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波

2013年7月14日，上海電視臺《七分之一》披露：通過對13個水龍頭樣品進行實驗，發(fā)現(xiàn) 9個品牌的水龍頭浸泡水鉛含量超國標。

其中，美標、申鷺達、朝陽衛(wèi)浴少量超標，恒潔衛(wèi)浴、得而達、摩恩超標數(shù)值在2?6倍，而九牧和高儀水龍頭的鉛超標量達到了18倍，最嚴重的樂家品牌鉛析出量為173微克/升，超標34倍之多。

中外知名水龍頭大品牌的悉數(shù)上榜，一時間攪亂了國內的水龍頭行業(yè)。

5個月之后，面對愈演愈烈的水龍頭“毒鉛門”，央視《是真的嗎？》再次對市場上的14款不同品牌的水龍頭進行了檢測，這一次名牌水龍頭安然過關，只有來自建材市場的星豐潔具與五林衛(wèi)浴兩個廠商的水龍頭存在鉛超標。

“毒鉛門”發(fā)展到此時，伴隨著大品牌的“沉冤昭雪”似乎已是塵埃落定。然而，對于廣大的消費者而言，謎團仍未全部解開，關系每日飲食的水龍頭安全嗎？對于水龍頭行業(yè)，一次大洗牌也正悄悄地醞釀。

本刊記者對此展開了調查。

“四大家族”的憂郁

在晉江中游，福建泉州南部的丘陵中，有一個地狹人稠、資源并不豐富的縣級市—南安。它曾是“海上絲綢之路”起點，如今卻是大名鼎鼎的“中國水暖城”，擁有申鷺達、中宇、九牧、輝煌在內的四大知名水龍頭品牌，號稱南安“四大家族”。

與此同時，南安亦有30多萬人遍布全國，控制了水暖行業(yè)全國80%的終端銷售。2013年7月，這個龐大的水暖帝國承受了一場不小的沖擊，“四大家族”中的九牧與申鷺達成為眾矢之的。

兩家涉事企業(yè)均在第一時間作出回應，稱各自的水龍頭產品符合行業(yè)標準對鉛析出量的要求，九牧還提供了“國家建筑材料工業(yè)建筑五金水暖產品質量監(jiān)督檢驗測試中心”所出具的檢驗報告。本刊記者走訪北京玉泉營居然之家時發(fā)現(xiàn)，由于“毒鉛門”的影響，這兩家企業(yè)的銷售量都有所減少，九牧的銷售人員稱：“出事后，九牧總部給各地賣場都下發(fā)了檢驗報告?！?/p>

令“四大家族”和水龍頭業(yè)最不安的，其實是圍繞大品牌生長的諸多小微品牌，央視二套《是真的嗎？》所提及的星豐潔具與五林衛(wèi)浴，它們同樣來自南安。“這個行業(yè)，和中國其他的制造業(yè)一樣，出問題的多是不具備生產資質的小微企業(yè)?！比珖ど搪?lián)家具裝飾業(yè)商會衛(wèi)浴專委會秘書長謝鑫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目前，中國有三大水暖生產基地，福建廈門、南安，浙江溫州、玉環(huán)，廣西開平、水口。無論是哪一個，都既有核心大品牌，也有數(shù)目眾多的小微品牌。謝鑫說：“浙江一個鎮(zhèn)，在工商部門注冊的小微衛(wèi)浴企業(yè)就有400多家，沒有注冊的家庭作坊式的企業(yè)可能更多。”

大量小微水龍頭企業(yè)的存在，拉低了整個行業(yè)的質量水準。

在浙江玉環(huán)，記者拍下了銅制水龍頭的原材料生產過程，為了降低成本，大量的電子元件垃圾、鉛皮等被加入銅水中，以此為原料生產的銅水龍頭，其含鉛量可想而知。

但整治卻不容易：那些沒有在工商部門注冊的家庭作坊式的小企業(yè)，一旦聽到風聲就會暫時關閉；更重要的是小微水龍頭企業(yè)對當?shù)亟洕H有貢獻，一些政府部門面對已經形成規(guī)模的小微企業(yè)群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謝鑫說：“很大程度上，要依靠大品牌的擴張，通過擠占小微企業(yè)的生產份額來促其消失”。

何處覓“無鉛”

經歷“毒鉛門”事件后，公眾對于鉛毒的危害有了更多的關注。

作為一種具有神經毒性的重金屬元素，鉛在人體內無任何生理功用，其理想的血鉛濃度為零。但是，由于環(huán)境中鉛的普遍存在，絕大多數(shù)人體中均存在一定量的鉛，在安全線內無虞，一旦超標就會危害神經、造血及消化系統(tǒng)。

消費者開始尋找“無鉛”的水龍頭，一時間打著“凈鉛”口號的水龍頭產品成為水龍頭市場的“新寵”。然而，“無鉛”或者“凈鉛”二字對于國內的銅制水龍頭而言卻是一個“偽命題”。

國家建筑材料工業(yè)建筑五金水暖產品質量監(jiān)督檢驗測試中心試驗室主任趙鋼，擁有多年水龍頭檢測的經驗。他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受工藝限制，目前水龍頭鑄造絕大部分采用銅合金，含有59%的銅、40%的鋅和1%的其他金屬，本身就含有微量的鉛元素。而且為了方便精加工和切削，制作過程中還需要加入一定量的鉛。“2010年，美國加州推出徹底的低鉛法案AB1953，要求‘與飲用水接觸的水龍頭過水表面區(qū)域鉛含量加權平均值不超過0.25%。”

可見，即便是對銅制水龍頭原材料要求最為嚴格的美國，完全無鉛的水龍頭也并不存在?！霸趪鴥鹊乃堫^行業(yè)，一些大廠商已經開始按照加州的低鉛法案生產水龍頭，一方面是為了主動提升自己的品牌，另一方面這些廠商的生產線也在為國外水龍頭企業(yè)代工，對方的高標準必須遵守”。

上海電視臺《七分之一》欄目曾介紹了一種可大為減少銅水龍頭鉛含量的制作方法，即將制作工藝所需要的鉛由鉍元素來取代。趙剛則對本刊記者表示，加鉍元素盡管可以大幅降低水龍頭鉛元素的含量，但加鉛的黃銅卻更適合水龍頭的精加工，因為加入鉍元素后水龍頭材質偏硬容易斷裂；更重要的是，鉍元素是微量元素，成本較高，企業(yè)為保利潤一般不會采用，只有一些有出口需要的大品牌才會以鉍代鉛。

和水龍頭材質“門道”一樣復雜的是其價格。在本刊記者對北京各大建材城的走訪過程中，既見到過標價上萬元的德國“高儀”水龍頭，也見到過15元一個的“奧斯森”水龍頭，而后者是已被北京市工商檢測部門檢測出鉛含量超標的不合格產品。

趙鋼介紹，昂貴的水龍頭多是國外企業(yè)在本土生產的高端產品，更多的是品牌效應的附加值；低價的水龍頭則根本不能保證材質，建材城的經銷人員也明確告訴本刊記者：低價水龍頭多是鋅合金材質，而鋅合金的含鉛量和鉛析出量根本不適合用作制造水龍頭。

“可以說，按照目前的銅價（3.8萬元/噸～4萬元/噸，一個約1.5公斤重的面盆龍頭，如果價格低于150元，其質量基本就失去了保證”，一位水龍頭業(yè)的資深人士告訴《瞭望東方周刊》。endprint

契機與隱憂

水龍頭“含鉛門”在某個意義上，并不是一件壞事。

在趙鋼看來，該事件會極大地推動水龍頭行業(yè)新國標的出臺，而他已為此努力了近10年?！安坏貌徽f，水龍頭鉛超標頻發(fā)和現(xiàn)有標準的缺失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對于水龍頭行業(yè)，對生產廠商具有強制性的國家標準與行業(yè)標準，分別是國標《陶瓷片密封水龍頭》（GB18145-2003） 與行標《水龍頭通用技術條件》（QB 1334-2004）。然而，前者只對水龍頭的外觀質量、使用性能等作出了規(guī)定，對鉛等有害物質的限量并未作出規(guī)定，后者也是如此。

而對鉛含量和析出量有明確要求的標準卻不具有強制執(zhí)行力，屬于推薦性標準，分別是國標《生活飲用水輸配水設備及防護材料的安全性評價標準》（GB/T 17219-1998），要求鉛的限量≤0.005mg/L（毫克每升）；與建材行業(yè)推薦性行標《水龍頭鉛析出限量》（JC/T 1043-2007）規(guī)定鉛析出濃度不高于0.011mg/L。“這兩個推薦性標準，目前執(zhí)行得并不好。而且，兩個推薦性標準對鉛含量的數(shù)據規(guī)定也并不一致”，不強制與不一致給了生產廠商許多的借口，特別是對于從事水龍頭生產的小微廠商而言，幾無約束力。

2003年，趙鋼所在的國家建筑材料工業(yè)建筑五金水暖產品質量監(jiān)督檢驗測試中心就曾想過要把水龍頭含鉛量寫入國家標準，但由于種種原因未能實現(xiàn)。2009年再提此事時，許多廠商又質疑“為何只限制鉛”，“去年的水龍頭鉛超標事件，加速了新國標的出臺?！?/p>

對于謝鑫而言，“含鉛門”則意味著一次行業(yè)洗牌正悄悄醞釀。一旦新國標出臺，一個水龍頭產品的成本將會提高30%左右，水龍頭行業(yè)內靠低價搶占市場的低端品牌將徹底失去生產資質，優(yōu)勢品牌為了獲得更多的市場份額，也必然會提高產品質量與自我檢測，水龍頭行業(yè)的升級將和洗牌一起到來。

契機的出現(xiàn)，并不能抹去仍然存在的隱憂。

“鉛的問題已經得到了足夠重視，但水龍頭中還含有鋅、錳、鉻、鎳等其他重金屬元素，它們的析出量一直以來也沒有國家標準的約束”。這其中，鉻元素超標問題已經有所顯現(xiàn)，在央視二套《是真的嗎？》欄目中，蘇泊爾生產的一款不銹鋼水龍頭就被檢測出六價鉻超標，“今年有望出臺的《陶瓷片密封水龍頭》新國標，對各種材質水龍頭中的鉛、鉻、鎳、錳、鎘等重金屬限制量都作出明確的規(guī)定。但在沒出臺之前，普通消費者對自身權益的保護應當更為全面?！?/p>

自來水運輸是一個完整的系統(tǒng)，每一個環(huán)節(jié)與部件的達標和安全都決定了飲用水的最終結果。水龍頭只是終端放水裝置，大部分的水存在于閥門和管道中，但在目前，閥門和水表的制造卻多采用雜銅，且無人監(jiān)管，“如果管道材質是鑄鐵，重金屬超標會更加嚴重?！倍跉W洲，政府部門對飲水安全采用的是系統(tǒng)監(jiān)控，其對水龍頭、閥門、管道均有相應的重金屬和微生物標準。一位曾從事水管銷售的工作人員告訴《瞭望東方周刊》，他曾銷售的水管管材更多地看重能否通過國家對壓力標準的設定，在材質上一直都沒有特別要求。

如此一來，水龍頭之于水是最后一關，但對于國內飲用水安全而言，還未出臺的新國標與轟轟烈烈的“含鉛門”不過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