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媛
我媽常常對我說:“我老了?!钡覐膩聿贿@么想。現(xiàn)在沒到70歲,你就不好意思說自己老。
我媽今年58歲,頭發(fā)三周不染就變得花白,但她又不愿意直接剪成短發(fā)——那樣會一下子顯得像個真正的老太太。
她周圍有不少同樣狀況的朋友:剛剛退休,還沒有孫輩,父母健在。他們的子女,也就是我們,獨生的孩子,三十上下,剛有點事業(yè),談不上稚嫩,也不算老到。有思想,但仍然比較聽話。即便不聽話,我們也會裝得很聽話。他們的父母,就是我們的爺爺奶奶,健在的都已經(jīng)算高齡,不管在生活上還是精神上,都要完全依賴子女。
由于上一輩還在,他們就還是兒子和女兒;孫子輩還沒出來,他們就還只是爸爸和媽媽。雖然在公車上、公園里,已經(jīng)有人叫他們爺爺奶奶,可是在家里,他們還不是。
如果一定要劃分一個族群,貼一個標(biāo)簽,我們就把這類人叫作初老族。
初老的人普遍生活得很忙碌。比如我媽。她每周三次去人民公園唱歌,逛商場。她堅持每天寫毛筆字,記日記,抄《史記》。她還過著半社交的生活,每個月大概有一次聚會,每年會計劃一到兩次旅行,背雙肩包坐火車,不拍照片,只寫游記——她仍有情懷。她充實豐滿的生活,一半是因為前半生的積累和慣性,另一半,不得不說,還是因為自己刻意的安排。要不然,生活該有多空寂?
當(dāng)然,需要她操心的事情也特別多。她的主要精力還是分布在我和我爸身上,中心工作是各種跟身心健康有關(guān)的事情,最大的期盼則是早日當(dāng)上外婆。她仍是家庭的主心骨,大到買房買車,花錢投資,小到早餐搭配,花鳥魚寵,她都是最重要的意見來源——相對我們這一代子女來說,父母仍是家庭中的主要決策者。
然后就是父母的父母們。我們的父母大多有兄弟姐妹,當(dāng)他們的父母走到真正的晚年后,兄弟姐妹之間都會協(xié)商,分擔(dān)。在這個過程中,他們每每感慨:我們還有兄弟姐妹可以分擔(dān),等我們老了,你一個人將來怎么辦?
他們不承認自己老,或者不顯得老,是我們還沒有太成熟,還不是頂梁柱。對我們的愛,逼得他們還不敢老。
所以,每次我媽說“我老了”,我都會輕視這句話。我覺得她有點矯情,因為她根本不老。她臉上沒什么皺紋,頭發(fā)染過了,腰際發(fā)福了,但從背后看還十分年輕。她嗓門很大,做事麻利,由于我常常狀態(tài)萎靡,她尤其顯得精神矍鑠。
事實上,60歲上下的人,新陳代謝已經(jīng)不很旺盛,普遍缺鈣,也普遍堅持補鈣。他們對健康的渴求程度,我們無法理解,因為他們離健康的身體越來越遠。大多數(shù)父母已經(jīng)有了這樣那樣的毛病,不致命,卻是延綿的病痛。
漸漸地,每隔一兩年,就會傳來一次不好的消息。以前的朋友、同學(xué)、同事,突然離世了。他們會很感慨,然后在一段時間內(nèi)變得非常珍惜生活。
電視、報刊、手機乃至電腦,在他們生活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這些迅速更新?lián)Q代的產(chǎn)物對他們是一種沖擊——我媽從來不敢自己給手機充值,也不敢在ATM機上轉(zhuǎn)賬,她說萬一轉(zhuǎn)給別人怎么辦——沖擊過后,生活中還有期盼和困擾,還有求知的欲望,總體來講,他們就是無法像真正的老年人那樣回歸到個體本身,而與社會還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他們沒有老到要跟時代分手,但時代卻跑得太快。即便是最基本的柴米油鹽也都變了,也都需要去掌握,去學(xué)習(xí)。比如逛超市、刷卡、坐地鐵、發(fā)短信??雌饋砗唵?,他們卻跟不上。還好他們有我們。我們年輕,雖然壓力大,但還沒有什么負擔(dān)。在父母將老未老的時刻,拉他們一把,就像我們剛學(xué)步那時候,他們的不厭其煩。
歲月你別催,該來的我不推。歲月你別催,走遠的我不追。這是生于1958年的李宗盛寫的歌。
摘自成都時代出版社《鹽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