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宇暉
(瓊州學(xué)院 人文社科學(xué)院,海南 三亞 572022)
鸛雀樓為中國四大歷史名樓之一,位于今山西南部,在唐代與文學(xué)結(jié)緣。鸛雀樓得名之緣由,據(jù)光緒《永濟縣志》卷三載:“時有鸛雀棲其上,遂名?!盵1]樓始建于北周,李翰《河中鸛鵲樓集序》云:“后周大冢宰宇文護軍鎮(zhèn)河外之地,筑為層樓。遐標碧空,影倒洪流,二百余載,獨立乎中州?!盵2]4379按宇文護鎮(zhèn)河?xùn)|,據(jù)《周書》卷十一《晉蕩公護傳》,西魏“(大統(tǒng))十二年(546),加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進封中山公,增邑四百戶。十五年,出鎮(zhèn)河?xùn)|,遷大將軍。與于謹征江陵,護率輕騎為先鋒……及師還,……拜小司空”[3]。又據(jù)《資治通鑒》卷165梁紀二十一,承圣三年(554)條:“十月,乙巳,魏遣柱國常山公于謹、中山公宇文護、大將軍楊忠將兵五萬入寇?!盵4] 5116是則宇文護鎮(zhèn)河?xùn)|時間為公元549年至554年之間,修建鸛雀樓的時間在此數(shù)年間。其建樓最初之目的,當為軍事瞭望之用。鸛雀樓之形制,據(jù)沈括《夢溪筆談》載:“河中府鸛雀樓三層,前瞻中條,下瞰大河?!盵5]509至唐貞元九年又重修,據(jù)趙明誠《金石錄》卷九:“《唐新鸛雀樓記》,陳翃撰。正書,無姓名。貞元九年十一月?!盵6]
鸛雀樓初建雖為軍事用途,但至后世逐漸演化為一登高遠眺的勝地,亦成為詩人們吟游賦詩的佳處。李翰《河中鸛鵲樓集序》記其中的一次文人盛會云:
以其佳氣在下,代為勝境。四方雋秀有登者,悠然遠心,如思龍門,若望昆侖。河南尹趙公,受帝新命,宣風(fēng)三晉,右賢好事,游人若歸。小子承連帥之眷,列在下客。八月天高,獲登茲樓,乃復(fù)俯視舜城,傍窺秦塞。紫氣度關(guān)而西入,黃河觸華而東匯,龍據(jù)虎視,下臨八州。前輩暢諸,題詩上層,名播前后,山川景象,備于一言。上客有前美原尉宇文邈、前櫟陽郡鄭鯤,文行光達,名重當時。吳興姚系、長樂馮曾、清河崔邠,鴻筆佳什,聲聞遠方。將刷羽青天,追飛太清,相與言詩,以繼暢生之作。命予紀事,書于前軒[2]4379-4380。
文中河南尹趙公為趙惠伯。據(jù)《舊唐書·德宗紀上》,建中二年正月丁亥,“以河南尹趙惠伯為河中尹、河中晉絳慈隰都防御觀察使”[7]328。同年十月,趙惠伯坐楊炎事,“貶費州多田尉,尋亦殺之”[7]3425-3426。又《資治通鑒》卷227建中二年條:“冬,十月……惠伯自河中尹貶費州多田尉;尋亦殺之?!盵4]7309則趙惠伯前后任職河中尹八個月,此次盛會即在建中二年八月間,參加盛會者共六位文人,其詩作未能留存下來。
今存鸛雀樓詩共九首,創(chuàng)作時間貫穿盛唐至晚唐。九首詩歌,映射著不同歷史時期的不同情緒,詩歌所凝結(jié)的是一部關(guān)于唐王朝盛衰的文士心靈史。其中,盛唐之作兩首,為王之渙和暢諸的《登鸛雀樓》;中唐三首,為李益的《同崔邠登鸛雀樓》、耿湋的《登鸛雀樓》和殷堯藩的《和趙相公登鸛雀樓》;晚唐四首,為馬戴的《鸛雀樓晴望》、司馬札的《登河中鸛雀樓》、張喬的《題河中鸛雀樓》和吳融的《登鸛雀樓》。以下以時代為序進入詩人們的內(nèi)心世界。
盛唐時代兩首《登鸛雀樓》,可謂鸛雀樓詩中雙璧,而又同遭遇文學(xué)傳播之奇特命運。
王之渙之《登鸛雀樓》,作者迄今未有定論。唐芮挺章《國秀集》選錄此詩,題為《登樓》,作者為“處士朱斌”[8]。至宋代,司馬光、沈括對王之渙均有評論?!段墓m(xù)詩話》云:“唐之中葉,文章特盛,其姓名湮沒不傳于世者甚眾。如河中府鸛雀樓有王之渙、暢諸(一云暢當)詩,暢詩曰:‘迥臨飛鳥上,高謝世人間。天勢圍平野,河流入斷山。’王詩曰:‘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苏?,皆當時賢士所不數(shù),如后人擅詩名者,豈能及之哉!”[9]沈括《夢溪筆談》云鸛雀樓“唐人留詩甚多,唯李益、王之渙、暢諸最能狀其景。”[5]509又南宋范成大《吳興志》卷22人物條引唐代張著《翰林盛事》云朱佐日所作。文中云:“朱佐日,郡人。兩登制科,三為御史。子承慶,年十六,登秀才科,代濟其美,天后嘗吟詩曰:‘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向是誰做?’李嶠對曰:‘御史朱佐日詩也?!o采百匹,轉(zhuǎn)侍御史?!敝毂蟆⒅熳羧?、王之渙,作者紛紜。朱斌與朱佐日之間無必然的聯(lián)系,目前無堅實證據(jù)的前提下,當非同一人?!秶慵匪d朱斌之說應(yīng)最為可信,因同書卷下亦錄王之渙詩三首,芮挺章為當代人,當不會誤記。且處士朱斌湮沒無聞,無竊奪王之渙之嫌疑。按朱斌史無記載,唯《唐代墓志匯編》卷上,記載一朱斌,年代仕履皆不合。《大唐故吏部常選隴西李府君吳興朱夫人墓志銘并序》云:“父斌,并州陽曲簿。”[10]夫人卒于開元二十六年十月,年五十九。此朱斌非處士,且遠至初唐時代,與《國秀集》記載不合。
自司馬光、沈括之后,王之渙作為《登鸛雀樓》的作者,已在文學(xué)接受史中成為不爭的事實,且王之渙河?xùn)|人,擅長絕句,風(fēng)格豪邁昂揚,與《登鸛雀樓》創(chuàng)作地點和風(fēng)格相應(yīng),宜為接受者普遍認同。
暢諸《登鸛雀樓》亦屬于創(chuàng)作與接受共同孕育的名篇。詩之作者,歷來記載有所不同?!段墓m(xù)詩話》、《夢溪筆談》、《墨客揮麈》皆謂暢諸作,《唐詩紀事》、《文苑英華》、《全唐詩》記為暢當之作。李翰《河中鸛雀樓集序》中有“前輩暢諸,題詩上層,名播前后”語,王重民據(jù)敦煌寫本,此詩作者為暢諸,則以暢諸為是。又《唐詩紀事》又附會暢諸為暢當之弟,誤。據(jù)《元和姓纂》,暢諸為汝州人;又據(jù)《文苑英華》載暢諸《律生失度制》,知其開元九年應(yīng)書判拔萃科,為盛唐詩人。暢當為中唐時人,籍貫河?xùn)|,貞元十四年尚在世。
暢諸此首詩一直以五言絕句的形式流傳,至現(xiàn)代,王重民從敦煌寫本中發(fā)現(xiàn)暢諸原詩應(yīng)為一首五律:“城樓多峻極,列酌恣登攀。迥林飛鳥上,高榭代人間。天勢圍平野,河流入斷山。今年菊花事,并是送君還。”歷來傳誦的五絕即是截取中間兩聯(lián),第二聯(lián)下句稍有不同,為“高出世塵間”。兩詩相較,自是五絕為勝,后世讀者遂截取中間四句以為精粹之篇。此一涉及文學(xué)真實與歷史真實的問題,研究詩人之創(chuàng)作藝術(shù)水平,自當依據(jù)原始作品,如就反映時代氣象而言,絕句足以當之。本篇之研究,尊重文學(xué)的真實,遵從文學(xué)接受史的選擇,以五絕為準。
王、暢二詩如下: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王)
迥林飛鳥上,高出世塵間。天勢圍平野,河流入斷山。(暢)
二詩同寫盛唐,各盡其致?!短圃姽{注》云:王詩上二句實,下二句虛;暢詩反之,然工力悉敵。王詩妙在實;暢詩妙在虛[11]1499,說得頗為玄妙,卻為探旨之論。兩詩的人和景在顛倒互換中產(chǎn)生的審美效果是不同的。王詩雖前實后虛,而通首充滿動感,兩對自然流走,同時又透露著詩人心理上一個漸進的過程。詩的前二句所寫雄偉宏闊之勢,已足以撼動人心,而復(fù)欲“更上一層”,其景象之容量更難以想象。俞陛云《詩境淺說續(xù)編》云“后二句復(fù)余勁穿札”[12],信然。寫黃昏,寫落日,而具有吞吐八荒之氣概,詩人的自信成為全詩的基調(diào),詩歌所告訴人們的是一個時代飽滿的自信力和健舉的性格。暢諸之詩,前二句,詩人已在最高處,具一種睥睨一切的狂傲之氣。如果說王之渙詩句“更上一層樓”在《易》卦的五位,暢詩開首已在六位,六位即意味著靜止,余勁不足,詩歌在結(jié)構(gòu)上于此稍有瑕疵。但詩歌后二句藝術(shù)表現(xiàn)方面卻有變化,“天勢圍平野,河流入斷山?!背缟脚c流水之間產(chǎn)生一種沖突對抗之逆勢,山河景象仿佛具有了生命的搏擊力量,與王詩“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之協(xié)調(diào)圓潤之美迥異。王詩景象闊遠兼之,具有明確的方位感,山西海東,布局清晰;暢詩則唯顯闊大,天空籠罩大地,河流沖決而出,模糊了時間和方位的指向性。詩人所取正是他立在高處遠眺俯視形成的整體感受,較之王詩更具有粗獷陽剛之氣質(zhì)。王、暢兩首同題詩傳達出的時代信息是:盛唐之人,具剛健昂揚之氣概,在盛世中張揚著近乎狂傲的人生自信力;盛唐之山水,具雄偉壯大的氣象,顯示出頑強精進的自然生命力量。
走向中唐,三位詩人在鸛雀樓留下了登臨之作。
殷堯藩的《和趙相公登鸛雀樓》似乎尚殘余一點盛唐的氣息,然終究是門面語,不見充沛的底氣。詩云:“危樓高架泬寥天,上相閑登立彩旃。樹色到京三百里,河流歸漢幾千年。晴峰聳日當周道,秋谷垂花滿舜田。云路何人見高志,最看西面赤闌前。”詩題中之趙相公,即趙宗儒,元和九年至十二年為河?xùn)|節(jié)度使?!杜f唐書·憲宗紀》下:元和九年七月,“乙未,以御史大夫趙宗儒檢校尚書右仆射,兼河中尹、河中晉絳等州節(jié)度使?!盵7]450《舊唐書·趙宗儒傳》云:“(元和)十一年七月,入為兵部尚書?!盵7]4362殷堯藩元和九年登進士第,中舉后入河中幕。此詩為應(yīng)制之作,詩人之性情隱沒不彰,首聯(lián)、尾聯(lián)都寫趙相公,純?yōu)槟涣胖谖?;唯中間兩聯(lián)寫山河氣象,但已經(jīng)缺乏勁健雄渾之力量。《唐體膚詮》評此詩“不難于空闊,而難于深細。一句是橫看,一句是豎看,與少陵‘江山有巴蜀,棟宇自齊梁’同法”[11]2248。胡震亨評云“茂碩而婉”[11]2248,有初盛唐遺風(fēng)。然而究竟是深細,是婉,茂碩而缺乏力度。
耿湋的《登鸛雀樓》,較之殷堯藩,則陷入深深的失意情緒之中。詩云:“久客心常醉,高樓日漸低。黃河經(jīng)海內(nèi),華岳鎮(zhèn)關(guān)西。去遠千帆小,來遲獨鳥迷。終年不得意,空覺負東溪。”耿湋寶應(yīng)二年(763)登進士第,后歷任盩厔尉、左拾遺、大理司法等職,此詩云“久客”,當作于登第之前。整首詩反復(fù)傳達的就是他那失意迷茫的情緒。詩歌開首即拖出一顆朦朧迷茫之心,詩人久在客中,昏昏似醉,“高樓日漸低”,連落日亦顯得空乏無力,與“白日依山盡”相較,氣局狹小之至。雖有黃河?xùn)|流,太華巍巍,亦無法逗起詩人一絲的雄心。他目中所見是“去遠千帆小,來遲獨鳥迷”。千帆競發(fā),何等聲勢,而去了,變小了;鳥兒歸來,卻找不到歸途的方向。千帆競發(fā)屬遼遠之事,鳥兒迷歸如羈旅之心。盛唐已漸漸遠去,衰落時代中的人們充滿了迷茫的困惑。耿湋此詩所寫一己迷離悠長之情緒,無助失意之情感,如一曲《二泉映月》,感染著河山花鳥,亦扯動讀者的心。
李益的《同崔邠登鸛雀樓》,把時代的憂傷表達得更加厚重豐富。詩云:“鸛雀樓西百尺檣,汀洲云樹共茫茫。漢家簫鼓空流水,魏國山河半夕陽。事去千年猶恨速,愁來一日即為長。風(fēng)煙并起思歸望,遠目非春亦自傷?!痹婎}中之崔邠,曾參與建中二年趙惠伯組織的鸛雀樓詩會,同年秋,李益入朔方節(jié)度使李懷光幕途徑河中,崔邠陪同登樓賦詩。這首詩沈括許為與王之渙、暢諸之作并列之名篇。詩人于旅途中登樓所見,非輪廓分明之山河,而是云水茫茫,混成一片?!鞍俪邫{”,暗示身處此茫茫景象之中,詩人而外尚有無數(shù)的旅人,共感其間,則詩人之情感非一己之情感,與耿湋之書抒寫不同。次聯(lián)“漢家簫鼓空流水,魏國山河半夕陽”,將歷史感打入山水之中。流水依然,漢武之雄風(fēng)不再;山河永固,武侯之霸業(yè)不存。《史記·孫子吳起列傳》云:“(魏)武侯浮西河而下,中流,顧而謂吳起曰:‘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國之寶也。’”[13]2166“空”是盛世已去的遺憾,“半”是王朝漸衰的表征,寫漢寫魏,實在是寫唐。五六句順勢加重了對山河歷史的感嘆力度,繁榮強盛的美好時代轉(zhuǎn)眼即逝,當代的愁緒卻總也揮之不去。李益出生在盛唐,卻未能生活在盛唐,此悠游情結(jié)是他生命的特征,見此夕陽中的山水而越發(fā)沉重?!渡綕M樓箋注唐詩七言律》評此詩云:“倏而魏,倏而漢,又倏而至于今,千年猶恨速,亦事之無可如何者也。欲往不可,欲歸不能,欲不歸不往又無所之,一日即為長,此真善于言愁者矣?!盵11]1479漸漸衰敗的時代,詩人找不到生命的方向,更勿論“更上一層樓”的豪邁與希望。人們沉浸在失望的哀愁之中,咀嚼著時代的命運。
自王之渙起,唐人于鸛雀樓似乎有一種夕陽情結(jié),晚唐尤甚?,F(xiàn)存九首鸛雀樓詩,七首寫夕陽之景,盛唐一首,中唐二首,晚唐三首。王之渙詩中之夕陽景象不見衰颯而顯壯麗,時代使然;中晚唐的詩人們再也不可能從夕陽中尋找生命的大飛揚,剩下的只有無盡的感傷與無奈。
晚唐四首鸛雀樓詩,五律、七律各兩首。詩人們黃昏登樓,所感所思,猶如回光返照,映射出時代的種種情緒。
詩人馬戴登樓,尚能表達出一種勉強的凌云之志?!尔X雀樓晴望》詩云:“堯女樓西望,人懷太古時。海波通禹鑿,山木閉虞祠。鳥道殘虹掛,龍?zhí)斗嫡找啤P性迫缈神S,萬里赴心期?!敝刑频柠X雀樓,詩人們回溯歷史至先秦兩漢,馬戴此詩更為久遠。顧頡剛曾謂層累的歷史,時代越后虛構(gòu)的古史越老,情感是否也有這樣的規(guī)律呢?正如老年人偏愛回憶幼年時光,馬戴回顧鸛雀樓所在山河之往古,遠至古史傳說時代的堯舜禹時期,遠古的理想國在晚唐的詩人感覺中,定是輝煌耀目,而轉(zhuǎn)眼即空幻。所以詩歌的調(diào)子是悲涼的,娥皇、女英的苦苦等待,山林阻隔的舜祠,暗示著一種無法相通的現(xiàn)實,既是歷史的,也是心靈的?!傍B道”二句,正是晚唐的真實寫照。詩歌結(jié)末表達的人生志向“行云如可馭,萬里赴心期”是如此勉強,實際是行云不可馭,故前途事實上是渺茫難期。
張喬登樓更進入天涯無處歸的絕望之境。詩云:“高樓懷古動悲歌,鸛雀今無野燕過。樹隔五陵秋色早,水連三晉夕陽多。漁人遺火成寒燒,牧笛吹風(fēng)起夜波。十載重來值搖落,天涯歸計欲如何?!睆垎逃谙掏ㄖ袇⒓泳┱赘庠?,廣明元年黃巢軍占領(lǐng)長安以后,南歸隱居九華山十年左右。此詩中有“十載重來”語,應(yīng)是黃巢軍劫難過后詩人重返北方而作。全詩前三聯(lián)展現(xiàn)的荒涼景象,使人感受到山河已經(jīng)破碎。凄清的鸛雀樓只有詩人獨自,連野燕也不肯棲留。望不見的是秋色中漢代帝王的陵墓,水中夕陽片片,落日之光包圍著孤獨的鸛雀樓。漁人起火,風(fēng)傳笛聲,更增黃昏的寂寞。十年前在兵亂中離去隱居,今日重來欲尋找人生的出路,卻值搖落的季節(jié),衰殘的國運,歸與不歸都是無望的抉擇。
面對行將衰亡的時代,司馬札則以理性之筆調(diào)傳達出一份無可奈何的豁達。他在《登河中鸛雀樓》后四句云:“興亡留白日,今古共紅塵。鸛雀飛何處,城隅草自春?!苯窆排d衰都化作滾滾紅塵而去,興亦不必喜,衰亦不必悲。只有太陽照舊升起落下,小草枯了又綠,大自然如此永恒,而當年高棲的鸛雀早已化作云煙??偸歉杏X著,身處晚唐的詩人在睿智的審視中含著一絲酸澀的心理。
張喬、司馬札們望前程,思歸路,作曠達,都還對生活的時代有著些微的希望與留戀,吳融則在歷經(jīng)劫難之后徹底放棄了仕途的希望,決定云游隱居。其《登鸛雀樓》云:“鳥在林梢腳底看,夕陽無際戍煙殘。凍開河水奔渾急,雪洗條山錯落寒。始為一名拋故國,近因多難怕長安。祖鞭掉折徒為爾,贏得云溪負釣竿?!?/p>
詩人蹭蹬科場二十余年,龍紀元年始登進士第,后為翰林學(xué)士,天復(fù)元年(901)十一月,朱全忠欲進兵長安,京師震動,昭宗西行鳳翔,吳融未及相從,遂客閿鄉(xiāng)。此詩當為此次避亂時所作,再過三年唐王朝就滅亡了。經(jīng)過科舉考試的長期煎熬進入仕途的吳融深切感受到國家行將崩潰的信息。前四句一派荒寒殘亂氣象,渾濁的黃河水奔騰而下,夕陽中戍煙慘淡,雪后的中條山增加了孤寒氣氛。當初詩人為求取功名遠離故土,終究還是徒勞,不如歸去隱居吧?,F(xiàn)實中的詩人則并未能徹底忘情仕途,天復(fù)三年昭宗還京后,又召吳融為翰林學(xué)士承旨,不久即去世。吳融的詩歌和他的現(xiàn)實生命皆書寫了一代王朝的結(jié)束。
鸛雀樓臨黃河,傍中條,近長安,宜登高。詩人們來往長安河?xùn)|之間,游賞登覽,感慨賦詩,時代變遷,詩風(fēng)迥異。于是,最早的軍事瞭望臺成為一個王朝興衰的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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