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
以33歲為界
我迄今為止的人生除了故鄉(xiāng)漳州和異鄉(xiāng)北京,就沒有在其他地方生活過一個月以上。從出生開始到讀漳州師院到畢業(yè)分配工作,我的活動范圍都在漳州,這使我對遠方極為向往。我經(jīng)常想,倘使我有過在外地生活的經(jīng)歷,我就不至于在33歲這樣一個對女人而言已不年輕的年紀破釜沉舟來到北京。但我終究是來了,后來我又想,女性中既然有秋瑾、丁玲、蕭紅這一路背井離鄉(xiāng)不按常理出牌的,就得有人來延續(xù)她們這一脈,我算一個吧,當然我不能和這些前輩相提并論,但總歸走的是她們這一路。
故鄉(xiāng)和異鄉(xiāng)最主要的差異自然是體制內外的差異,在故鄉(xiāng),我可以安穩(wěn)地過著月月領工資不怕失業(yè)的生活,在異鄉(xiāng),則是即使有高收入也要擔心哪一天突然沒了工作就要餓肚子的焦慮(更何況我到北京后從來沒領過高薪)。對現(xiàn)在不分配工作的80后90后而言,我們這些1960年代出生的人今日北漂的,都切身體驗到無法為外人道的體制內外的反差對心理的折磨,好在我一直比較認命,既然路是自己選擇的,就沒什么好說的。我身邊有若干辭職北漂的朋友有的抑郁癥了,有的寧愿在地下室熬著也不想接受這個現(xiàn)實去打最底層的工……我是一個物質欲望極低的人,差不多吃得飽穿得暖就行了,無論在什么地方生活上我都能適應,要調整的就是如上所述的心理落差。至于氣候什么的也不是問題,事實上我挺喜歡北京的干燥,我甚至認為北方四季分明的氣候有利于人的身體健康(我經(jīng)常在公交車上看到成群的老人到各個景點游玩,在北京,老人們坐公交進出各景點是不收費的,在南方,老人們很少見之于公眾場合),當然,這是我的一己之見,未經(jīng)求證。
以33歲為界,我的一生分為前世和今生,我時常把到北京的那一年視為我的新生,因此我今年只有10歲。事實上那個福建時期的我真的已經(jīng)很陌生了,那個曾經(jīng)如此瘋狂如此奮不顧身如此歇斯底里談詩寫詩如此嫉錢如仇如此視日?,嵤聻橛顾椎呐?,她到底是誰?
之北京
我曾用如下文字表達過我來北京的原因:曾經(jīng)有一只生活在一口名叫漳州市薌城區(qū)的井里的青蛙,因為刻苦修煉詩歌功而突然神力大展跳得更高,某一天它經(jīng)由無意間的一躍似乎窺見井外另有一番奧秘,這只青蛙于是想,難道,除了我頭上這圓圓的直徑三尺的天之外還有更大的天?不行,我要去看看。主意一定,青蛙終于在某個時刻跳出井外,一蹦一跳來到一口名叫北京的井,在這個直徑三千米的井里,有無數(shù)無數(shù)的青蛙、蛤蟆、魚蝦蟹,還有龍蛇,青蛙覺得好緊張,原來它生活的直徑三尺的井只有它一只青蛙,它一點壓力和恐慌都沒有,現(xiàn)在,一切難有定論。
我就是這一只從三尺井跳到三千米井的青蛙,詩歌就是幫助我跳出三尺井的那個瞬間力量。因為孜孜以求于先鋒詩歌的寫作,我在改變詩歌語言的同時也改變了看待世界、處理世界的方式,那時我極端、激進、破壞性極強,越來越不安于體制內清閑安逸、一年等于一生的文化館工作,抱定無非一死的決心辭去一切,只身一人來到北京。我清楚地記得2002年12月13日那個雪花飄飛的清晨5點21分,火車停駐在西客站,穿著南方乳白色風衣的我,一點也不覺得寒冷,我趴著車窗,默默地在心里念叨:北京,我來了。多年后我讀到沈從文自傳《無從馴服的斑馬》,看到他也這么默默念叨了一句,我的眼淚不由得流了下來。
如果說最初來北京是懷揣著青春激情與理想夢幻的話,那么當我辭去老家的工作與生活時,在北京就是非如此不可的必須——我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2007年我寫了《極地之境》一詩,它基本上體現(xiàn)了我在北京的心境:現(xiàn)在我在故鄉(xiāng)已呆一月/朋友們陸續(xù)而來/陸續(xù)而去。他們安逸/自足,從未有過/我當年的悲哀。那時我年輕/青春激蕩,夢想在別處/生活也在別處/現(xiàn)在我還鄉(xiāng),懷揣/人所共知的財富/和辛酸。我對朋友們說/你看你看,一個/出走異鄉(xiāng)的人到達過/極地,摸到過太陽也被/它的光芒刺痛。
北京大夢
在北京,我最煩福建時期的同學朋友問我“在干嘛”,每有人這么問我就答“在活”。北京是一個不確定的城市,往往今天你住海淀,明天你就住朝陽。今天你做編輯,明天你就賣羊肉串了。所謂“日日新”大抵可以稱之為北漂中人的常態(tài)。對我而言,北京的政治中心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國慶大典我們也沒票去看,奧運會公司索性放假讓我們回故鄉(xiāng)“避孕(運)”——那個階段的北京各個行業(yè)基本都停滯了。我曾經(jīng)有五六年沒看電視的經(jīng)歷,好在有網(wǎng)絡讓我與世界的關系不至于恢復到原始人狀態(tài)。在北京,生存的第一要義讓我的眼光保持與生活平行,必須盯住腳下的大地才能在人流滾滾的北京不會跌倒,我的詩寫因此回到生活——在福建,我曾有凌空蹈虛的抱負;在北京,生活太具體了,煩惱具體,糾結具體,無根之漂泊具體,我心力交瘁,已無能再做長呼吸,我的詩寫因此變得短促——在福建,我曾以百余首長詩令詩界同行稱嘆。北京給我的,是一批代替日記抒發(fā)心境的短詩,恰恰是這些詩作,伴我度過了北京時期艱難波折的動蕩生活。
北京是一個包容性極大的城市,這里生活著各色各樣的人,達官顯貴有之,平頭百姓有之,跟其它城市最大不同的地方在于,這里有一個來自全國各地的人群,他們懷揣著各種手藝因著各種理由奔赴此地,心中都藏有不平凡的大夢。無論實現(xiàn)還是破滅,這個群體共有的人生軌跡詮釋了“吾道不孤”的老話。隨著國家對畢業(yè)生的不包分配,這個群體的隊伍會越來越壯大,既然在老家同樣得自謀生路,何不到京城一試身手?這是我的理解。對文化人而言,北京頗為豐富的文化聚會提供給無名者當場見識有名者的便利契機,這種見面的最大好處是,打破了有名與無名的界限,使曾經(jīng)的仰視者暗暗把仰視對象拉到自己可以平視的角度,有時竟也萌生“彼可取而代之”的勇氣。在北京,與高手交流的方便猶如沒有堤壩的水,眾水之間的混雜和攪拌本身就是一種很好的學習。能夠在北京存活的大都有幾把刷子(這是一個常識),誰也沒有必然優(yōu)于其他人之處。這就是北京。如果說在福建我曾經(jīng)覺得水已滿的話,在北京我則永遠兩手空空,無論生活還是寫作,焦慮一直在。
剛來北京的時候我和一切初次進城的小地方人一樣滿懷好奇,采取地毯式搜索的方式盡可能逛逛北京每個景點并為每個景點賦詩一首或撰文一篇。我到北京時正是冬天,灰蒙蒙的北京和傳統(tǒng)中國意境真的很吻合,而鼓樓西和葦子坑都使我聯(lián)想起《紅樓夢》中同樣地名,如果沒記錯的話,鼓樓西是薛寶釵家開當鋪的地方,葦子坑是賈寶玉曾經(jīng)策馬駐足所在。在北京讀明清話本小說似乎是很相宜的,而論及對我寫作的影響則談不上多少,我的寫作資源更多來自個人的人生際遇和感受,在北京,除了傳統(tǒng)文化,還有同樣強大的秉持異端的藝術家群體,他們,也構成了一種文化。今后,我應該有意識地吸取這兩種文化的精華。
詩歌與時代
新世紀以來,無論外部環(huán)境如何看待詩歌與詩人,詩歌界內部的火熱和對詩藝持久的探索是一直不曾中斷的。詩人不是自殺和精神病的代名詞,各行各業(yè)都有自殺和精神病存在,媒體獨獨對詩人群體的這兩種現(xiàn)象表現(xiàn)出超乎尋常興趣在表明媒體妖魔化詩人的同時,也反證了每個人內心隱藏的詩意(正是因為有詩歌情結,才如此關注詩歌事件)。大抵一個人一生的某個階段譬如大學階段,總有詩意的沖動。你追求美,追求浪漫,這些,都是詩意的表現(xiàn)。至于你寫不寫詩,那是另一回事。作為詩人,維護詩人和詩歌的尊嚴很重要。我經(jīng)常在網(wǎng)上和報上看到一些人得病了尋求捐款,動輒就掛出詩人名頭,而實際上在詩歌圈根本就沒人知道此突然冒出的病人是詩人。我不反對募捐,但不喜歡用詩人的名頭來博取可憐。我經(jīng)常跟朋友們說,如果我出了什么事,那是我作為“人”出的事,與詩歌無關。但我愿將我的所有榮譽歸之于詩。我不喜歡給詩人抹黑的行為。
說到詩歌與時代的關系我的理解是,可以寫時代,也可以不寫時代。前一陣我接受南京大學張子清教授關于狄金森問題的訪談時答道,時代進入到21世紀,重讀狄金森的詩依然能引發(fā)共鳴可見詩歌與時代是可以沒有關系的,狄金森作為一個“修女”式的詩人,一生足不出戶,棄絕社交,幾乎活在自己的內心中,她的詩大抵表達的也是一己之感悟,之悲歡,她和同時代的惠特曼并稱美國的大詩人,寫作路徑卻截然不同顯然說明了詩歌創(chuàng)作不一定非得宏大、主流才可。每一個人只要寫出獨屬于自己這一類人的悲歡也就行了,時代其實就是由無數(shù)不同類型的人和事構成,你寫出一類人和事,你就為時代注入了這類人和事的血液。關鍵是,你寫得好寫不好你這一類人和事。
我的詩歌語言觀
我所理解的現(xiàn)代詩寫作更多的是語言的自覺。即尋找一種有別于過去年代過去詩人的寫作模式,包括詞語的組合,句子的組合,甚至詞組自身組合的反傳統(tǒng)反常規(guī)。盡管這種嘗試頗為艱難,造成的直接后果有時會如一些讀者所言的“頭暈目?!焙汀鞍偎疾坏闷浣狻保乙詾檫@還是值得的。
因為詩歌寫作本身就是對既定空間的突破和對未知空間的創(chuàng)造。允許一部分人在傳統(tǒng)的河流中遨游,也應該允許另一部分人自掘河流,前者固然保險,后者因為更加艱難而理應受到更多尊重。對我迄今的寫作,我認為它們還沒有達到我所追求的創(chuàng)造一個新世界的目的,我眾多詩作的寫作資源有人物或事件的觸動和自身閱讀經(jīng)驗的累積,只要稍作冷靜分析是不難進入詩作中的脈絡的。對此,我深感道路漫漫,求索無盡。
一首詩如果只停留在表面字句所給予的沖擊是浪費的,或者說,如果讀者輕易地就能與作者的意圖達成共鳴,那作者反而應該仔細反思一下是否提供給讀者的東西太少,是否把讀者視為無物。任何一個藝術門類都有高雅和通俗之分,詩歌也不例外,總會有一部分人是為讀者寫作的,還會有另一部分人是為志同道合的作者寫作的,對前者我深懷感激,他們保證了詩歌在大眾中的形象,(真保住了嗎?)對后者我則飽含敬意,他們在做著搬運巨石到金字塔頂尖的工作。詩歌的最終完成有賴于兩者的密切配合。
外在的生活每時每刻都有變化出現(xiàn),內在的世界就更不用說了。也許有人因不習慣于生活的混亂而處心積慮地把生活擺設清楚,或者竟是掩耳盜鈴地以為生活有條不紊地理想、美好。我個人卻還在為無法恰切地在詩中表現(xiàn)出生活和內心的混亂而感到遺憾和難為情。我無限敬佩龐德、喬伊斯、普魯斯特等文學大師們在處理混亂題材的能力,想必在他們寫作的過程中是一直有人指責他們混亂的。他們寫出了他們的混亂,使人類的每一個體都能自其間找到無論是寬闊的還是微乎其微的影子,并由此得到某種認同。
對于更年輕的寫作者甚至更年長的寫作者,我總是控制不住地要他們從傳統(tǒng)的思維和寫作模式中走出,一點不講情面地或乍乍呼呼或苦口婆心地要他們破壞一點,再破壞一點。在我,是深深地領略到用全新語言對生活做重新描述或解釋的妙趣,我們無法用雙手建造一個實在的空間,用想象和語言總可以吧,一個新詞一個新想象就是一個新空間。我們無法雙腳脫離大地,但我們可以眼望天空把隨意的每一顆星星重新命名,或在虛無中用筆杜撰一個黃昏,一個人無我有的生活。當我想象每個人都學會此種手藝之后,隨便在哪里我都能被邀請進入他們杜撰的黃昏或生活,我的世界該是多么新鮮和曠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