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凝

老媽和鄰居們在小區(qū)廣場彩排節(jié)目，我本無聊想看個熱鬧，不料被鄰居大媽攥住了手：“閨女來給你媽助陣啦？壓軸戲！哎喲，才子配佳人，看你姜叔跟你媽配合的，可真叫一個好！”

姜叔跟我媽？我定睛往臺上一看，可不是，婀娜婉轉唱著“虞姬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憂悶舞婆娑”的女人，不是我老媽是誰！扮演項羽的姜叔正深情地凝望著我老媽……這，這，也難怪大媽說配合那真叫一個好。我忽然醒悟過來，跟我說這話的可是小區(qū)里的“小喇叭”李大媽。

瞬間，我驚出一身冷汗，卻聽到大媽接著說：“閨女，認識你姜叔不？原來在咱市圖書館工作，年輕時就是有名的大才子，剛退休那年老伴病了，才送走沒兩年。他是一眼相中你媽做搭檔，真有眼力勁兒！你媽要氣質有氣質，要模樣有模樣，魅力不減當年。”

我知道老媽是居委會的臺柱子，她退休幾乎沒閑著，天天排練演出，時間安排得滿滿的，可這才子佳人的搭檔，我還是第一次見著。

大媽還在絮叨，我掙脫她的手，急不可耐地擠出人群。我知道，大媽這一宣傳，小區(qū)里鄰居們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不知要出來多少流言蜚語。

和所有子女一樣，我不喜歡別人對我父母有一絲半點那方面的指指點點。而今李大媽這話，則讓我芒刺在背，如坐針氈。

我第一次站在局外人的角度，認真審視老爸老媽。李大媽沒說錯，我媽高挑白晳，淡妝恰到好處，舉手投足都很有范兒。而老爸，皮膚黯淡，背微駝，加上隨隨便便的著裝，跟我媽站在一起，一看就像兩個階層的人。

那天晚飯，我有意提起演出這事：“老媽，你們那節(jié)目挺出彩，安排在最后呢，據(jù)說是壓軸戲？”

“明天就正式演出，晚上還要再排。”老媽含糊其辭。

我看了看老爸。老爸臉上毫無表情，卻在老媽急匆匆出門之后，推開飯碗，重重地坐到沙發(fā)上，嘆了一口氣。

老爸年輕時也曾玉樹臨風，但搞機械出身的他沉默少言，總是一身機油味兒，與優(yōu)雅的老媽不太相配。其實，不難猜想，這幾十年，心思細膩的老媽對這樣的婚姻有多大的遺憾。老媽搭檔才子，連李大媽都看出和諧，更何況左鄰右舍？那老爸的嘆氣里，又隱含著多少心酸？我突然愧疚，怎么就沒早注意到老爸與老媽的差距呢？

一直，我都把老爸老媽之間冷淡的關系視為平常，甚至與老媽一起嘲笑老爸的粗陋，從沒想過老爸是否接受。而今天，我突然懂得老爸在這個家里地位的尷尬，以及他的孤獨與無奈。

那一刻，我決意重塑老爸。

可老爸并不配合。

我用心挑了幾身衣服帶回家，要老爸穿上看看效果，老爸火了：“誰讓你給我買衣裳？我這么大歲數(shù)，穿啥不是穿？”

“這衣服顯精神，看看你灰頭土臉，就跟七老八十的樣子。你還沒老哪！瞧瞧我媽，年輕有活力，你們站一起哪像兩口子？”我跟老爸絮叨。

我想，也許老爸年輕時也曾試圖走進老媽的世界，但如今他沒這份心思了，那么我的首要任務，就是重新激起他的這份熱情。

“去去去，你媽年輕，我比不上行不？有錢好好留著，操心自己找個好女婿，還有閑心思挑剔我老頭子?！崩习忠荒槻荒蜔?，扭頭就走。

我情急之下脫口而出：“你就破罐子破摔是不？我媽天天花枝招展跟人家才子佳人般唱戲跳舞，你就不怕有點啥？人家會怎樣看你倆？我就是找來女婿還不得黃啊！”

老爸愣在那里。我突然恍惚記起，老媽三十多歲時，就差點扔下老爸，跟她能說得來的“藍顏”遠走。

我?guī)屠习謸Q上新買的衣服。穿衣鏡里的老頭兒精神很多。老爸說：“你媽喜歡唱唱跳跳，讓她去吧。我不為她，就把生活過充實，讓閨女放心就好?！?/p>

老媽是突然發(fā)現(xiàn)老爸的變化的。那天，老媽舉著一堆寫滿毛筆字的報紙，匪夷所思地問老爸：“你寫的？”

這幾個月，老爸不僅把自己收拾得精神利落，還一板一眼地練起了書法。改不改變在于內心，老爸振奮起來，是要由外到內的質變。

我跟老媽說：“老爸寫了好長時間啦，您看還像回事不？”

老媽不信任地看了看老爸。我提議：“媽，以后那什么你們演出有啥配角，也帶老爸去客串一下？”

老媽回答里仍有不屑：“你爸不行?！?/p>

我與老爸相對而笑，心有靈犀。老媽還蒙在鼓里呢，她老人家就是請老爸去，老爸也沒時間。老爸在老年大學學習太極拳，老師說他悟性極高，是班上最刻苦的學生。他早就不再每天圍著鍋臺轉，而是有了自己的生活圈子。那次老媽著急趕演出，回家沒吃上飯抱怨，老爸還樂呵呵地對老媽說：“我盡量把后勤工作做好，但也不要全指望我哈?！?/p>

這些變化，我看在眼里喜在心上，至于老爸與老媽是不是才子佳人，我覺得已經(jīng)沒啥重要了。

當老爸把市書法大獎賽二等獎的獎杯捧回家的時候，我向老爸老媽發(fā)出組織一次家庭郊游的通知，要為老爸慶祝一下。

老媽立刻拒絕：“我周末要排練！”

我知道老媽不想跟老爸一塊兒出游。她不習慣。在我腦海里，從來沒有我們全家一起出門游玩的記憶。

“林青都說過幾次要見你們呢。也行，您排練吧，我爸把把關也夠了！”我不慌不忙，用手托住下巴，悠悠然地看著老媽。

老媽急了：“帶男朋友？沒我把關怎么行！”

那天，林青舉手投足穩(wěn)重大方，老爸老媽不約而同地給我遞眼色，都是越看越愛的神情。林青與老爸聊得投機，從天文地理到明星八卦，兩人很有相見恨晚的感覺。一路上，老爸見解獨特、林青反應敏捷，把插不上嘴的老媽聽得一愣一愣。我笑老媽：“老媽，天天光顧著排練，消息落后了吧！”

午后，這爺倆拉開架勢，林青要向老爸請教太極拳。我為老爸歡呼喝彩：“老媽年輕時就有眼光呀，您看林青那么崇拜老爸！不是隨便的才子就可以配您這佳人的，您說是吧？”我偷瞄老媽的臉色，相信聰明的老媽聽得出話里的含義。

后來，老媽仍然去活動室排練，次數(shù)和時間卻都減了下來。她隨老爸去了太極拳班，做了老爸的小師妹。每天清晨傍晚，老爸老媽在小區(qū)花園練拳的矯健身姿異常打眼，有鄰居駐足觀望，也吸引更多的老人加入進來。有人請教老媽招式，老媽得意地指著老爸：“問他，俺老伴兒悟性好，我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