影院一直延伸到黨校跟前?,F(xiàn)在可以說是延伸到文廟跟前,因為那時我們不知道這地方是個廟,只知道里頭混雜地住著很多人家。我有個外號叫“小地主”的同學,家就在這里頭。那截子老城墻和那年月的陽光、冰雪以及童年變成的記憶已經(jīng)模糊了。至于在上頭打架、斗“雞”、打髀樞、比誰尿得遠的種種往事也似乎不真實了。
因為那截子城墻已經(jīng)不在了,我有時甚至懷疑它是不是曾經(jīng)就沒在那里呆過,只是我的一種幻覺,或者我的回憶迷路了?如果它曾經(jīng)在那里,只是那時間我不知道這截城墻多年以后變成的也只是回憶而已。城墻消失的理由也許是配不上這個城市了。在早年,城墻灰頭土臉,城市也灰頭土臉,都那么灰頭土臉誰也不會嫌誰。后來城市現(xiàn)代化了,一座座高樓從地底下快快地就長了出來,樓房一片連一片地一直伸進遠處的墓地里頭。這時間的城墻看上去就像城市臉上凸起的一道傷疤或者污垢。一個人的臉上如果有道疤痕或者擦不掉的臟東西,那人可能會覺得有些丟人,不愿意見人,更何況一個城市。城墻夾在樓宇里,對現(xiàn)代化的城市可能是一個羞辱。也許城墻自己也感到羞愧了,也想塌掉,只是還沒塌的時候就被人拆了。
大片的樓房起來以后,人們都很忙,沒時間去想以前的事情。住在樓里的人更不會去想自己是住在早年的城墻上,還是亂墳崗上,因為想這個沒什么意義。
鄧麗君歌曲的《小城故事》傳進來的那年,城墻還在,當然,這個城市不是個小城,也沒有小城里的故事。城墻上至于有沒有故事誰也不知道。
小時候,我們在城墻上只撿到一些子彈殼,沒有撿到故事。倒是在城墻下面,發(fā)生過一些事情,有人躲在城墻下隱蔽處做些見不得人的事情,也有小偷把偷來的東西埋在墻根下。某年9月的一個夜晚,有一男一女在墻根下偷情時被人發(fā)現(xiàn),男的爬墻跑了,女的跳進旁邊一個菜窖里,那年月我們很多人家的菜窖就在城墻根下。女人被人拽出來送進派出所以后,這件事情被我們說了好多天。
我不知道這些是不是這個城市的故事。我想對城墻的記憶可能不只我一個人有,還有很多人也有,那對男女肯定更是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