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銀銀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2012年,莫言問鼎諾貝爾文學獎,為中國文壇畫上濃墨重彩的一筆?!锻堋纷鳛椤坝|及國人靈魂最痛處的長篇力作”[1]封底是其獲獎的重要作品,在他的創(chuàng)作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
當前,學者多著眼于莫言直面“計劃生育”、“代孕”等敏感題材的勇氣和主要人物“姑姑”、“蝌蚪”的研究,卻忽略了宏大歷史中有血有肉、形態(tài)各異的底層小人物。事實上,莫言在30年的創(chuàng)作中,堅持透過底層小人物在大歷史下的生存狀態(tài)來關注現(xiàn)實、探討人性、思考人生。那么,莫言在《蛙》中塑造了怎樣的底層人物群像,底層人物書寫的意義何在,能否洞察其寫作的發(fā)生學機理?《蛙》的底層人物書寫在莫氏人物譜系中有何獨特性?通過對這些問題的索解,考察《蛙》中底層人物浮沉與掙扎的命運,聆聽來自他們心靈深處的最強音,探索《蛙》的創(chuàng)作動機和莫言文學觀的變化,感受莫言對底層的同情、對生命的敬畏、對歷史的回望和對靈魂的拷問。
莫言說:“藝術的根本在底層在民間?!盵2]他一直把底層小人物置于大歷史環(huán)境下來探討人性和人生。我從人物身份、命運出發(fā),將《蛙》中的底層人物劃分為這樣幾類。第一類為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大奶奶。他們與土地血肉相連,處于社會最底層,政治上被壓迫、經(jīng)濟上被剝削、精神上被愚弄,生命力遭到嚴重的摧殘。在《蛙》中,莫言透過“計劃生育”政策的變遷反映了在強大的國家意志下,農(nóng)民無法掌握自己生育權的悲哀。第二類為王腳、陳額、肖上唇。他們于某一歷史時期具有一定權力、把持一定財富,但骨子里還是農(nóng)民,帶有底層小人物的劣根性:痞性、粗暴、自私。面對“計劃生育”,他們從不屈服,以“破壞性”的方式反抗。第三類是王仁美、耿秀蓮、王膽、陳眉等農(nóng)村婦女,在鄉(xiāng)村生育史中淪為底層苦苦煎熬。由于“計劃生育”政策的強制推行,她們遭受靈與肉的雙重虐殺,卻以與生俱來的母性作著無畏的反抗。第四類是王肝、郝大手、秦河這些底層民間藝人,他們飽經(jīng)滄桑,堅持信仰。王肝和秦河以狂熱到近乎病態(tài)的方式追求愛情。郝大手傾其生命與心血傳承祖輩工藝。在騰挪變化的時代中,他們保留生命起始處的純粹,表達對生命的敬畏,希望用“創(chuàng)造生命”完成救贖。除此,作者對陳鼻跌宕起伏的人生進行了細致入微的描寫。他出身地主家庭,少年吃煤,中年暴富,因“計劃生育”政策家破人亡。在新世紀,他淪為流浪者,沉入最底層,卻以“堂吉訶德”的方式捍衛(wèi)殘存的自尊。最后是從鄉(xiāng)村走向城市,從底層躍至上層的袁腮。80年代,他是“小半仙”,后進監(jiān)獄,是農(nóng)村底層人物。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他走入城市,成為老板,與“底層”有天壤之別,但仍殘留著底層的痞性氣質(zhì)。
總體說來,《蛙》中底層人物的苦難深重,但無論是哪類人,都用自己的生存法則承擔著命運。《蛙》中的底層小人物之所以性格鮮明、深入人心,與故事發(fā)生的時代以及中國人傳統(tǒng)文化心理之間的糾葛息息相關?!锻堋返臅r代背景是“計劃生育”,這一政策直接與民間樸素的生命倫理,如“養(yǎng)兒防老”、“多子多?!薄ⅰ爸啬休p女”等觀念相違背。面對政策的強制執(zhí)行,底層小人物的反應不盡相同,有人逆來順受,有人暴動反抗,有人默默無聞……但最終都匍匐在“計劃生育”政策下,反抗顯得蒼白無力。魯迅說:“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盵3]從這一層面看,若只言說姑姑、“蝌蚪”承載的壓力,則難以托起“計劃生育”這番沉重的話題。莫言運用敘事智慧,刻畫典型場面以呈現(xiàn)底層人物的不幸,展示他們的尊嚴、生命等最有價值的東西被踐踏、被毀滅的過程,對人性、時代、倫理、道德進行了大膽揭示和深刻反思。
莫言說過,他的文學是關于“人”的文學。那么,《蛙》從哪些方面關注了“人”,豐富了人性主題,呈現(xiàn)出哪些內(nèi)涵與意義?
首先是人性的善與惡。莫言對農(nóng)民、鄉(xiāng)村的感情和立場讓他對底層小人物秉筆直書。《蛙》中底層人物凸顯的是生命的善和性情的真。由血緣牽連而召喚的“善”在《蛙》中體現(xiàn)得最為深刻和細膩。在饑荒年代,母親每逢有好吃的,總去送給姑姑。在文革年代,母親為姑姑的不幸扼腕痛哭?!坝媱澤睆娭茖嵭泻螅M管姑姑對王仁美的死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父親仍因她受傷而心疼。破碎的家庭因親情牽引出的“善”更加動人,如粗暴的王腳和“叛徒”王肝齊上陣護衛(wèi)王膽逃跑;毀容后的陳眉忍痛代孕為“可恨”的父親償還醫(yī)藥費;落魄的陳鼻為女兒殊死搏斗。親人之間樸素而美好的情感消弭了許多隔閡和恩怨,即使是血債,善良的人仍留有最大的寬容。除了親情,《蛙》中的友情和愛情也涌動著人性的善。當然,莫言也道出了底層人物身上黑暗、卑污的一面,他們沾染的痞性、自私甚至愚昧常常令人發(fā)指。
其次是生存的艱難與頑強。《蛙》中小人物悉數(shù)來自鄉(xiāng)村,身為農(nóng)民,他們之所以“歷數(shù)千年的痛苦而不頹,長處社會底層而不衰”[4]133,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其在艱難生存中磨礪出的頑強生命力?!锻堋分薪?jīng)濟貧困是艱難的一大體現(xiàn)。農(nóng)民在貧瘠的大地上辛苦勞作,耗干血汗,收獲卻甚微。尤其是1959—1961的饑荒年代,最觸目驚心的場面莫過于孩子們爭相吃煤。這一事件凝聚著莫言辛酸的記憶,當他再次書寫時,場面雖充滿歡聲笑語,但在“面粉”的對照下難掩底層民眾生存的艱辛。雖如此,農(nóng)民依然樂觀承載生活的重壓,以近乎冷漠的平靜面對一切意識到的和未曾意識到的痛苦與災難。除此,艱難還體現(xiàn)為政治壓迫下底層人物生存空間的狹小。在“計劃生育”政策下,莫言著力表現(xiàn)張拳、王腳、陳鼻等人的暴動、反抗,但最終都難抵頑強的國家意志。外表剛強的他們“投降”時失聲痛哭,男兒淚中流露出的沉痛和不甘正是底層窘迫的生存之態(tài)。政治對底層農(nóng)村婦女的壓迫尤為明顯,耿秀蓮、王仁美、王膽在政策的蹂躪下忍受悲痛和屈辱,捍衛(wèi)權利。不容小覷的是,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社會貧富分化加大,權力和金錢集中于少數(shù)人手里,底層小人物再次被排擠到社會邊緣。家破人亡后的陳鼻成為畸零人,卻以裝瘋和冷漠來固守尊嚴。陳眉毀容后“身體受奴役、經(jīng)濟被剝削、精神受傷害”[5],為償還父親的醫(yī)藥費選擇代孕,用殘破的生命孕育出新生兒,在艱難的過程中獲得重生。
再次是生命的卑微與崇高。小說開篇提出“賤名者長生”[1]5的文化心理,與莫言故鄉(xiāng)“萬物土中生”的風氣相輔相成。這可闡釋為人渺小如塵土,卑微如草芥。從生命本源出發(fā),也可理解為孩子是母親身上的一塊肉。母親如大地般博大,她們珍惜和尊重生命,因而她所孕育的生命也多了一份崇高。生命的卑微更殘酷地體現(xiàn)在“計劃生育”政策實行的過程中。為了控制人口增長,人的尊嚴被侵犯,生命的價值被漠視?!昂榷舅幉粖Z瓶!想上吊給根繩”[1]121的土政策,“不出‘鍋門’,就是一塊肉,該刮就刮,該流就流”[1]151的政治理念,使得國家意志凌駕于個體生命之上,于是有了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場景:耿秀蓮身懷六甲鳧水掙扎的慘烈,王仁美滿身塵土從地窖里爬出的心酸,王膽70厘米的身高卻挺著碩大的肚子浸在血水中的悲壯,陳眉毀容后艱難孕育的生命被奪后的屈辱。然而,“超拔于苦難污穢之上的,是與生命俱存的母性。”[6]這種母性和愛源自本能,為了生命和孩子,婦女做出了最大的犧牲。作者飽含深情地刻畫這些場景,既感慨生命的卑微與沉重,也謳歌了母性的崇高。
《蛙》通過書寫底層小人物在大歷史背景下的命運變化,控訴制度的罪惡和殘酷,在歷史與倫理的悖論中探究“人”的存在,彰顯了莫言對現(xiàn)實的高度介入。
莫言說“大陸的計劃生育,實行三十年來,的確減緩了人口增長的速度,但在執(zhí)行這‘基本國策’的過程中,確也發(fā)生了許多觸目驚心的事件?!盵1]342歷史的車輪在前進,然而它所產(chǎn)生的負面效應卻要底層百姓來承受,甚至用生命為其“買單”。為完成指標,以姑姑萬心為代表的計生委員在執(zhí)行“計劃生育”政策的過程中手段粗暴殘忍,扒倒房子、拉倒大樹、強迫引產(chǎn)……農(nóng)村婦女淪為這種手段的犧牲品,靈與肉受到摧殘,隨之而來的是千千萬萬個家庭的破碎?!坝媱澤辈粌H使姑姑這類處在風口浪尖的執(zhí)行者發(fā)生異化,也使王肝、秦河這些原本善良的底層人物在愛情的誘因下,以政策為屏障,做出令人義憤的舉動。王肝為了討好小獅子,一次次出賣朋友和親人。秦河在姑姑面前沒有自我,跟隨她殘害了許多生命。改革開放后,市場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社會出現(xiàn)嚴重的兩極分化。這時,圍繞“生育”,延伸出更多的罪惡。諸如在官商勾結、權錢交易下“計劃生育”政策名存實亡,有錢的罰著生,沒錢的偷著生,當官的讓二奶生[1]228,底層小人物再次被卷入“生育”的洪流中,產(chǎn)生“代孕”現(xiàn)象。袁腮以牛蛙公司為幌子,暗中進行代孕交易,牟取暴利。對代孕母親而言,有人是因生活困頓不得已而為之,有人是因黑勢力的壓迫,其間是難以啟齒的悲痛和不堪。然而對富人、權貴來說,“她就像一個工具,你只不過租來用了一下,如此而已?!盵1]250若站在“人”的角度上來看,這種交易不僅違背了倫理道德,也是對婦女人格的貶低和尊嚴的踐踏。
“只關注結果的歷史與注重人性的倫理之間似乎永遠也無法達成一致?!盵7]這使得“計劃生育”政策充滿悖論與矛盾。國際社會常打著“人權”的旗號對中國的“計劃生育”政策進行發(fā)難和譴責,一定程度上有失公允。因為從歷史理性的角度看,“計劃生育”確實符合國家利益,促進了中國社會的進步,且因全球資源有限,這也是對世界負責任的決策。但是從人文關懷層面考慮,這一政策和樸素的民間生命倫理相沖突。在幾千年的傳統(tǒng)文化中,“養(yǎng)兒防老”、“多子多?!薄ⅰ安恍⒂腥?、無后為大”的民間倫理生育觀在底層農(nóng)民心中根深蒂固?!锻堋分猩蠲鞔罅x的母親對姑姑的質(zhì)疑、對“計劃生育”政策的否定態(tài)度,“代表所有母親乃至全體鄉(xiāng)民社會對自然生育的推崇……隱含生命敬畏的倫理意識?!盵8]“計劃生育”政策作為基本國策,上升為國家意志,無情干預生育權——這項人類最基本的權利。尤其是在執(zhí)行過程中,由于政治、權力、經(jīng)濟等因素的參與,政策變得異常復雜,國家采用極端的方式扼制生育,忽視了生命本體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在《蛙》中,莫言作為敘述者,面對這一政策,采取客觀的態(tài)度,承認“計劃生育”的歷史合理性。但更重要的是,他從這一悖論中看到“人”的存在,尤其通過殘酷案例揭示了“計劃生育”對底層百姓的傷害,蘊含濃厚的悲憫意識和強烈的批判精神。在后半部分,莫言從對“計劃生育”政策的思考延伸至對代孕現(xiàn)象的關注,引發(fā)人們對代孕歷史性和倫理性的探討。
莫言在高密民間文化的滋養(yǎng)下成長,也在傳承中滲透了對民間文化的理解。他把剪紙、泥塑、貓腔等藝術融入以“高密東北鄉(xiāng)”為背景的創(chuàng)作中,在形成其獨特審美視角的同時也謳歌了民間藝術的原始生命力。
除了民風民俗,在《蛙》中體現(xiàn)最為深刻的是以民間方式保存和流傳的工藝——泥塑。一方面,泥塑工藝在底層民間藝人手中傳承,煥發(fā)出勃勃生機。郝大手祖孫三代都捏泥孩,不以盈利為目的,靠一顆赤子之心賦予泥娃娃生命特質(zhì)。另一方面,以泥塑工藝為代表的民間文化帶給底層民眾精神上的慰藉。民間文化一般是由底層百姓在生活、勞作中創(chuàng)造的,承載著人們的美好理想和愿望,是對生活的提煉和升華?!锻堋分械哪嗤尥迬е鼩庀⑴c神圣內(nèi)涵,因而在民間百姓心目中有舉足輕重的力量。高密東北鄉(xiāng)的人對郝大手的泥娃娃都存有敬畏之心,尤其是農(nóng)村婦女,祈求這些靈性的娃娃能帶給自己美好的生命。另外,《蛙》中的泥娃娃成為人們贖罪的途徑。早年的姑姑因為不自知造成的粗暴和冷漠,扼殺了太多生命。郝大手通過創(chuàng)造泥娃娃不僅表達對生命的熱愛和敬畏,也妄圖幫助姑姑完成救贖,獲得心靈的寧靜。秦河、王肝將痛苦轉化為藝術,希望通過這一虔誠的方式來減輕罪感。
但是對每個人而言,生命具有唯一性和不可逆性,“人的生命價值在于生命的存在和延續(xù)本身?!盵9]所以通過民間藝術來救贖的方式不徹底或者根本無法完成救贖,無論泥塑娃娃多么生動傳神,都不可能置換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個體。
《蛙》透過新中國60年的鄉(xiāng)村生育史探求“人”的生存本相,在“計劃生育”題材中將人性的真實、脆弱、扭曲最大程度地呈現(xiàn)出來,并成功塑造了血肉飽滿、形態(tài)各異的底層小人物。
站在發(fā)生學的角度上考察莫言的人生歷程和精神世界,不難發(fā)現(xiàn),《蛙》中底層人物書寫的來源有二。一是莫言的“人”學觀和獨特的文學觀。莫言認為:“文學實際上研究一個最古老的課題,研究人類情感的變遷、展示人的生存、欲望和情感的種種變異?!盵10]從他的經(jīng)歷來看,要真正實踐這一理念,寫出觸及人的靈魂的作品,回歸底層,忠于底層書寫是最好的方式。比如《蛙》盡管控訴的是“計劃生育”這一大政策,但從鄉(xiāng)村底層人物的生命體驗出發(fā),真正有力表達了對人的命運和情感的關注,讓小人物大放異彩。從更本質(zhì)的原因來看,小說起源于民間底層百姓的瑣屑言談,發(fā)展至今,仍與底層百姓生活密切相關。一直以來,在傳統(tǒng)文化中,農(nóng)民身上凝鑄著大地原始的質(zhì)樸、博大、厚重,但長期處于逼仄、困頓中,人靈魂深處自私、愚昧、黑暗的因子會不斷膨脹,當被強迫放置到變幻莫測的時代下,他們會無所適從,從而“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滅亡”。此外,對于他們而言,一旦對金錢的渴望、對權力的向往超越了一定界限,就會被異化和扭曲。人性的善與惡、偉大與卑微、堅強與軟弱在他們身上糅雜得最為深刻、復雜、真實。因此,在《蛙》中,莫言通過書寫底層人物糾結、艱難的生存狀態(tài)能集中反映社會現(xiàn)實中存在的各種矛盾和問題,也最大程度地展示了普通人的命運變遷與情感變異。2001年,莫言在蘇州大學“小說家講壇”上提出自己的寫作方向——“作為老百姓的寫作”[11],即真正的民間寫作。獨特的平民文學觀及高度自覺的民間寫作立場影響和決定著他的寫作主體:底層民眾?!锻堋芬灾R分子的口吻寫作,其中隱含著民間立場的敘述。比如對于鄉(xiāng)村里的“賤名者長生”、“宿命論”等文化思想,作者并未大力批判,而是讓其鮮活地存在于作品中,并在一定程度上使之成為與國家意志相對抗的標準。
二是“戀鄉(xiāng)—怨鄉(xiāng)”的文化心理與鄉(xiāng)土經(jīng)驗。莫言來自農(nóng)村,鄉(xiāng)土文化是他的根。雖然在創(chuàng)作之初他極力抵制和逃離故鄉(xiāng),但故鄉(xiāng)的聲音卻不斷回繞在他的耳畔。作家情感深處的故園情結使他不自覺地向故鄉(xiāng)靠攏,并逐漸形成“戀鄉(xiāng)—怨鄉(xiāng)”的文化心理。于是,他將筆觸伸向這塊大地上的底層民眾,生發(fā)出眾多以故鄉(xiāng)人物為原型的人物形象,如《蛙》中的姑姑、大爺爺均來自故鄉(xiāng)的現(xiàn)實或歷史。與對故鄉(xiāng)的情感緊密相連的,是莫言20年鄉(xiāng)土經(jīng)驗的積淀。莫言的骨子里流淌著農(nóng)民的血液,他了解農(nóng)民的生活、情感和思維方式,從農(nóng)村出發(fā)是他的必然選擇。《紅高粱家族》、《四十一炮》、《生死疲勞》、《蛙》等作都以農(nóng)村生活為背景,或敘述農(nóng)民與土地的關系,或構建民間傳奇歷史,或以農(nóng)村現(xiàn)實反思現(xiàn)代文明。除此,饑餓、孤獨、恐懼、母親的嘆息是莫言童年最為沉重的記憶,在時間的流淌中,最初的生命體驗不斷發(fā)酵,不斷被強化、突出,最終訴諸于筆端,誕生了一個個鄉(xiāng)村底層人物。在《蛙》中,我們看到“饑餓”主題的復呈——吃煤,這并非莫言創(chuàng)作題材的枯竭,而是苦難記憶的深重,“他只有通過反復書寫的方式,才能緩釋和宣泄這種記憶的苦痛?!盵4]132
莫言始終表現(xiàn)出對具有歷史跨度的人生的興趣和對底層人物書寫的鐘愛,并形成了獨特的底層人物譜系,他筆下的底層人物涵蓋了婦女、兒童、邊緣人物、英雄、土匪等。莫言寫他們的生老病死、愛恨情仇、歡樂和苦難、掙扎與堅韌,通過他們在歷史夾縫中的跌宕起伏反映其生存訴求?!锻堋吠瑯釉凇坝媱澤边@一大歷史環(huán)境下塑造了栩栩如生的底層小人物。
但是,《蛙》探討的畢竟是令國人都感到沉重的話題,勾起的是中國人的集體記憶,從20世紀60年代到當下,由于經(jīng)濟、政治、倫理等因素的參與,“計劃生育”政策引發(fā)了一系列問題。莫言力圖透過宏大的歷史事件來關注人的存在,特別是底層民眾的艱辛和痛苦,以表達自己的思考和反省。因而,他在《蛙》中傾注了更多心血,使得其中的底層人物在莫言底層人物譜系中發(fā)生了一些嬗變,從而構成了《蛙》中底層人物書寫的獨特性,變化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方面:
莫言對鄉(xiāng)村底層人物苦難的書寫堅韌而持久。在眾多作品中,他反復凸顯饑餓、病痛、戰(zhàn)爭、政治壓迫帶給鄉(xiāng)村小人物的苦難?!锻堋费永m(xù)了“底層人物苦難”這一母題,以三年饑荒、文革、改革開放等時期為軸,圍繞“生育”,在人物的悲劇和抗爭中訴說深深浸潤的苦難。
不過,莫言此前常以各種方式消解底層人物的苦難,或是狂歡化敘述、或是魔幻現(xiàn)實的手法、或是用殘酷中的溫情結尾。如《紅高粱家族》,以“我爺爺”、“我奶奶”為首的民間英雄在戰(zhàn)爭中屢遭失敗,但莫言以狂歡化的方式極力歌頌他們的生命力,瞬間消釋了苦難。莫言也長于采取魔幻現(xiàn)實的手法超越甚至取代人物的苦難,《鐵孩》賦予“鐵孩”吃鐵的神奇功能,消解了饑餓帶來的苦難。即使在著力書寫底層人物苦難的作品中,莫言也常在殘酷中寄予溫情。《透明的紅蘿卜》最后黑孩鉆進了唯美的黃麻地,意味著空虛的得救。
在《蛙》中,莫言有意識地做著改變。敘述故事時,他不再刻意玩弄技巧以疏離苦難,不再采用戲謔的語言以消解苦難,而是秉承寫實的風格,采取冷靜的筆調(diào)和節(jié)制、內(nèi)斂的語言赤裸裸、血淋淋地呈現(xiàn)“計劃生育”帶給底層人物的深重苦難。如莫言通過殘酷的細節(jié)和典型的場面展示野蠻手段對生命的漠視與傷害。耿秀蓮、王仁美、王膽掙扎的場面觸目驚心,無需作者過多渲染,她們生命的消逝則是對苦難最好的言說。王腳、張拳在捍衛(wèi)自己權利時雖粗暴,但作者無意謳歌他們頑強的生命力和野性,而是通過他們的淚水痛陳“計劃生育”對人性的壓抑。在本真、樸素的敘述姿態(tài)中,人物的苦難昭示得更真實、深刻。莫言還別具匠心地運用書信體進行敘事,一改以往的粗野、狂放之風,用謙卑、親切的態(tài)度與杉谷義人通信,在私人化的傾訴中審視靈魂、反思歷史,然而在懺悔和贖罪的另一面,蘊涵的則是在政策的壓迫、權力的操縱下,王仁美、陳眉等底層人物無可逃避的苦難命運。
更為重要的變化在于通過書寫底層小人物的命運批判現(xiàn)實的力度不同。在此前的底層人物身上,莫言側重表現(xiàn)人物野性、狂放的原始生命力,人物多變成鄉(xiāng)村傳奇人物(如余占鰲,司馬庫,孫丙等),浪漫與狂歡精神偏離了現(xiàn)實。另外,莫言在表現(xiàn)重大歷史題材時,常因強烈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汪洋恣肆的想象、泥沙俱下的語言沖擊著歷史題材,且“過度沉溺于純粹的‘民間’敘述中”[4]141,刻意拉開與現(xiàn)實的距離,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歷史的真相,導致人物形象雖突出,重大題材帶來的精神沖擊力度卻削弱了,現(xiàn)實深度和現(xiàn)實批判也相對匱乏。
在《蛙》的底層人物書寫中,莫言強勢回歸現(xiàn)實,他通過底層小人物的命運反映的歷史真實令人震撼,因客觀的歷史態(tài)度傳達出的批判現(xiàn)實精神更為可貴。首先,《蛙》中底層人物基本貼近現(xiàn)實,鮮有傳奇色彩。其次,這種批判的力度與《蛙》所敘述的歷史事件和現(xiàn)實社會有密切聯(lián)系?!锻堋分腥宋锩鎸Φ氖钱敶卮蠖舾械挠媱澤龁栴},雖然在他前期的小說中,底層人物常被裹挾卷入文革、土改等敏感題材,但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事件帶給人物的痛苦也只能塵封在一代人的記憶里,由此生發(fā)的反思就較淺薄。而“計劃生育”政策影響了幾代人,且必將對中國社會歷史進程產(chǎn)生深遠影響,所以莫言通過對現(xiàn)實生活種種丑惡現(xiàn)象的揭露以及底層人物悲劇命運的描寫表現(xiàn)出的現(xiàn)實批判色彩就越發(fā)強烈。如小說對姑姑在執(zhí)行“計劃生育”政策過程中粗暴殘忍的工作手段的揭露,對當下脅迫代孕、因貧代孕現(xiàn)實的曝光,以及對商品社會人性淪喪、人情冷漠的揭示,無不蘊藏著莫言嚴肅的現(xiàn)實批判和直抵靈魂深處的拷問。再次,這種批判的力度與作者的寫作態(tài)度密不可分。在揭示“計劃生育”帶來的問題以及表現(xiàn)底層人物的痛楚時,莫言不再過度強調(diào)個性張揚和主體入侵,而是表現(xiàn)出極為冷靜與客觀的態(tài)度。他沒有單純站在民間的立場上進行敘事,沒有只表現(xiàn)底層人物對歷史和現(xiàn)實的感受,而是把個體敘事和宏大敘事結合起來,以平實、冷靜的筆觸刻畫底層人物、敘述故事。具體體現(xiàn)為:莫言既從個體視角出發(fā),描寫了王仁美、王膽、耿秀蓮等底層人物在“計劃生育”政策中的掙扎,讓我們看到國家意志對人的壓迫和摧殘,看到宏大敘事中所忽視的歷史真實,同時又不否認計劃生育在歷史發(fā)展進程中理性的一面。在歷史理性與人文關懷的沖突中,莫言冷靜的態(tài)度使得底層人物的書寫愈加貼近歷史真實,人物本身更富張力。在保持生活本色的敘述中,驚心動魄的場面和細節(jié)更顯客觀性,傳達出的現(xiàn)實批判也就更具說服力。
綜上所述,《蛙》中底層人物書寫的獨特性在于風格的寫實、貼近歷史的真實和作家客觀的態(tài)度。之所以如此,與莫言文學觀的變化及悲憫情懷相關。
中國的計劃生育問題復雜、敏感,難以用一種合理的價值標準評判它。尤其是新世紀以來,“計劃生育”政策遭受各種沖擊,陷入尷尬的境地。“莫言想盡自己作為一個作家的職責和良心,以文學的話語來審視和直面一段繞不過去的特定歷史和情境?!盵12]在80年代,他就曾關注過這一問題,但揭示得不夠徹底。如《地道》中粗野的工作作風和《蛙》如出一轍,可小人物用挖地道的方式進行抗爭并取得成功,歡笑代替了淚水。在《蛙》中,莫言的責任感驅使他以正視歷史的態(tài)度直書“計劃生育”對人的扭曲、異化、戕害,以樸素的溫情關照著底層民眾的生存。
從莫言自身來說,他曾表示《蛙》是“一部開始執(zhí)行自我批判的作品,是我提出的‘把自己當罪人寫’的文學理念的實踐?!盵13]在《蛙》中,無論是底層人物的掙扎、死亡抑或救贖,舉目皆是沉重。唯有以樸實純粹的筆法書寫他們生活的負重和艱難,才能看到作者的真誠。在平實的敘述中,莫言將自己的內(nèi)心袒露給讀者,也使讀者獲得審視自我、反思歷史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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