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小 濤
(中共貴州省委黨校 黨史黨建部,貴州 貴陽 550028)
試析梁啟超的身體政治觀
伍 小 濤
(中共貴州省委黨校 黨史黨建部,貴州 貴陽 550028)
19世紀中晚期,中國正處于一個危機四伏的時代,梁啟超以巨椽之筆,鼓吹身體改造對中國救亡的重要,形成了一系列身體政治思想。他認為國土猶如身體,國家和身體一樣是自然淘汰的結(jié)果,國民身體的好壞直接關(guān)系到國家的強大。他主張建立一種新的身體樣式,即新民,為此,首先,擺脫奴隸身體樹立國民身體;其次,擺脫個人身體,樹立群體身體。他還主張晚婚、胎教與反纏足,主張身體的生產(chǎn)性。梁啟超的身體思想植根于中國古代的“修身養(yǎng)性”和近代的“身體救亡”理論。對梁啟超身體思想進行系統(tǒng)論述與認真總結(jié),對當前身體研究和身體開發(fā)有重大的現(xiàn)實意義。
梁啟超;身體思想;政治
鴉片戰(zhàn)爭以降,中國一直是帝國主義宰割的對象。“帝國主義和中國封建主義相結(jié)合,把中國變?yōu)榘胫趁竦睾椭趁竦氐倪^程,也就是中國反抗帝國主義及其走狗的過程?!盵1](P632)中經(jīng)三元里人民抗英、太平天國運動、洋務(wù)運動、戊戌變法,到義和團運動,它的“義舉”不但沒有將洋人洋教一舉驅(qū)離出中國,使中國走向繁榮富強,反而在一定程度上造成八國聯(lián)手攻陷北京,迫使皇帝出走西安避難的情況?!斑@個為時長達半世紀之久的頹厄發(fā)展,以及其間所反映的中國在政治、經(jīng)濟和軍事上的破落、不堪一擊,是導(dǎo)致身體所以成為朝野人士關(guān)注焦點的重要背景?!盵2](P16)梁啟超恰逢其會,以巨椽之筆,鼓吹身體改造對中國新生的重要?!捌堄行旅?,何患無新制度?無新政府?無新國家?”[3](P655)毫不夸張地說,梁啟超為近代中國的身體生成,作出了巨大貢獻。胡適曾這樣回憶道:“《新民說》諸篇給我開辟了一個新世界,使我徹底相信中國之外還有很高等的民族,很高等的文化。”[4](P79)因此,對梁啟超身體思想進行論述與總結(jié),對當前身體研究和身體開發(fā)有重大的現(xiàn)實意義。
在梁啟超的文章里,有許多關(guān)于國土、國家和國民的身體譬喻。如他是這樣論述國土的,“一國猶一身也,一身之中,有腹心焉,有骨節(jié)焉,有肌肉焉,有脈絡(luò)焉,有手足焉,有咽喉焉,有皮毛焉。鐵路者,國之絡(luò)脈也。礦務(wù)者,國之骨節(jié)也。財政者,國之肌肉也。兵者,國之手足也。港灣要地者,國之咽喉也。而土地者,國之皮毛也。今者脈絡(luò)已被瓜分矣,骨節(jié)已被瓜分矣,肌肉已被瓜分矣,手足已被瓜分矣,咽喉已被瓜分矣,而僅余外觀之皮毛,以裹此七尺之軀,安得謂之為完人也哉?”[5](P298)而把列強對中國這種瓜分,他稱為無形之瓜分,他說:故無形之瓜分者,不過留此外觀之皮毛以欺我耳。有形之瓜分,人人得而知之,得而救之,無形之瓜分,則莫或知之,莫或救之,此彼族用心最險最巧之處,而吾所以謂無形更慘于有形也。夫彼之必留此外觀之皮毛以欺我者,何也?骨節(jié)肌肉脈絡(luò)手足咽喉,皆可得而瓜分者也,惟腹心則不可得而瓜分者也,腹心者何?我四萬萬同胞愛國之心團結(jié)之力是也,有之則生,無之則死。生死之間,系茲一發(fā),呼呼!我同胞其念之哉。[5](P298)
而對國家,梁啟超的譬喻更為獨特,他認為國家和身體一樣是自然淘汰的結(jié)果?!白缘厍虺跤猩镆云袢眨溟g孳乳蕃殖,蠕者、泳者、飛者、走者、有覺者、無覺者、有情者、無情者、有魂者、無魂者,其種類其數(shù)量何啻京垓億兆,問今存者幾何矣?自地球初有人類以迄今日,其間孳乳蕃殖,黃者、白者、黑者、棕者、有族者、無族者、有部者、無部者,有國者、無國者,其種類其數(shù)量何啻京垓億兆,問今存者幾何矣?等是軀殼也,等是血氣也,等是品匯結(jié)集也,而存焉者不過萬億中之一。余則皆萎然落澌然滅矣。豈有他哉?自然淘汰之結(jié)果,劣者不得不敗,而讓優(yōu)者以獨勝云爾。優(yōu)劣之道不一端,而能群與不能群,實為其總源?!盵3](P693)
而盎格魯撒遜人國家之所以優(yōu)於他條頓人國家,是因為“其獨立自助之風(fēng)最盛,自其幼年在家庭,在學(xué)校,父母師長,皆不以附庸待之,使其練習(xí)世務(wù),稍長而可以自立,不倚敕他人。其守紀律循秩序之念最厚,其常識Common sense最富,常不肯為無謀之躁妄舉動。其權(quán)利之思想最強,視權(quán)利為第二之生命,絲毫不肯放過。其體力最壯,能冒萬險。其性質(zhì)最堅忍,百折不回。其人以實業(yè)為主,不尚虛榮。人皆務(wù)有職業(yè),不問高下。而坐食之官吏政客,常不為世所重。其保守之性質(zhì)亦最多,而常能因時勢,鑒外群,以發(fā)揮光大其固有之本性。以此之故,故能以區(qū)區(qū)北極三孤島,而孳殖其種於北亞美利加、澳大利亞兩大陸,揚其國旗於日所出入處,鞏其權(quán)力於五洲四海沖要咽喉之地,而天下莫之能敵也。盎格魯撒遜人所以定霸於十九世紀,非天幸也,其民族之優(yōu)勝使然也?!盵3](P660)
中國在秦朝以前,國人身體強壯,下馬射箭,上馬殺敵,遂疆域大擴。然秦大一統(tǒng)后,“謂得其地不足郡縣,得其人不足臣民,遂鄙為蠻夷而不屑與爭,但使其羈縻勿絕、拒杜勿來而已,必不肯萃全力而與之競勝。太平歌舞,四海晏然,則習(xí)為禮樂揖讓,而相尚以文雅,好為文詞詩賦訓(xùn)詁考據(jù),以奇耗其材力。即有材武桀勇者,亦閑置而無所用武,且以粗魯莽悍,見屏于上流社會之外。重文輕武之習(xí)既成,于是武事廢墮,民氣柔靡。二千年之腐氣敗習(xí),深入于國民之腦,遂使群國之人,奄奄如病夫,冉冉如弱女,溫溫如菩薩?!盵3](P710-711)因此,“欲抵當列強之民族帝國主義,以挽浩劫而拯生靈,惟有我行我民族主義之一策?!盵3](P657)
對國民,他比喻為身體的四肢、五臟、筋脈、血輪。他說“國也者,積民而成,國之有民,猶身之有四肢、五臟、筋脈、血輪也。未有四肢已斷,五臟已瘵,筋脈已傷,血輪已涸,而身猶能存者;則亦未有其民愚陋、怯弱、渙散、混濁,而國猶能立者,故欲其身之長生久視,則攝生之術(shù)不可不明。欲其國之安富尊榮。則新民之道不可不講?!盵3](P655)中國國民之所以身體衰弱,是因為“中人不講衛(wèi)生,婚期太早,以是傳種,種已孱弱;及其就傅之后,終日伏案,閉置一室,絕無運動,耗目力而昏盹,未黃耇而駝背;且復(fù)習(xí)為嬌惰,絕無自營自活之風(fēng),衣食舉動,一切需人;以文弱為美稱,以羸怯為嬌貴,翩翩年少,弱不禁風(fēng),名曰丈夫,弱于少女;弱冠而后,則又纏綿床笫以耗其精力,吸食鴉片以戕其身體,鬼躁鬼幽,跶步欹跌,血不華色,面有死容,病體奄奄,氣息才屬;合四萬萬人,而不能得一完備之體格?!盵3](P713)
由于梁啟超以身體為譬喻,因此,他的文章通俗易懂,且筆鋒常帶感情,易于傳播。毛澤東曾這樣說道:“當時我正在讀表兄送給我的兩本書,講的是康有為的變法運動。一本是《新民叢報》,是梁啟超編的。這兩本書我讀了又讀,直到可以背出來。我崇拜康有為和梁啟超。”[6](P113)梁啟超的身體思想影響了一代又一代人。
新民說是梁啟超思想的著眼點。按照梁的解釋,“能去其舊染之污者謂之自新,能去社會舊染之污者謂之新民”[7](P377)新民與舊的“臣民”身體相比,是一種新的身體樣式。
(一)擺脫奴隸身體樹立國民身體
在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專制里,廣大民眾身體缺乏自主權(quán),“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正如梁啟超所指出的:“二千余年俯首倦伏于專制政體之下,以服從為獨一無二之天職。撫我而后也,固不忍不服從;虐我而仇也,亦不敢不服從。但得他人父我,則不惜怡色柔聲而為之子;但得他人主我,則不憚奴顏婢膝而為之奴。一若無父主之怙恃,則孤兒逐仆,將伶仃孤苦,不能自立于天地。”[8](P1080)也就是說,中國兩千年的歷史則是一部奴隸的歷史?!皵?shù)千年之民賊,既攘國家為己之產(chǎn)業(yè),縶國民為己之奴隸,曾無所于怍,反得援大義以文飾之。以助其兇焰,遂使一國之民,不得不轉(zhuǎn)而自居于奴隸。性奴隸之性,行奴隸之行,雖欲愛國而有所不敢,有所不能焉?!盵5](P414)“若是乎,舉國之大,竟無一人不被人視為奴隸者,亦無一人不自居奴隸者,而奴隸視人之人,亦即為自居奴隸之人,豈不異哉!豈不痛哉!”[5](P415)
因此,擺脫這“身奴”,須從五個方面著手,即1、“勿為古人之奴隸”;2、“勿為世俗之奴隸”;3、“勿為境遇之奴隸”;4、“勿為情欲之奴隸”;5、“勿為外國洋人之奴隸”。[9](P92-93)
具體說來,一是獨立?!敖袢站戎沃?,惟有提倡獨立,人人各斷絕依賴”[10](P428)而獨立又先是身體的獨立。梁啟超指出:我國人誠欲獨立,則不可不先謀自治。國者,個人之積也。故自治不必責(zé)之團體,而當先課之一身。職業(yè)足以自活,智識足以自教,道德足以自善,才能足以自修,個人能自治矣。推而及之團體,地方能自治矣。推而措之國家,一國之治畢舉。內(nèi)力完固,他力自不足以相侵,如是則獨立之資格既完,而獨立之威嚴可保。否則,雖有獨立之精神,恐無以持久而善其后也。[8](P1082)
二曰自由。梁啟超說:“自由者,天下之公理,人生之要具,無往而不適用者也?!盵3](P675)中國人身體之所以不自由,就是長期處于封建專制之下?!疤焐硕x之以權(quán)利,且賦之以擴充此權(quán)利之智識,保護此權(quán)利之能力。故聽民之自由焉、自治焉,則群治必蒸蒸日上;有桎梏之戕賊之者,始焉窒其生機,繼焉失其本性,而人道乃幾乎息矣?!盵3](P684)因此,自由先是肉體的自由,后是精神的自由,精神的自由比肉體的自由更具有意義。張灝指出:“梁相信每個人具有雙重的我:肉體上的我和精神上的我。真正的我不是肉體,而是精神。當精神的我戰(zhàn)勝了肉體的我,才獲得了自由。一個肉體上束縛于人的人要比一個精神上奴隸于人的人幸運,最大的不幸是我奴隸于我。”[11](P205)梁啟超自由思想的最大著眼點就是權(quán)利。梁啟超認為中國人之所以成為一種“無骨無血無氣之怪物”“奴隸之性日深一日”主要是由于數(shù)千年來不知權(quán)利為何物所導(dǎo)致?!白杂烧?,權(quán)利之表證也?!盵10](P429)所以一學(xué)者指出:梁啟超提出自由的時代精神,從主體性角度來看,它強調(diào)個性解放,打碎了形式上的封建人身依附關(guān)系,喚醒了沉睡中的主體意識,激發(fā)了沉靜中的主體能力;它沖破了封閉性的生活圈子,使主體性在發(fā)展過程中向前跨進了一大步。[9](P109)
三曰進取、尚武。梁啟超認為,有健康強固之體魄,然后有堅忍不屈之精神。是以古之偉人,其能負荷艱鉅,開拓世界者,類皆負絕人之異質(zhì),耐非常之艱苦,陶侃之習(xí)勞,運甓不間朝夕,史可法之督師,七日目不交睫;拿破侖之治軍,日睡僅四小時;格蘭斯頓之垂老,步行能逾百里;俾斯麥之體格,重至二百八十余磅,其筋骸堅固,故能凌風(fēng)雨,冒寒暑,攖患難勞苦,而貫徹初終。彼韃靼之種人,斯拉夫之民族,亦皆恃此野蠻體力,而遂能鉗制他族者也。[3](P713)而中國人正如前面所述,“中人不講衛(wèi)生,婚期太早,以是傳種,種已孱弱;及其就傅之后,終日伏案,閉置一室,絕無運動,耗目力而昏盹,未黃耇而駝背;且復(fù)習(xí)為嬌惰,絕無自營自活之風(fēng),衣食舉動,一切需人;以文弱為美稱,以羸怯為嬌貴,翩翩年少,弱不禁風(fēng),名曰丈夫,弱于少女;弱冠而后,則又纏綿床笫以耗其精力,吸食鴉片以戕其身體,鬼躁鬼幽,跶步欹跌,血不華色,面有死容,病體奄奄,氣息才屬;合四萬萬人,而不能得一完備之體格?!盵3](P713)因此,基于進化論觀點,梁啟超提出進取、尚武精神。他說:“尚武者,國民之元氣,國家所恃以成立,而文明所賴以維持者也”[3](P709)要求國民培育出三種力量,即1、體力;2、心力;3、膽力。他指出:“蓋心力渙散,勇者亦怯;心力專凝,弱者亦強。是故報大仇,雪大恥,革大難,定大計,任大事,智士之所不能謀,鬼神所不能通者,莫不成于至人之心力”[3](P712-713)
梁啟超的這一“進取”“尚武”精神的主張,正如臺灣學(xué)者黃金麟所評價道:這個起自1902至1903年,由梁啟超主筆發(fā)動的議論,不但在義理的層面上給予同時并起的軍國民教育一個必要的社會支持,使“尚武”成為世所共認的重要工作,同時也使身體的國家化發(fā)展獲得一個前所未有的理論鋪陳,使國家主義自此成為身體發(fā)展的主要依據(jù)。[2](P57)
(二)擺脫個人身體,樹立群體身體
正如梁啟超所說:“人之一身,耳司聽,目司視,口司言,手足司動,骨司植,筋司絡(luò),肺司呼吸,胃司食,心司變血,肪管司運血、回血,腦司覺,各儲其能,各效其力,身之群也。藉使諸體缺一,或各不相應(yīng),其死亡可立而待也?!枪蕶M盡虛空,豎盡劫劫,大至莫載,小至莫破,茍屬有體積有覺運之物,其所以生而不滅而不毀者,則咸恃合群為第一義?!盵12](P94)
合群的目的是為了御侮。梁啟超認為:人之所以貴於他物者,以其能群耳。使以一身孓然孤立於大地,則飛不如禽,走不如獸,人類翦滅亦既久矣。故自其內(nèi)界言之,則太平之時,通功易事,分業(yè)相助,必非能以一身而備百工也。自其外界言之,則急難之際,群策群力,捍城御侮,尤非能一身而保七尺也,于是乎國家起焉,國家之立,由于不得已也。即人人自知僅恃一身之不可,而別求彼我相團結(jié)、相補助、相捍救、相利益之道也。而欲使其團結(jié)永不散,補助永不朽,捍救永不誤,利益永不窮,則必人人焉知吾一身之上,更有大而要者存,每發(fā)一慮,出一言、治一事,必常注意于其所謂一身以上者。[3](P663)為此,梁啟超特把身體分為兩種,既小我之身體與大我之身體,也就是個人之身體與群體之身體,他說:“一人與一人交涉,則內(nèi)吾身而外他人,是之謂一身之我;此群與彼群交涉,則內(nèi)吾群而外他群,是之謂一群之我。同是我也,而有大我小我之別焉。當此群與彼群之角立而競爭也,其勝敗于何判乎?則其群之結(jié)合力大而強者必贏,其群之結(jié)合力薄而弱者必絀。此千古得失之林矣。結(jié)合力何以能大?何以能強?必其一群之人??辖I身而就群,捐小我而衛(wèi)大我。于是乎愛他利他之義最重焉。圣人之不言為我也,惡其為群之賊也。人人知有身不知有群,則其群忽渙落摧壞,而終被滅于他群,理勢之所必至也。中國人不知群之物為何物,群之義為何義也。故人人心目中,但有一身之我,不有一群之我?!盵5](P417)因此,舍小我身體為大我身體。有人評價道:“梁啟超所企圖完成的事實上并不是一個一個個別身體的微觀開發(fā),而是一個站在國族競存的立場上所進行的一次理想國民的整體塑造?!盵2](P58)為此,他猛烈抨擊獨善其身的鄉(xiāng)黨自好者,指出:“夫獨善其身鄉(xiāng)黨自好者,畏國事之為己累而逃之也,家奴走狗於一姓而自詡為忠者,為一己之爵祿也。勢利所,趨之若蟻,而更自造一種道德以飾其丑而美其名也”[3](P666)要求實行民族主義。他說:“非合吾民族全體之能力,必?zé)o從抵制也。彼以一時之氣焰驟進者,吾可以鼓一時之血勇以相防;彼以久之政策漸進者,非立百年宏毅之遠猷,必?zé)o從幸存也。不見乎瓶水乎,水僅半器,他水即從而入之;若內(nèi)力能自充塞本器,而無一隙之可乘,他水未有能入者也。而欲實行民族主義于中國,舍新民末由。”[3](P656-657)梁啟超的這一民族主義,是對組織松散和缺乏活力的個人身體社會的一個反動?!霸谶@個社會里,人們沒有公民感和組成統(tǒng)一的公民團體所必需的團結(jié)一致的團體精神;它意指無條件地承認民族國家為最高的政治共同體;它意味著一個民族國家的民主化;它的產(chǎn)生最初主要是對外來帝國主義的一種回應(yīng)?!盵11](P166)
19世紀末帝國主義掀起了瓜分中國的狂潮。在國勢垂危之際,“改造人作為改造一切的基礎(chǔ)”成為許多知識分子共同具有的基礎(chǔ)理念。各種關(guān)于身體改造的議論成為當時的主流。梁啟超的晚婚與胎教思想就是在此背景下產(chǎn)生的。
梁啟超認為,婚姻的遲早與文明的發(fā)達程度有莫大的關(guān)系。他說:凡愈野蠻之人,其婚姻愈早,愈文明之人,其婚嫁愈遲。征諸統(tǒng)計家言,歷歷不可誣矣?;榧拗t早,與身體成熟及衰老之遲早,有密切關(guān)系,互相為因,互相為果。社會學(xué)公理,凡生物應(yīng)於進化之度,而成熟之期,久暫各異,進化者之達于成熟,其所歷歲月必多,以人與鳥獸較,其遲速彰然矣。雖同為人類,亦莫不然,劣者速熟,優(yōu)者晚成,而優(yōu)劣之數(shù),常與婚姻之遲早成比例。印度人結(jié)婚最早,十五而生子者以為常,而其衰落亦特速焉。歐洲人結(jié)婚最遲,三十未娶者以為常,而其民族強健,老而益壯。中國日本人之結(jié)婚,遲於印度而早於歐洲。故其成熟衰老之期限,亦在兩者之間,故欲觀民族文野之程度,亦於其婚媾而已。即同一民族中,其居於山谷鄙野者,婚嫁之年,必視都邑之民較早,而其文明程度,亦恒下於都邑一等。蓋因果相應(yīng)之理,絲毫不容假借者也。[13](P621-622)
而早婚對身體是一巨大危害。首先,害于養(yǎng)生。他說:“少年男女身體皆未成熟,而使之居室,妄斫喪其元氣,害莫大焉。不特此也,年既長者,情欲稍殺,自治之力稍強,常能有所節(jié)制,而不至伐性。若年少者,其智力既稚,其經(jīng)驗復(fù)淺,往往溺一時肉欲之樂,而忘終身痼疾之苦。以此而自戕,比比然矣?!盵13](P622)而對于國家來說,則是“夫我中國民族,無活潑之氣象,無勇敢之精神,無沈雄強毅之魄力,其原因雖非一端,而早婚亦實尸其咎矣。一人如是,則為廢人,積人成國,於則為廢國。中國之弱於天下,皆此之由?!盵13](P622)因此,主張禁止早婚。
其次,害于傳種。他說:“昔賢之言曰: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舉國人皆於此兢兢焉,有子女者,甫離襁褓,其長親輒孳孳然以代謀結(jié)婚為一大事。甚至有年三十而抱孫者,則戚族視為家慶,社會以為人瑞,彼其意豈不曰,是將以昌吾后也。而烏知夫此秀而不實之種,其有之反不如其無之之為愈也。按統(tǒng)計學(xué)家言,凡各國中人民之廢者疾者夭者弱者鈍者犯罪者,大率早婚之父母所產(chǎn)子女居其多數(shù)。蓋其父母之身體與神經(jīng),兩未發(fā)達,其資格不足以育佳兒也。故彼早婚者之子女,當其初婚時代之所產(chǎn),既已以資格不足,無以得佳種,及其婚后十年或二十年,男女既已成熟,宜若所產(chǎn)者良矣。而無如此十年二十年中,已犯第一條害於養(yǎng)生之公例,斫喪殆盡父母俱就危弱,而又因此傳其危弱之種於晚產(chǎn)之子,是始終皆危弱也。夫我既以早婚而產(chǎn)弱子,則子既弱於我躬,子復(fù)以早婚而產(chǎn)弱孫,則孫又將弱於我子。如是遞傳遞弱,每下愈況,雖我祖宗有雄健活潑虎視一世之概,其何堪數(shù)傳之澌滅也?!盵13](P622-623)這一種子對于國家來說,同樣危害極大。正如梁啟超所說:“且舉一國之種子而腐敗之,國未有不悴者也?!盵13](P622-623)因此,在身體的生產(chǎn)上,第一、必須其年齡有可以為人父母之資格;第二、必須其能力可以荷為人父母之責(zé)任。如是者則能為一國得佳種,不然者,徒耗其傳種力於無用之地。[13](P622-623)
在身體的規(guī)訓(xùn)上,梁啟超提出了胎教思想。所謂規(guī)訓(xùn),指的是“一種支配人體的技術(shù),其目標不是增加人體的技能,也不是強化對人體的征服,而是要建立一種關(guān)系,要通過這種機制本身來使人體在變得更有用時也變得更順從,或者因更順從而變得更有用?!盵14](P156)其實質(zhì)是為了更好地進行身體生產(chǎn)。
梁啟超認為,茍為人母者,通于學(xué)本,達于教法,則孩童十歲以前,于一切學(xué)問之淺理,與夫立志立身之道,皆可以粗有所知矣。[12](P31-32)而中國的胎教,“亦既猥陋滅裂,無所取材,若其髫齡嬉戲之時,習(xí)安房闥之中,不離阿保之手,耳目之間,所日與為緣者,舍床第筐篋至猥極瑣之事,概乎無所聞見,其上焉者,歆之以得科第,保祿利,誨之以嗣產(chǎn)業(yè),長子孫,斯為至矣。故其長也,心中目中,以為天下之事,更無有大于此者,萬方億室,同病相憐,冥冥之中,遂以釀成今日營私趨利,茍且無恥,固陋蠻野之天下?!盵12](P31-32)因此,出于保國保種,梁啟超又提倡一種新的保國保種的胎教。他說:“憂天下者,則有三大事:曰保國,曰保種,曰保教,國烏乎保?必使其國強,而后能保也。種烏乎保?必使其種進,而后能保也,進詐而為忠,進私而為公,進渙而為群。進愚而為智,進野而為文,此其道也。”[12](P32)
同時,梁啟超對纏足進行了猛烈的抨擊。他說:“中國纏足,其刑若斮脛。三刑行而地球之婦女無完人矣。纏足不知所自始也,要而論之,其必起于污君獨夫民賊賤丈夫,茍以恣一日之欲,而敢于冒犯千世之不韙。其行事則商受之剖孕斮涉,其居心則劉鋹之斗獸戲蛇。以孔教論,所謂作俑其必?zé)o后。以佛法論,所謂地獄正為此人。嗟夫!天下事良法每憚于奉行,而謬種每易于相襲。以此殘忍酷烈輕薄猥賤之事,乃至波靡四域,流毒千年。父母以此督其女,舅姑以此擇其婦,夫君以此寵其妻,齔齒未易,已受極刑,骨即折落,皮肉潰脫,創(chuàng)傷充斥,膿血狼藉,呻吟弗顧,悲啼弗恤,哀求弗應(yīng),嗥號弗聞,數(shù)月之內(nèi),杖而不起,一年之內(nèi),舁而后行,雖獄吏之尊,無此忍心,即九世之仇,亦報不至是。顧乃以骨肉之愛,天性之親,狥彼欲情,為此荼毒,嗚呼!可不謂愚人哉?可不謂忍人哉?昔五季兩宋之間,此風(fēng)雖盛,然猶不過教坊樂籍,用以飾狐媚,博纏頭漦涎所浸,禍極今日。世胄豪富,競相夸尚,良家清裔,視為固然。刑戮其所生而不以為怪,倡優(yōu)其門戶而不以為恥。匪直不可聞于鄰國,乃真所謂失其本心。豈人之性惡耶?所習(xí)者然耳。且中國之積弱,至今日極矣”[12](P80)正如歷史學(xué)家楊念群所評論道:在反纏足的言論中,“許多人都把反纏足與種族的興亡命運勾連在一起,由此出發(fā),反纏足就不是個人的事情,也不是家庭之間可以控制的事情,而是國家作為整體形象所要考慮的內(nèi)容,這樣就完成了國家秩序?qū)ι鐣刃颍òL(fēng)俗、信仰)的取代過程。”[15](P1)
梁啟超的身體思想植根于中國古代的“修身養(yǎng)性”和近代的“身體救亡”理論。
人的存在,首先是身體的存在?!吧眢w不是一個物體”而是“我們擁有一個世界的一般方式”。[16](P254)因此早在兩千多年前就開始了對身體的重視?!耙际墙砸孕奚頌楸尽盵17](P1673)老子認為,“修之身,其德乃真;修之家,其德有余;修之鄉(xiāng),其德乃長;修之邦,其德乃豐;其德乃溥?!盵18](P49)作為治理天下的君主則要“退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18](P52)孔子也這樣認為:“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17](P1675)不管儒家還是道家都把修身擺在了一個重要的位置。不同之處,儒家的修身“沒有被看作是一種自足的價值。當一個人在修煉自己的道德品質(zhì)時,他也應(yīng)該擴大自己的道德修養(yǎng),也就是幫助他人實現(xiàn)道德修養(yǎng)。”[12](P4)梁啟超出生在一個儒家氣息濃厚的家庭,自然受儒家修身思想影響很深。梁啟超指出:“凡人于肉體之外,必更求精神上之愉快,乃可以為養(yǎng),此即屈子好修之說也。好修之道有二:一曰修德,二曰修學(xué)。修德者,從宗教道德上,確有所體驗,而自得之于己,則浩然之氣,終身不衰,自能不淫于富貴,不移于貧賤,此最上也。但非大豪杰之士,未易臻此造詣,則亦當修學(xué)以求自養(yǎng)。無論為舊學(xué)為新學(xué),茍吾能入其中而稍有所以自得,則自然相引于彌長,而吾身心別有一系著之處,立于擾擾塵勞之表,則外境界不能以相奪。即稍奪矣,亦不至如空壁逐利者,盡為敵據(jù)其本營而進退無據(jù)也。其道何由?亦曰好修而已矣。今日中國人心風(fēng)俗之敗壞,實為數(shù)千年來所無,此惡濁社會,正如一大洪爐,金銀銅鐵礫石,入者無不融化,又如急湍旋渦,入者無不陷溺,吾于芳草之變蕭艾者,惟有憐之耳,豈忍責(zé)之?且即吾身之能免融化能免陷溺否,尚不敢自保,又安能責(zé)人?惟吾輩正以處此社會之故,其危險之象,不可思議。愈不得不刻刻猛省,而求所以自衛(wèi),自衛(wèi)之道,舍好修無他術(shù)矣。夫吾輩一二人之融化陷溺,似不足深惜,而不知國家之命,實托于吾輩少數(shù)人之手,弱一個則國家之元氣斫喪一分,而此所斫喪者,皆其不可復(fù)者也。”[5](P404)與傳統(tǒng)的儒家修身相比,梁啟超的修身打下了強烈的“國家主義”色彩和時代的烙印。正如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使其具備人格,享有人權(quán),能自動而非木偶,能自主而非傀儡,能自治而非土蠻,能自立而非附庸,為本國之民而非他國之民,為現(xiàn)今之民而非遠古之民,為世界之民而非陬谷之民?!盵19](P915)因此,梁啟超的修身,因此梁啟超的修身帶有西方的價值觀念,但畢竟展示了在近代中國文化時代思潮中繼續(xù)存在的某些儒家傳統(tǒng)成分。
正如前面說述,梁所處的時代是一個危機四伏的困頓時代。身體的打造和再造成為時代的要求??涤袨榫驼f過這樣的話:“歐美之人,體直氣壯,為其母不裹足,傳種易強也?;赜^吾國之民,柔弱纖僂,為其母裹足,故傳種易弱也。今當舉國征兵之世,與萬國競,而留此弱種,尤可憂危矣”[20](P509)這種憂懼婦女裹足可能導(dǎo)致弱國弱種的論調(diào),顯然并不是以婦女的身體權(quán)益作為最高考量,也不是以美學(xué)的標準作為反省的基點,而是以國族的興亡作為惟一的考量。因此,1906年學(xué)部所上的奏折中就明顯反映了這種焦慮與建議:“惟中國當列強雄視之時,必造就何等之國民,方足為圖存之具,此不可不審者也……今朝廷銳意武備,以練兵為第一要務(wù)。然欲薄海之民,咸知捐一生以赴萬死,則猶恐有不能深恃者,何也?餉糈之心厚而忠義之氣薄,性命之慮重而國家之念輕也。欲救其弊,必以教育為挽回風(fēng)氣之具。凡中小學(xué)堂各種教科書,必寓軍國民主義,俾兒童熟見而習(xí)聞之。國文歷史地理等科,宜詳述海陸戰(zhàn)爭之事跡,繪畫炮臺兵艦旗幟之圖形,敘列戌窮邊使絕域之勛業(yè)。于音樂一科,則恭輯國家之武功戰(zhàn)事,演為詩歌,其后先死綏諸臣,尤宜鼓吹蓋揚,以勵其百折不回視死如歸之志。體操一科,幼稚者以游戲體操發(fā)育其身體,稍長者以兵式體操嚴整其紀律,而尤時時勖以守秩序,養(yǎng)威重,以造成完全之人格……中國如采取此義,極力仿行,日月漸染,習(xí)與性成,我三代以前人盡知兵之義,庶幾可處長乎。[21](P5494-5495)梁啟超處于這種身體改造激蕩之際,自然以改造國民之身體,打造一種新民作為其責(zé)任。正如他自己所說:“夫新芽、新泉豈自外來者耶?舊也而不得不謂之新,惟其日新,正所以全其舊也。濯之拭之,發(fā)其光晶;鍛之煉之,成其體段;培之浚之,厚其本原;繼長增高,日征月邁,國民之精神,于是乎保存,于是乎發(fā)達?!盵3](P657)
總之,梁啟超的身體思想有鮮明的時代特色和歷史背景。在今天身體凸顯時期,發(fā)掘其合理性因子,對現(xiàn)代國家的治理體系無疑具有重大的意義。
參考文獻:
[1] 毛澤東選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2] 黃金麟.歷史、身體、國家:近代中國的身體形成(1895-1937)[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
[3] 梁啟超.新民說[A].梁啟超全集(第三卷)[C].北京出版社,1999.
[4] 李燕珍.胡適自述[M].北京:團結(jié)出版社,1996.
[5] 梁啟超.瓜分危言[A].梁啟超全集(第二卷)[C].北京出版社,1999.
[6] [美]埃德加·斯諾.西行漫記[M].董樂山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79
[7] 梁啟超.自由書[A].梁啟超全集(第二卷)[C].北京出版社,1999.
[8] 梁啟超.論獨立[A].梁啟超全集(第四卷)[C].北京出版社,1999.
[9] 李金和.平民化自由人格——梁啟超新民人格研究[M].北京:知識產(chǎn)權(quán)出版社,2010.
[10] 梁啟超.十種德性相反相成義[A].梁啟超全集(第二卷)[C].北京出版社,1999.
[11] [美]張灝.梁啟超與中國思想的過渡(1890-1907)[M].崔志海葛夫平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
[12] 梁啟超.變法通議[A].梁啟超全集(第一卷)[C].北京出版社,1999.
[13] 梁啟超.新民議[A].梁啟超全集(第三卷)[C].北京出版社,1999.
[14]([法]米歇爾·???規(guī)訓(xùn)與懲罰[M].劉北成,楊遠嬰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
[15] 楊念群.從科學(xué)話語到國家控制——對女子纏足由“美”變“丑”歷史進程的多元分析[A].汪民安.身體的文化政治學(xué)[C].開封: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03.
[16] [法]莫里斯·梅洛·龐蒂.知覺現(xiàn)象學(xué)[M].姜志輝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
[17] 禮記正義·大學(xué)第四十二[M].北京:中華書局,1980.
[18] 老子.道德經(jīng)[M].熊春錦校注,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
[19] 梁啟超.論教育當定宗旨[A].梁啟超全集(第四卷)[C].北京出版社,1999.
[20] 康有為.請禁婦女裹足折[A].近代中國女權(quán)運動史料(上冊)[C].臺北:傳記文學(xué)出版社,1975.
[21] 榮慶.奏請宣示教育宗旨折[A].光緒朝東華錄[C].臺北:中華書局,1958.
責(zé)任編輯:侯德彤
A Tentative Analysis of Liang Qichao's Body Politics
WU Xiao-tao
( Dept of Party Building, Quizhou Provincial Party School, Guiyang 550028, China )
During the late 19th century when China was at great peril, Liang Qichao advocated the importance of body transformation and came up with some body politics. He thought that the condition of people's health had direct bearings on the strength of the country. Therefore, he put forward the idea of new citizens, which was rooted in ancient China's doctrine of "selfcultivation" and "saving the nation through strong bodies". Delving into and summarizing Liang's body politics is of signifi cance to present body studies and development.
Liang Qichao; body politics; new citizen; save the nation from extinction thorough strong bodies
K256.5
A
1005-7110(2014)02-0013-07
2014-02-28
伍小濤(1967-),男,湖南衡陽人,博士,中共貴州省委黨校黨史黨建部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政治哲學(xué)、中共黨史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