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凌云

一、杏雨雷人

寧靜肅穆的皇宮內(nèi)忽然躁動不安起來，宮女和太監(jiān)們竊竊私語：“皇后出丑啦！”一向端莊華貴的沈皇后究竟出了什么事？

江南三月，正是杏雨紛飛的季節(jié)。南朝陳國皇宮內(nèi)繁花錦簇，今天最熱鬧的就是張貴妃的宮里，人來人往正在準(zhǔn)備宴席。

張貴妃給宮中幾位妃嬪下了請柬，請她們來自己宮中賞杏花。張貴妃名叫張麗華，是皇上陳叔寶沒登基前就娶的妃子，如今陳叔寶已經(jīng)成為皇帝，她又最得皇上恩寵，人人都讓她幾分，她的面子必須給，幾位受邀請的妃嬪早早就到了杏雨亭。

這杏雨亭是一座簡單的八角亭，掩映在杏林中，風(fēng)過時，花瓣紛飛，亭中人如沐雨中，因此得名。張麗華請皇上和沈皇后坐了上席，這才和另外幾位妃嬪落座。宮中制度，主子都有一干隨從，身后服侍的太監(jiān)宮女密密麻麻站在亭外，皇上見此情形就皺了一下眉。

張麗華賠笑道：“皇上，杏雨亭是小了點(diǎn)，不過小有小的好處。現(xiàn)在已經(jīng)上席，桌上應(yīng)有盡有，可自取所需，不如讓閑雜人等退下，我們好好盡興。”皇上一聽有理，就讓所有隨從退下去。

雖然皇上寵愛張麗華，可是沈皇后畢竟立后多年，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不曾動搖，張麗華對沈皇后一向很忌憚，賠著十二分小心。她命人在亭外的上風(fēng)口處立了一個大香爐，熏的不知是什么香，似梨似蘭，清淡悠長，眾人都有些未飲先醉了。

見沈皇后把目光投向香爐，張麗華忙起身舉杯笑道：“杏花雖好，可惜沒有香味，臣妾讓人熏香湊趣。請皇后飲了杯中酒吧，這是去年存的上好女兒紅，剛從地下挖出來的呢！”

沈皇后淡淡一笑道：“本宮許愿吃齋，這酒就免了，你們用吧?！钡昧嘶屎笠痪湓?，眾人這才隨意飲用起來。眾妃嬪爭著向皇上獻(xiàn)媚，你一杯我一杯推杯換盞。

這邊說笑正歡，突然沈皇后身體一歪，俯在桌上，把酒杯和盤子打翻在地。眾人嚇了一跳，忙過來看，只見沈皇后雙目緊閉，呼吸均勻，竟是睡著了。張麗華笑道：“我們這喝酒的沒醉，皇后倒是先醉了，要送皇后回宮嗎？”

孔貴妃說道：“這些天春困，剛?cè)胂鸵娀屎笊裆氲?，想來是犯這個毛病了，我看那邊有長春藤躺椅，不如把皇后扶過去睡一會兒，一會兒醒了繼續(xù)飲宴?！被噬暇兔税鸦屎蠓龅教梢紊?，其余人繼續(xù)賞杏花。

張麗華提議行酒令，一時亭中笑語盈盈。正玩得高興，隱隱有異聲傳來，轟隆隆似悶雷?？踪F妃奇道：“這是春雷？要下雨？”眾人抬頭一看，晴空萬里，一絲云彩都沒有。正奇怪，那聲音越來越響，眾人循聲望去，卻是來自沈皇后。原來是沈皇后熟睡后鼾聲大作，只見她張著嘴，淌著口水，鼻孔翕動，丑態(tài)百出?；噬弦豢?，登時沒了興致，拂袖走人，好好一場酒宴不歡而散。

賞杏雨沒過幾天，宮中就出了一件大事，沈皇后和太子走動過近，被人指其有意篡位。若是從前，皇上多半會念及舊情，聽皇后分辯一二，但因?yàn)樵谛佑晖ひ娺^皇后出糗，皇上竟然不肯再見她的面。性命攸關(guān)，皇后自然要搏上一搏，可是她越折騰皇上越反感，最后圣旨一道，皇后被貶入冷宮。

二、香臭之間

宮中人心惶惶，最為不安的就是李美人。李美人一向和沈皇后關(guān)系密切，現(xiàn)在皇后倒了，她不得不自危。這天她正悶坐宮中，貼身大宮女小喜子跑了進(jìn)來，打發(fā)走閑人，這才湊上前來說道：“娘娘，我打聽出來杏雨亭的事兒了?！?/p>

李美人忙道：“你快講講?！?/p>

小喜子說：“是張貴妃宮里的小宮女說的，那日熏的香本來就是安神香，聞到的人都會昏昏欲睡，皇后坐的地方正是風(fēng)口，所以就睡著了?！?/p>

李美人奇怪道：“我們同樣都聞到香味，怎么沒有睡著呢？”

小喜子說：“機(jī)關(guān)就在酒里啊，張貴妃在酒里下了解藥，所以你們這些喝了酒的人都不會困，她是算準(zhǔn)了皇后不會喝她的酒，才用的此計(jì)。”

李美人嘆道：“沈皇后自從得了鼻疾，熟睡后就會打鼾，因?yàn)榕禄噬闲纳鷧拹?，所以從來不敢留宿皇上，百般借口回避，只為了能憑舊日恩情度平安，沒想到還是被拆穿了?！?/p>

小喜子說道：“我看這個張貴妃不簡單，您是皇后的心腹，又得皇上的寵愛，還是小心為上?！?/p>

李美人皺著眉頭說：“我們在那件事上多加小心就是了。”李美人指的事是她的隱疾。李美人是宮中有名的香美人，她進(jìn)宮時吸引皇上的就是身上若有若無似麝香般的氣息，女人聞了倒也罷，男子聞到就如醉如癡?？墒抢蠲廊撕退龓нM(jìn)宮中的小喜子，卻深知這香味的秘密。

李美人自打出娘胎，身上就帶有一股味道，但不是香味，而是臭味。她出身書香門第，父親是知書達(dá)禮的人，女兒有這樣的病不宜聲張，就把她獨(dú)自養(yǎng)在后院。在她十二歲那年，家里來了一位高僧，進(jìn)院就說：“異香襲人。”

李父大怒，覺得這是在戲弄他，可是高僧隨后的一番話卻讓他頓開茅塞。高僧說：“世上有異香，如龍涎香者，先臭后香，是要調(diào)和的。”李父就求他給個方子。高僧給的方子倒也簡單，就是讓李美人去海邊居住一年，每天用海水沐浴，臭味轉(zhuǎn)香后隔七天用海水沐浴一次，并附中藥方一劑，藥材也很平常，不過是松柏油之類的東西。

別說這辦法還真有用，從海邊回來的李美人，不管走到哪里都帶著一股子幽香，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香美人，也因此被選進(jìn)宮去。她自稱有疾，隔七天要用海水沐浴一次，皇上就派專人負(fù)責(zé)此事，一年多了倒也平安無事。

這天正是李美人應(yīng)該用海水沐浴的日子，她換好浴袍來到池邊，玉足剛邁進(jìn)池中就覺得不對勁，她使了個眼色，小喜子忙過來掬一把水嘗了嘗，悄聲說：“是咸的?！崩蠲廊诉@才進(jìn)到池中，她的皮膚嬌嫩，每次沐浴時都能感覺到海水的輕微刺激，今天卻沒有，這讓她心里頗為不安。果然，沐浴后身上若隱若現(xiàn)的腥臭味不但沒有轉(zhuǎn)成香味，反倒更重了。

李美人知道肯定是張麗華派人在水里做了文章，可是又無計(jì)可施，只好一邊派人出宮找李父想辦法，一邊推說有病不能見皇上。

就這樣半個月過去了，李美人身上腥臭刺鼻，宮女太監(jiān)都讓她打發(fā)到外面，除了小喜子誰也不許進(jìn)寢宮。即便如此，李美人有異樣的閑話還是傳遍了宮闈。

李美人度日如年，憔悴不堪，她似乎已經(jīng)預(yù)料到自己的結(jié)局會如何了。

“皇、皇上和張貴妃來了！已經(jīng)到小橋……”這天，小喜子跌跌撞撞地跑進(jìn)來，滿臉驚惶。

“終于來了。”李美人沒有一點(diǎn)慌張，她慢慢站起身，拿起桌上的一只油壺，向床幔上灑去。

“您這是要做什么？”小喜子吃驚地問，李美人昨天讓她準(zhǔn)備燈油進(jìn)來，她以為是有藥用，現(xiàn)在看情形不對。

“我這個樣子，怎么能讓皇上看到呢？你現(xiàn)在出去迎駕，告訴皇上說我昨天有異夢，夢到今天有菩薩來接我升天?！崩蠲廊苏f著把剩下的油全都灑在了身上。

“不，不要這樣！”小喜子泣不成聲。

“快去，只有這樣才能救我的家人，快去！”李美人厲聲說道。小喜子哭著退出去，把門關(guān)上。

她抹干眼淚，向小橋跑去，過了小橋只有一條小路，就是李美人的住所。因?yàn)榛噬虾蛷堎F妃的儀駕人太多，所以走得慢。小喜子迎頭跪下，喊道：“皇上！李美人她……”

“李美人不是病了嘛，我們是來探病的，你帶路吧?！睆堎F妃輕描淡寫地說。

就在這時，突然有人喊道：“走水了，李美人的宮里走水了！”眾人向李美人的宮中看去，只見濃煙火光沖天。

張貴妃顯然沒想到會這樣，一時也不知是進(jìn)是退，和皇上站在一邊靜觀其變。偏這一天風(fēng)大，風(fēng)夾著火，越燒越烈。

“這是什么味？”皇上突然問道。眾人也聞到，風(fēng)中傳來濃濃的香味，而且越來越香。

“是李美人的宮中傳過來的，她說菩薩要來接她升天成佛了?！毙∠沧余ㄆf道。

眾人嘖嘖稱奇，聽說人成佛時伴隨香味和仙樂，現(xiàn)在雖然沒有仙樂，可是香味如此濃烈，可見是真的。

一場大火，李美人尸骨無存，所有人都說她成佛了，李家得到了豐厚的賞賜，李父官升兩級。小喜子這才明白李美人的犧牲很值得，如果真讓皇上發(fā)現(xiàn)她滿身臭味，只怕李家滿門不保。

三、鬼剃頭

除掉了兩個眼中釘，張麗華心情大好。此時，皇上新建的三座新宮殿也落成了，都是凌空高閣?；噬献∨R春閣，張麗華住在結(jié)綺閣，龔孔二妃住在望仙閣。三閣都有飛橋相通，閣下積石為山，引水為池，人間仙境一般。

張麗華沒進(jìn)宮前就是龔貴妃的丫環(huán)，進(jìn)宮后又得她提攜，這二位貴妃雖然也有兒子，也得皇上寵愛，可是都是年逾三十，比起風(fēng)華正茂的張麗華，是沒有競爭力的，自然依附于她，還能助她一臂之力，所以三個女人倒也相安無事。

張麗華有一頭秀發(fā)，光彩照人，發(fā)長七尺，在空中高閣倚窗而立，宛若仙子?；噬献類鬯念^發(fā)，每日隔窗來看，樂此不疲。

這天張麗華沐浴出來，頭發(fā)未干，因?yàn)檫@幾日鼻息凝塞，怕風(fēng)寒加重，就沒去窗前，便命小宮女謹(jǐn)兒去窗前給皇上回話。

謹(jǐn)兒是新來的宮女，聽吩咐忙來到窗前，可是她太緊張了，剛到窗前就被流蘇鉤住了發(fā)簪，她情急之下用力一拉，發(fā)簪脫落，濃密的秀發(fā)披散而下，謹(jǐn)兒驚得粉面飛紅，驚慌的樣子楚楚可憐，皇上看得人都呆了。

因?yàn)榇耸?，?jǐn)兒一躍被封為謹(jǐn)美人，張麗華萬沒想到千防萬防結(jié)果自己身邊出了漏洞。雖然她美艷不可方物，可是男人愛新鮮，尤其是皇上這樣花心的人，見慣了張麗華的風(fēng)情萬種，乍見謹(jǐn)兒的清純可愛，著實(shí)歡喜得很。

出人意料的是，對此張麗華表現(xiàn)得很大度，不僅邀謹(jǐn)美人同住，還大方地讓出了窗前的位置。謹(jǐn)美人憑窗而立，秀發(fā)飄飄，人也飄忽起來，自以為得了皇上的寵愛，就有些不把張麗華放在眼中。

這幾日秋雨綿綿，憑窗梳妝是免了，謹(jǐn)美人又懷了身孕，人變得懶懶的，整日昏睡。這天她午睡醒來，就覺得頭皮不舒服，有些涼颼颼的，用手一撫，手中就沾了些亂發(fā)，她大吃一驚，急忙到鏡前細(xì)看，只見一頭秀發(fā)不知被誰剃得亂七八糟跟狗啃的一般。

這時隔壁傳來一聲尖叫，聽著像張麗華的聲音。謹(jǐn)美人趕緊披上頭巾過來看，原來張麗華的情形和她差不多。有年長的宮女過來說：“兩位娘娘這是撞了什么吧，難道是鬼剃頭……”

謹(jǐn)美人嚇得哭了起來，說道：“這可怎么是好，這要是讓皇上看到了……”她不敢想下去。

老宮女又說了：“這事最好瞞著皇上，先弄個假發(fā)套戴上，用藥調(diào)理，快些生出頭發(fā)就好了?！?/p>

謹(jǐn)美人也沒有了主意，見張麗華同意老宮女的說法，就也點(diǎn)了頭。隨后幾天，她們兩個都戴著假發(fā)套見皇上，謹(jǐn)美人心里膽怯，就推托有孕不舒服，皇上也不怪罪，只多往孔龔二妃那邊去了。

謹(jǐn)美人心緊，每天催著宮女弄些生發(fā)的湯藥來。幾天過去，頭發(fā)不見長，倒是肚中的胎兒滑了下來?；噬下犅勚?jǐn)美人流產(chǎn)，急忙來探望。謹(jǐn)美人剛在生死線上走了一遭，發(fā)套早滾到一邊，長短不齊的亂發(fā)圍著焦黃的臉，要多難看有多難看。皇上只瞧了一眼，就命人抬出去，不許她再住在這里了。

這邊謹(jǐn)美人還有一線生機(jī)，指望著張麗華能搭救，沒想到幾天后，張麗華就披著滿頭秀發(fā)輕歌曼舞，把皇上的魂兒都勾飛了。謹(jǐn)美人這才明白從始至終都是張麗華的陰謀，她在絕望之中投井自盡了。

四、井邊佳人

宮中的消息四通八達(dá)，張麗華的手段已經(jīng)是人盡皆知，除了皇上還蒙在鼓里，宮中的眾人早就嚇得服服帖帖，哪敢再有向皇上邀寵的？張麗華在宮中的地位已是無人可取代。

可惜好景不長，皇上每日沉溺于酒色，疏于朝政，給隋軍可趁之機(jī)，隋軍以楊廣為主帥，渡江伐陳。

陳國兵敗，皇上帶著張麗華和龔孔二妃，一路逃到景陽殿。前面有人堵截，后面又有追兵，皇上嚇得不知所措，還是張麗華機(jī)敏，說道：“皇上，前面有口古井，我們不妨下去避一下，等他們走遠(yuǎn)了，換上平常衣服，逃出宮去，再做打算好了?！?/p>

皇上一聽覺得有理，四人急忙下到井里，張麗華故意落在最后。

追兵來到景陽殿前，只見空蕩蕩杳無一人，正折身想走，突然有人說：“看，井上站了個女人！”眾人轉(zhuǎn)身一瞧，果見井上有個宮裝女子，發(fā)長七尺，明艷動人，向井里一蹦就不見了。隋兵好奇，都奔到井邊，探頭正好看到井下四人，擠成一團(tuán)。

皇上和三妃被俘的消息傳來，隋兵主帥楊廣馬上過來查看。張麗華的衣服被井水打濕，緊貼在身上，玲瓏有致。楊廣心念一動，有心納為妾妃。沒想到隋軍元帥高穎極力阻止，說道：“武王滅殷，戮妲己，今平陳，不宜娶麗華，應(yīng)斬之！”楊廣深感有理，無奈之下同意了。

張麗華原還以為憑著美貌可以逃過一劫，不想?yún)s被推上法場。在刀落下的一瞬間，她終于想明白了，她爭來爭去卻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她所爭的一切，不過是浮云罷了。

選自《山海經(jīng)》2013.9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