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完顏丹朱

2014-03-18 17:38:43寇揮
延河 2014年1期
關鍵詞:完顏

寇揮

寇 揮

男,1964年出生于陜西淳化。長篇小說《想象一個部落的湮滅》、《北京傳說》分別獲首屆柳青文學獎新人獎、第三屆柳青文學獎優(yōu)秀長篇小說獎。魯迅文學院第三屆全國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在國內(nèi)各大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評論近百篇。中篇小說《長翅膀的無腿士兵》入選《1999年最佳中短篇小說》,短篇小說《黑夜孩魂》入選《21世紀小說2002年度最佳小說·短篇卷》。陜西省作協(xié)文學院第一、第二、第三屆簽約作家。2013年獲陜西省作協(xié)優(yōu)秀簽約作家獎。

1

赫連喬峰想他現(xiàn)在是到了人生的門檻上了,這個門檻是無形的,說它高大,它可比山巒,高遏行云,說它矮小低下,也可以視為無有。色即空,空即色。色是有形的物質,空是無形的物質。物質在物質里運行,天地宇宙概沒如此。

赫連喬峰想他是邁過去呢,還是不邁,邁與不邁的結果雖然對于他的肉體來說不會有什么大的變化,但他的心呢?這顆心你如何交代?對付?

他坐到了一塊石材上。他是獨自一人從小河邊一路走到這個山谷里來的。他把扁擔與木桶擱到了小河邊上。木桶里已經(jīng)舀滿了水。他把它們放到那兒馬上就把它們忘了。他是昨天晌午聽到有關完顏丹朱的消息的。

從小河邊到這山谷里,路是逐漸升高的,這樣的坡有一個十分形象的名稱:漫坡。是這個快慢的慢呢,還是那個浪漫的漫?山路的兩邊是苞谷地。

這是秋天呢,還是冬天?這肯定是冬天了,他終于感覺到了寒冷。剛才一路從半山坡上的窯洞里走到小河邊,又把小河表面的結冰砸開,把桶盛滿水,這些勞動所產(chǎn)生的熱量這會兒已經(jīng)凝結,他覺得寒氣襲進了后背。棉衣不是太厚。他站了起來。再往山谷里面走,坡度就越大,山谷就越發(fā)地陰森了。兩邊的山崖像是活物,會移動似的,好像要把什么東西夾住,把它夾碎了好吞咽下去。鵓鴿整群地飛來掠去,一下子全落到崖壁上。

赫連喬峰想那是鵓鴿們的窩?;银澴?,野的,它們的窩里鋪柴草嗎?沒有看見過。它們正在那上面歇息的山崖不是它們的家?家在哪里?如果那山崖真的是它們的窩,它們下的蛋就會摔得粉碎,它們的子雛又如何孵育?

不會是秋天……

我想怎么會是秋天呢?野地里的苞谷稈雖然還在北風中高唱著信天游,這并不就能為所謂的秋天尋找到證據(jù)。闊大的葉子是揮舞的長袖,長袖舞與北風歌,也并不能證明這就是秋季。深秋也罷……

為一部小說找到一個合適的方式,這是悲涼的事,你的心會十分憂傷……

赫連喬峰是我冥想中的人,而你又是誰呢?你的憂傷從何而來?

2

赫連喬峰沒有弄明白野鴿子的窩在山崖上的什么地方。假設它們有巢,那么得多少這樣的巢才夠它們居住?一個鴿子一個窩,這兒的山崖恐怕沒有那么多的地方可以建巢。老鷹的巢是在山崖的頂上,而不像野鵓鴿這樣老是躲藏在山崖的下面。這樣的野鵓鴿無疑是老鷹的食物之一。他沒有目睹過老鷹抓野鵓鴿,但看見過老鷹抓農(nóng)家喂養(yǎng)的雞。家雞不會飛,老鷹是在地面上把它們按住抓走的。那樣的瞬間,你會誤認為老鷹要強奸它們。不管是公雞還是母雞,老鷹這種強權性的高空飛禽都可以把它的意志強加給弱者。雞是,野鵓鴿也是,弱者,任人宰割……

它們不可能沒有巢。

我想赫連喬峰一定是想看一看野鵓鴿的窩,要么他為何把扁擔和木桶放到結了冰的小河邊,就這樣爬上坡來,趕往了峽谷呢。小河所在的山谷是巨大的,宛若是一個母谷,它的左右兩岸滋生出的小一些的山谷應該說是它的子女了。山谷越巨大,它就越低,兩邊的小峽谷好像就長在它的肩膀的位置上。小峽谷位置高,被山林覆蓋,陰黑而幽暗,而開闊的母谷豁亮透明,它的兩岸還有眾多的田畝,這兒的山里人得靠那土地里出產(chǎn)的糧食存活。

赫連喬峰望著峽谷上方的陡坡。

陡坡上有一片地方生長著茂密的樹木。這片樹有一個名字:樹林。不是森林。當?shù)氐睦习傩瞻阉凶魃?。沒有樹木的地方比樹林要大得多,有一層黃褐色的東西成了它的主色調(diào)。這就是樹根下面的黃土了。遠看,它們與荒草的顏色沒有什么區(qū)別。顯然這樣的色彩是美的,自然風光的美。赫連喬峰明白,這是從山腳下透過峽谷的縫隙仰望上去的遠距離的山坡,當你爬上山坡,你就會發(fā)現(xiàn)那樣的自然風光已經(jīng)嚴重地打了折扣。那樹林的周圍原來也是茂密的樹木,它們都在已經(jīng)消逝了的日子里被砍伐掉了,這樣的山坡和山頭好像是被人新剃了頭發(fā)一樣,不過操剃刀者還給頭頂上留下了少許的頭發(fā),作為一個民族標志吧。假如樹木是柔軟的,是擰得動的,把它們編成辮子,也許就會出現(xiàn)別致的風景了。

峽谷中的路是迤邐的,是彎曲的,不斷地扭動著,它在那樹林里也留下了委蛇的痕跡。那痕跡像是陰黑中的一條白色的細線,放著微弱的光芒,通到天上去了。

3

這是一個普通的冬天,也是一個不平凡的冬天,奇怪的冬天,對于赫連喬峰來說尤其顯得艱難的冬天。赫連喬峰把水挑回了家。這個家是一口窯洞,他與妻子、兒子和女兒四口人就住在這樣一個窯洞里。這個窯洞不是他的財產(chǎn),他沒有掏錢把它買下來,只是借住而已。窯洞是在半山腰處,窯洞前面是一片平地。這平地是挖掘出來的。村人把坡挖成陡直的崖面,把黃土鋪墊出去,就形成了這樣的平地。這樣的平地就叫作院子了。在這個橫斷面上有十幾孔窯洞。每孔窯洞里都住著人。赫連喬峰家住的這孔窯洞本來是喂牲口的,主人把牲口賣了,它就暫時空置了,恰巧赫連喬峰一家從城里遷徙到這兒,就又住上了人。窯洞里面的牲口槽是用石頭鑿成的,很結實,容積也大,他們一家就把它當作了盛水的容器。赫連喬峰一共從山腰到小河跑了五趟,一連挑了五擔水,總算把這個牲口石槽裝滿了。他看著水面上細小的波紋蕩漾開去。他把木桶中的水往石槽里倒時動作幅度小,水也就激不起浪花,也就不會潑濺到外面去。地面雖然是土的,但卻打掃得相當干凈,即使有水濺出來,也不會把塵土攪和成泥濘,只能把地面打濕,給這個深處冬天的家增加一絲寒冷。

孩子生下剛剛一個月。這是個女孩,出生在這個冬天,也許有著非凡的意蘊。孩子在泥土盤的炕上睡熟了。大點的男孩已經(jīng)穿好了棉衣,到院子里玩去了。赫連喬峰的妻子耶律綺從土炕上下來,穿上棉鞋,走到牛槽跟前。她發(fā)現(xiàn)牛槽里的水已經(jīng)跟牛槽沿兒平了,被凍紅了臉蛋就更紅了。耶律綺還不到25歲,她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但她的美麗依舊。赫連喬峰覺得她比以前她還沒有生孩子的時候豐滿了,她當姑娘時的干巴勁兒沒有了,也就顯得越發(fā)像女人了。土炕上還在沉睡的女兒是到了這個村子之后才出生的。他們離開山城時,她的肚子就已經(jīng)鼓了。

在窯洞的緊里頭,一塊厚厚的紅砂石板上蹲著一個裝著糧食的面布袋。這是赫連喬峰從外村一個山民家里借的。一家四口人靠這一口袋糧食無疑是沒法度過整個冬天的。糧食吃完以后還得去籌措糧食。似乎萬事都已經(jīng)具備了,就等著下一步的行動了。赫連喬峰把木桶提起來,把扁擔拿上,打算還給鄰家去。他正想往外走,被她的身體擋住了。他站在了她的面前,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夜晚來臨,天幕上一顆明星滑走了,就有淚珠掉了下去。他似乎聽到了寶石破碎的聲音。

她把跳到嗓子眼的話壓到心底里了。

4

我不也清楚赫連喬峰是如何得到那樣一個消息的。他在城里的朋友不少,不但有他的同行,還有更高層的,政府里的,軍隊里的。

赫連喬峰與耶律綺相愛結婚之前,曾經(jīng)與一位女性相愛過。他們相愛的故事轟動一時,幾乎家喻戶曉了。赫連喬峰與她的前妻都不是平凡的人物,他們是名人。耶律綺在見到赫連喬峰之前就知道他與他的前妻,讀過他們寫的書。這是個文盲遍地的時代,別說是寫書了,即使一般的識字者都少得可憐,況且赫連喬峰與他的前妻完顏丹朱還是他們那個時代的文化斗士。他們雖然生于冰凍北國,但他們在大半個南中國是文化名人,尤其是在長江入??谶叺纳虾麄兙拖耵斞敢粯佑忻?。耶律綺出生于大西北,成長于大散關以西的大河岸邊,赫連喬峰的名字在她讀初中的時候就知道了。當赫連喬峰出現(xiàn)在了她所生活的山城,當她見到他時,她覺得自己實在是太過于幸運了。當她得知他已與完顏丹朱分手,她的心就屬于他了。當他把她抱起來旋轉,幸福電流就通遍了她的全身。當他暗中向她求婚,她就沒有絲毫躊躇地默許了。那當然是一場婚姻大戰(zhàn)了,一場兩個人與整個家庭的戰(zhàn)爭,或者說只是她一個人獨自與整個家庭的戰(zhàn)役。她打勝了。這個時候她才僅僅17歲。她戰(zhàn)勝了她的媽媽。她的母親是個頑強的敵人。她的父親并不是一個視死如歸的戰(zhàn)士。她的哥哥卻是一個強大的敵對者。她的姐姐站在中立的位置上。她把他們?nèi)看驍×?。她的母親是這場戰(zhàn)斗中堅持到最后的守衛(wèi)者,她把她的堡壘建造得比誰的都要高峻和堅固……赫連喬峰向她的母親下了保證,說他一定會叫她的女兒過上好日子的。她的母親對于文人沒有最起碼的信任感,似乎所有的文人都是品德不端、沒有誠信的人。父親是當官的,雖說官階不高,一個小縣的縣長,但跟上這樣的人,家庭生計不用發(fā)愁,經(jīng)濟收入始終是會有保障的。赫連喬峰這樣的文化人,名是有名,但卻像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犬。他確實也是一個到處漂泊的人。他與完顏丹朱分手后,就一路向西,打算過了大河,還要向西,向西,前往新疆,從那里繼續(xù)向西,到中亞,到歐洲去……走到大河邊,他被這條古老的河流阻擋住了,他在這條母親河邊與一個姑娘相愛了,他的向西走的計劃也就改變了。這種隨遇而安的狀態(tài)正好與一個流浪者的心態(tài)是相符合的。

這個消息是這樣的:赫連喬峰的前妻患了時代的絕癥。結核病在這個時代是不治之癥,完顏丹朱沒有避開這個時代的黑手,她被抓住了,那只黑手緊緊地攥住她的喉管,她就要被拖到地獄里去了。她的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她獨自一人被這個時代拋棄到了一個陰黑的角落里。據(jù)傳遞消息的人說她一直在呼喚赫連喬峰的名字。她把他叫作她的四郎,她的救星。

完顏丹朱遠在香港……

5

赫連喬峰的心碎了。他想到假如他與她依舊相愛,他們兩個還在一起的話,她也許還是健康的,時代的惡魔就會與她擦肩而過,這個惡魔就會怯于他的存在,而繞過她。他想到他們當時是到了非分手不可的懸崖上。她與別的男人相愛了,他只好讓道,他的心雖然悲涼絕望,但想到她得到了自由,得到了她新的愛情,他恢復了流浪漢的身份,就沒有再回頭。他向西走了。她向北走了。既然她選擇了向北,他就向西。至于她是為何沒有走到山南就又折轉了方向,向南去了,這他就不知其中的原委了。他遠在向西走的途中,在跋涉中,在流浪的旅途,也就無心他顧。他沒有想到有一個年齡幾乎小他一半的姑娘在他的旅途中,在一條大河邊的城市里等待著他,他沒有那樣的夢想。他不敢奢望那樣的相遇,那是一個人一生中可能永遠不會出現(xiàn)的幸運。既然相遇了,命運把那樣一個年輕姑娘交給了他,他也就沒有放棄的資格了。他急切需要另外一個心靈。他的心靈即將渴死了,大河的水滋潤了它,它恢復了生機。

但是,現(xiàn)在,那個曾經(jīng)與他生死相結的心靈,那個曾經(jīng)與他相濡以沫的生命,她就要枯竭在人生的中途上了,他再不出現(xiàn),她就要干枯了,就要消失了,永遠永遠不再存在了,他無法不奔跑過去,伸出他的手臂,把她拉起來。

他不能不去拉她起來……

耶律綺心里雖然明白了赫連喬峰決心要離開她和孩子們了,但她并不清楚是什么樣的巨大變故導致他的心如此堅硬起來的。她想到了遠在天邊的另外一個女人。但她又想那女人既然與他那么決絕地割袍斷臂了,還會有什么事呢。當赫連喬峰把完顏丹朱的真實情況告訴她時,耶律綺還是為她掬了一把清淚。她沒有想到死亡這個東西竟然來到了完顏丹朱的身邊。比起一個人的死來,還有什么事情比它更大呢。雖說也有片刻的苦痛,她還是支持他前去看望完顏丹朱。尤其是當她聽說完顏丹朱是孤獨一人面對最后的時刻,她也就淚水婆娑了。一個孩子兩歲半了,懷里的孩子也已經(jīng)滿月,她每日的產(chǎn)奶量足夠孩子的食糧了,她24歲多一點兒,還不到25歲,年輕,體質好,大西北的風沙中成長磨煉出來的身板,這山南的冬天并不是什么邁不過去的坎。

得到了妻子的贊同,赫連喬峰的心如沐熏風,似乎冬天提前結束,春天來臨了。但是要走出邊境,卻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6

糧食有了,飲水也有了,柴火也是足夠的。在沒有聽到這個消息之前,他就為度過冬天打了一捆又一捆的柴火。他從城里下來,到這個山村里來,是自我流放的結果。他的思想與行為不見融于集體,他只好逃離到山村。但即若只是一個小小的山村,也是一個只許進不許離的烏托邦。如何離開這塊土地,需要極為巧妙的偽裝。

感受時間就是感受死亡。

時間就是死亡。

死了就再也不會恐懼死了。

萬物以繁殖對付時間。

7

我實在不想再現(xiàn)赫連喬峰與他的妻子耶律綺告別時的對話及其情景。我也不想表現(xiàn)赫連喬峰是與他的兒子和剛剛滿月的女兒是如何告別的。我不想復述他們的對話。有個同行對對話特別討厭,說喜歡看敘述出來的文字。敘述總是能夠給予人以慰藉。而對話呢,它可以叫你立即身臨其境。這里面有的全是慰藉。對話與敘述本來沒有什么好壞,憑著你的好惡隨便靈活地使用吧。你只有使用它們的權利,效果,那是神明的事了。

一個年輕的妻子,24歲多了那么一點兒,不是那多出來的一點兒,完全就可以把她的年齡少算一歲,23歲,這是多么美妙的青春歲月?赫連喬峰比他的妻子大14歲,作為男人,也正是他的雄壯輝煌的歲月,他們的結合,作為男人和作為女人,都占盡了人間的風流。你可以想象他們之間的相愛,他們之間第一次的擁抱,第一次的接吻,第一次的身體的結合,皆是人中的龍鳳等級。

赫連喬峰就要與這樣一個美人分別了,他要踏上天涯海角,一個在內(nèi)陸腹地,一個在天的盡頭,地的絕處。地絕了,就只有水了。大水,無邊無際的水,直通到黑夜的盡頭,那兒早已是白日。

赫連喬峰為娘們仨留下的糧食足夠他們吃到來年春天,石槽里的水,吃一個星期沒有問題。取水在這個山溝小村并不是什么難事。河道里的溪水終年不息地流淌著,溪水雖然沒有時間強大,但它比起人的生命來,它的博大與長久是養(yǎng)育者這樣的級別才能形容的。它養(yǎng)育了人的生命和其他動物的生命。牲畜和野獸的。

8

我這樣遲遲不讓赫連喬峰踏上征途,似乎是想叫他把一切都安排妥帖,考慮問題達到滴水不漏的地步。我真是這樣考慮的嗎?我的內(nèi)心究竟還秘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東西?一個人,一個被叫作弱者的女人匍匐在天涯海角的泥土上,她已經(jīng)到了生命戰(zhàn)車的最后一站,她呼喚著赫連喬峰,他是她生命中相愛最深的男人,也是因為愛得過深,也就有了更深的怨恨,那種怨恨最終毀滅了他們的生活,但并沒有毀損他們心靈深處的愛。她到死都是愛他的。而他對她的愛也會復活。這樣表述并不存在什么不公允,不公平,這樣表述并不意味著赫連喬峰對于耶律綺及其孩子的愛就稍遜一等。不是的。愛可以是平等的,也可以是共存共生的,彼此并不傷害,彼此沒有等級與差別。

愛總是施與你身邊的人。

你必須到達對方的身邊,你才能實施你的愛。思念宛若閃電,瞬息即逝。

赫連喬峰一家來到遠離山城的這個小山村,雖說與山民是格格不入的,他所擁有的知識,他著述的書籍,這些東西對山民來說等同于天方夜譚,山民們除了吃穿,除了繁衍他們的子孫,還是喜歡聽故事的,唱信天游,他就充當臨時的說書人了。這樣,他就與外村的一個放羊的中年漢子成了朋友。他畢竟是城里下來的,山民們能有他這樣一個朋友,臉上還是覺得滿有光的,心里也很滋潤。糧食就是從這個山民那兒借的,這位山村兄弟曾經(jīng)拍胸脯說,有他自己一家吃的,就會有這位兄弟一家吃的。赫連喬峰叮囑耶律綺萬一糧食吃完了,他還沒有回來,她就去找那位農(nóng)民大哥。他把農(nóng)民大哥的姓名寫下來,交給她。他說他會很快就回來的。他沒有把他的行動計劃告訴那位農(nóng)民,他也沒有去與他告別。誰家男人出一趟遠門,還要去告訴他人?沒有這個必要。

一切都安排好了。像往常一樣,赫連喬峰把打柴的繩索往腰上一系,把鐮刀拿到手里,天剛蒙蒙亮,他就出發(fā)了。

這樣的偽裝可以為他爭取到一日一夜的時間。山城里的外來人,像他這樣的人,越來越多,每年冬季來臨之后的取暖原料全取自周圍的山林。山林一年年一月月一天天向遠處退去,在近處是很難打到柴火了,家門口早已是一片光禿禿的世界,你得常常跑上十幾里山路,才能砍到柴火。這是一種艱苦的勞動,光來回近三十里山路就把你折騰得夠嗆。但是對于赫連喬峰今天的行動來說,這樣的遠程打柴便成了最好的掩護。他走出去了十幾里山地后,繼續(xù)遠行。這山南的溝壑縱橫交錯,不管哪個山溝隨便隱藏上幾萬人馬,即使專門行使偵察任務的飛機也難以發(fā)現(xiàn),何況是這樣一個芥子大的人。走出十幾里地界后,認識你的人也就幾乎沒有了。你只是一個打柴人,你陌生一點不會有多大的關系,只說明你是勤快的人,能吃苦的人,你跑得遠,想打到更多更好的柴火罷了。

赫連喬峰一路向東穿越,山峰與山谷被拋到身后,前面出現(xiàn)了更多更高的山巒。他是沿著路走的。路雖然小,它卻是有目的地的。不能走到荒野里去。荒野即使再廣闊,它是沒有方向的。迷失到里面,你的計劃就泡湯了。

出外打柴,當然是要帶一些干糧了。赫連喬峰這次也絲毫沒有例外,他不但帶了干糧,還帶了比平時多出兩天的干糧。他估計最多需要三天時間就可以越過邊境,那時候他身上的錢幣就有價值了。

9

他走了,我怎么辦?赫連喬峰走了,我,室韋高車,這是我的名字,我室韋高車怎么辦?我是繼續(xù)在這山村居住下去呢,還是聽老婆的規(guī)勸,回到城里去?我一心想要堅守自我,保持自己的獨立性,他們把這叫作自由主義。他們要的是集體主義。個體主義者會被集體主義的戰(zhàn)車輾得粉碎。

我還有一個想法,就是去向耶律綺發(fā)起進攻,攻克她的心,進入她的窯洞,替代赫連喬峰……這樣行嗎?她會不會答應我?她與赫連喬峰的愛到底堅固到何種程度,我會輕易得手嗎?這樣一個想法是不是把我變得不倫不類、叫人不齒了?假如真有這樣一個男人向耶律綺發(fā)起愛的攻勢,這個故事就熱鬧了。騎驢看唱本,等著瞧吧。

10

經(jīng)過24小時的急行軍,赫連喬峰在翌日黎明,到達了一條大河的邊岸。這條河的水是黃的。這個時候,他依舊腰系麻繩、手握鐮刀。這種鐮刀是可以當作斧頭用的,彎曲的刀刃可以把樹枝或者不太粗的樹干砍斷。

赫連喬峰站在河岸上,遇到的難題可以說是今生最難解決的。這樣的冬季,大河怎么會沒有結冰呢。他記憶中的冬天的河流都是有著一層厚厚的冰的。這條河它起源于青藏高原巴顏喀拉山脈北麓,從耶律綺生活過的城市繞到北方,把寧夏大地擁抱到它的懷里,然后拐到了山南。它流淌的是冰涼的雪水。經(jīng)過大地的滋潤,它溫暖起來了。它在冬天也就不結冰了嗎?

赫連喬峰繼續(xù)以一個打柴人的裝束把自己偽裝起來。這條河邊來往的人不會少,如果有人查問,他是不可能說出附近的村莊名稱的。他把希望只能寄托于查問者的疏忽上了。你不能去打問這兒有些什么村莊。

他沿著河邊朝上游走著。他應該向下游走才對,但他卻做出相反的決定。這不但可以迷惑相遇者,甚至連自己也能迷惑。他大腦里的閃念是:你不是要逃出去嗎?這哪兒像是要逃出去?到了下游,你才有可能離開這個地方。你這是南轅北轍了。問題是,在這個過程中,你就會被捉住。

大河上是有奇觀的。這個奇觀就與赫連喬峰相遇了。壺口瀑布那兒架起了一條彩虹樣的冰橋。崇禎年間,一支農(nóng)民起義軍的隊伍就是踏著冰橋逃走的。歷史上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冰橋同樣出現(xiàn)在了赫連喬峰的眼前。

11

過了大河,赫連喬峰并沒有把砍柴鐮刀扔掉,也沒有把腰間的麻繩解開。他這樣一個在他人眼前永遠都是個正要趕往打柴地點的打柴人形象,他的背上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一捆柴火。他不會兩次遇見這河流,他也不會兩次遇見同一個人。

按說過了大河,他就成功了。這個時候,他就應該把鐮刀扔到河水里,把麻繩解下來,一同扔掉。他沒有這樣干,也許是因為依舊心有余悸。雖說他明白大河的東邊已經(jīng)是另外的地界了,但也不能排除這樣的事情發(fā)生:追蹤者跨過冰橋,追攆上來。赫連喬峰過于擔心計劃的破產(chǎn),行蹤的暴露了。他畢竟是個文化人,跋山涉水的速度是遠遠低于那些職業(yè)軍人的,連當?shù)氐霓r(nóng)民都要比他跑得快得多。他停下了,當真打了一捆柴火,背到脊背上。他這樣的打柴人,真正做到了貨真價實。即使有追兵趕到,也會從他的身邊飛越過去,繼續(xù)追蹤,最壞的情況是會把他攔住,向他打聽是否看見過一個文化人。他不會開口說話,只搖搖頭就行了。追逼得急,就哇哇比劃著,指天戳地,發(fā)出的只能是啞巴才能發(fā)出的怪聲。

我的設想是,赫連喬峰把他打的那捆柴火送給了一家農(nóng)民,并在這家農(nóng)民家里吃一頓飯。吃完飯后,他抹抹嘴巴,說是把他的鐮刀和麻繩充當飯錢。農(nóng)民先是發(fā)愣,后來就撲哧笑了。農(nóng)民說他太生分了,飯是不要錢的。至于你的鐮刀與繩子嘛,他買了。

情況大致是這樣的,從此,赫連喬峰奔騰在廣闊的不受限制的土地上了。

12

赫連喬峰是怎樣一步步穿越古老的大地的,我不是他的隨行者,也就只能憑想象來猜測了。這個時代,內(nèi)憂外患,是大地母親最艱難的時代。我的名字叫室韋高車。這不是我的真名。我并不想把真名告訴大家。真名怎么可能會有筆名響亮呢。一個作家,是他的筆名獲得了不朽。說到底只是那幾個漢字。生生世世的人湮滅了,灰飛了,僅僅留下了這些莫名其妙的漢字,這些曲里拐彎的筆畫。這樣看來,人是多么悲哀,想以那些奇怪的符號留下痕跡,流傳后世,得以永生,這是多么滑稽,多么可笑。

赫連喬峰走了,把我留了下來。我對赫連喬峰的遠去沒有絲毫的異議。我覺得他這個決定真英明。一個曾經(jīng)生死相愛的女性走到生命的嚴冬里,他去給予她少許的溫暖,這樣的行為會使他以后活得下去。不然的話,他會在負罪中生存,生不如死。

飛機是有的,汽車是有的,火車是有的,更為方便的搭乘工具應該是馬車了。兩條腿則是最靠得住的運輸工具。赫連喬峰早在上海的時候就是蜚聲文壇的作家了,他不是傻瓜,他會把這個時代能夠沾上邊的運輸工具一一都利用一番的,最后一種交通工具是船舶,他坐船跨過大海,到達香港。

13

他走了,他到香港去了,赫連喬峰走了,赫連喬峰到大海中的島嶼去了,他把一家三口留給了我。如此沉重的生活負擔,擔到我的肩頭,我感到不堪重負。更多的時候,我是力不從心。這確實是一副重擔。還有一個孩子,雖然是在城里的幼稚園里,吃穿用度不用發(fā)愁,可你總得操心啊。一個孩子就是一顆心,這樣一顆心離開了你的身體,你難道真的能夠放得下?況且,這樣的行為是有違我的想法的。我為何要到這窮鄉(xiāng)僻壤來,為何要到這山村來耕田種地,我就是怕落下吃人家的、花人家的這樣的口實。吃人家嘴軟,穿人家的衣服,那簡直就是人家的家仆了。還花人家的錢。我的書在山南是沒有市場的,我想靠版稅生活,那只是癡心妄想罷了。我為什么會到這里來?除了那些知識分子的訴求之外,也就是因為這里是需要作家的。他們需要人才,需要中堅力量,有知識的人,尤其是像我這樣年紀的人,身強力壯,人生最強壯的歲月的人,一旦成為這里的中堅力量,就會釋放出連你自己也預想不到的能量來。

這里宣布建立民主政權,這不正是像我這樣的小知識分子的夢想嗎?我不來尋夢,誰來?來的人可真是那個多啊。年輕人,青年學生,還有老年人,尤其是青年學生,攜箱肩袱,荒草滿路,人流不絕……

14

我是一個人物,我還負有敘述的任務,這對我來說挺麻煩的。我是一個小有名氣的作家,寫出赫連喬峰的故事,這不是什么難事兒??墒沁@種老是敘述的方法,實在是有些吃力不討好。前面的文字里幾乎沒有一句對話,人物不說話,就沒有場景,沒有人物周圍的環(huán)境,人物老是落不到實處,這使我非常尷尬。這樣的困境如何突圍?

我是空手來到這個山谷的。

山谷的中心位置肯定會有一條長年流淌的小河。把它叫作小溪也未尚不可。這樣的小河一般情況下,你是會很輕松地尋找到它的源頭。那汩汩冒泡冒浪的泉眼,有的是從巖石的縫隙里擁擠出來的,有的是從地下面冒出來的,這樣一出來,就奔瀉開了,就成了溪,成了河。在這樣的有小河的山溝的一側山坡上會有幾口或者十幾口窯洞,這樣的窯洞里有人出沒,這就是村子了。窯這個概念似乎削減了它本身的荒涼性質,它要么是口石洞,要么是口土洞,總之就是這樣的洞穴吧,人就生存在這樣的洞穴里,這樣的原始性,你就會有深切的感受。你的心不生出悲涼來,似乎不可能的。

我離開了溪水,沿著坡上的小路,蜿蜒而上。這個小山村不管怎么說也有十幾戶人家,有幾十口人,那十幾孔窯洞分別有著不同的主人,可我就像早就是這樣的老住戶似的,什么都一清二楚的。我熟門熟路地走到了一個土院子里,走到一孔窯洞的門外。門是木板的,歲月深了,木板已經(jīng)被氧化了。顏色陳舊,木質松軟,里面的蛀蟲已經(jīng)繁衍了不知多少個世代,那掉落到泥土上的木頭粉末,黃黃的,黑黑的,顯得十分骯臟。這樣的門只是給人以心理安慰的樣子貨。

我的食指敲擊到了門板上。

聲音顯得沉悶、嘶啞。我想到了啄木鳥。它們啄的樹木是活著的,木質里有水,聲音當然就不會清脆了。

“誰?”我一聽就知道是耶律綺的聲音。她的嗓音清亮、柔軟,很是好聽。那聲音里飽含了一個出色女性的溫柔。耶律綺還不到25歲,這樣一個妻子,這樣的母親,她的溫柔就有著更深的含義了。

“我是室韋高車?!?/p>

“啥?”

“我是赫連喬峰委托來的一個朋友……”

15

我要是以赫連喬峰的角度來進行敘事的話,這就得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了,我不能這么干。我是有原則的。我必須保證我是敘事之源,我的敘事主體的位置不能改變。那么,我就只能想象赫連喬峰到了香港之后與完顏丹朱的故事了。

這的確是一件挺麻煩挺麻煩的事,我一方面作為赫連喬峰委托的朋友來照顧他的妻子和孩子,另一方面還要推想他在大海中島嶼上的情況,我的精神與身體兩個方面都得不到應有的輕松,我這么干,是不是活得太累了?

門開了。

美人現(xiàn)了。

如此破爛的門戶里鑲嵌著一個美人圖。她的背后的灰暗顯示出了她生存的空間。她的臉是紅潤的,體態(tài)是豐滿的。她像是傳說中的美人一樣。這樣一個美人笑了。這是一朵開放在冬季里的鮮艷玫瑰。花香濃郁,我似乎有些不能自持。我不想用“陶醉”這樣的詞兒形容我當下的狀態(tài)。

“你是室韋高車?”

“你以前沒有見過我?”我說。

“我聽說過你。是赫連喬峰說的?!?/p>

“我的事可傳得真遠?!?/p>

“快進來吧?!泵廊苏f。

她隱身到窯洞里的灰暗中了,隨后我也走進了那樣的灰暗里。當我置身于這樣的灰暗中時,它就消失了。窯洞里并不像我剛才在門外看到的那么黑。我呆在光線強的室外往光線弱的洞里看,無疑就會有那樣的感受。我身處這樣的弱光線中時,門外的強光線就隨著我一起走進來了。

“你凍壞了吧?!币删_說。

“你再不讓我進屋,我就會凍壞的?!?/p>

“你就把這個窯當作自家的屋吧?!彼f。

我被她的話鎮(zhèn)住了。不是“震”。我仿佛一個妖怪,她的語言便是專門鎮(zhèn)妖的。

16

我醒來時,意識到自己睡在赫連喬峰家的炕上。這個窯洞雖說是他從房東那兒借的,這張炕也是原來就有的,但這兒的確是他的家。耶律綺是他的妻子,還有個兩個孩子是他與耶律生育的。我身邊躺著的這個年輕的母親是這兩個孩子的媽媽,這個年輕的媽媽是赫連喬峰的妻子。這可真是一個寒冷的冬季,我就是在這樣的嚴寒下敲開了人家的門,進了人家溫暖的家門,上了人家熱騰騰的炕。這高原上窯洞里盤的都是炕,木頭打制的床在這樣的高寒地帶幾乎沒有什么用場。

我睜著眼睛看著這口窯洞上面的窯頂。麥秸作了黃泥的筋骨,它就變成了一個囫圇的整體。窯壁整個兒被這樣的細泥涂抹了一遍,顯得十分干凈整潔。我聽見耶律綺的呼吸聲。孩子們也還在沉睡中。我醒得早了些。我怎么這么早就醒了呢?我畢竟還不能安然地以主人自居。我的心還是有些兒虛。我想我就這么輕易地住了赫連喬峰的家里,暫時成了這兒的主人?還不敢稱自己為主人,就算是這個窯洞里的男人吧。

耶律綺似乎識破了我的偽裝。她是有意假裝沒有看穿我的。她真的把我當作了赫連喬峰的朋友室韋高車?我看不像那么回事。

當了這個家的男人,就得承擔起男人的責任。養(yǎng)家糊口,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也是義不容辭的。你把自己變成打一槍就換一個地方的流浪漢,別人拿你也就沒有啥辦法了。如果你真想那樣墮落,使自己人不人鬼不鬼,那是你自己的事。你的心腸到底有沒有那么硬?你拿上一把鐵錘躲藏到道路的陰暗處,等行人經(jīng)過時,把他打倒,然后搶劫他的財物……你敢這么做嗎?你明知是犯罪還敢去干?你敢挑戰(zhàn)人類文明進程中約定的規(guī)矩?

我想你敢。你就這樣干了。你進了他人的家門,鵲巢鳩占了。你敢于把自己變成一只鳩,你還會把弱小的鳥兒抓住,撕碎,吃掉的。

我望著窯頂。離天明還有多久?我應該爬起來跑掉。消失。

17

我欲把自己消失掉的愿望過于強烈了。我一定是感覺到了羞恥。我對我的行為產(chǎn)生了非同尋常的厭惡。我怎么能這么干呢?赫連喬峰并不是我的朋友,他也沒有囑托過我。他絕對不會把他的妻子和他的孩子托付我這樣一個人的。我是一個強壯的男子,哪個丈夫敢隨便把他年輕的妻子交給這樣一個人照顧呢。他不是傻瓜。那么我又是如何得到他逃走的消息,悄然潛入他的家的?我這樣乘虛而入,顯然不是正人君子。

奔跑在小河邊的我身體是赤裸著的。我怎么沒有穿衣服就從那窯洞里逃出來了呢?我怕穿衣服會驚擾了耶律綺。她如果醒來,就會阻止我的逃跑。她會說我既然已經(jīng)睡到她的炕上了,與她有了肌膚之親,我就會以逃跑為恥辱。你要是不承擔起男子漢的責任,你就不啻于小丑。我害怕她的眼睛。我對她的美麗更是恐懼。她那樣一個美人,我的心會軟的,會碎的,我會為了她的美,終身給她當奴隸。我擔心我會失去自由。活著難道就是與美相伴,做美奴嗎?

同樣是赤裸著身體的耶律綺從山坡上奔跑下來了。她跑到我的身邊,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既而,她就把我攬到了她的懷抱里。我感受到了她乳房的溫暖。這就是美人的懷抱。她的熱氣噴到了我的身體上。我就把她緊緊地抱住了。

18

我是逃不掉了。逃不脫,躲不掉,你就認命吧。我羨慕起了赫連喬峰。他逃出了邊境,穿越了肥腴厚闊的大地,跨過了大海,到了自由天地中了。那兒有一個病中的美人。他從這個美人的懷抱中溜了,投入到了一個病美人的懷抱,這好像是一個圓圈,一個圈套。

逃不掉就逃不掉吧,我接受了這個命運。我愿意給耶律綺當牛做馬。我愿意為了這兩個孩子能夠有一個父親,而把自己拼命裝扮成一個勇敢而勤勞的男人。

給這個家當家,有兩個主要的問題,每天都要解決。一是到小河邊去洗孩子屎尿褯子,二是……這個問題不便于公開形成文字。大晌午時,有了太陽,雖說冬季的陽光幾乎沒有什么熱度,但這個時辰與早晨或傍晚相比,還是相當暖和的。這個時候,我肩膀上挑著兩個空水桶,手里提著一籃子尿布褯子。挑一擔水是順帶的,關鍵的任務是把這籃子臟布洗干凈。我快步走到小河邊。早晨來這里擔水的村民已經(jīng)把河冰敲打出了一個大窟窿。冰窟窿下面,河水嘩嘩流著。上面的冰層雖然相當?shù)睾?,但下面的河水還是在不舍晝夜地奔躍著。沒有見過把整個兒河冰凍住的,活水變成了死冰的。天再寒冷,冰層再厚,河流還是要流的。流是河流的生命,它不會死的,也就不會不流的。

冰層砸開了,這兒的河水就裸露出來了,同時水里的石頭以及水邊的石頭都豁亮了,我蹲下身子,把褯子從籃子里拿出來,投到水里,拽上來,在石頭上搓。我先把那些已經(jīng)干結的屎塊用石片刮掉,雙手揉搓一番,水就變黃了,變濁了,但馬上就被上游流下來的清澈的水沖走了。我把一塊又一塊的屎尿褯子洗干凈,把它們一一放進籃子里,此時河水也早已變得像剛剛來到的時候那樣干凈了。只要河水還在流淌,人類的骯臟都會被沖洗掉的。

天黑得早,夜就尤其顯得長了。冬天就是這樣的。黑暗早早地覆蓋了山村,窯洞里面就黑得更早。我是個喜好閱讀的人,但燈油昂貴,存量有限,夜讀這樣的事就免了。為了比較容易地對付掉這冬季的長夜,早早熄燈,早早地上炕,躺到被窩里,身體與身體融合,就會感受到對方的體溫。這體溫是世間最溫暖的太陽。孩子們似乎也學會了對付寒冬的竅門,變得特別地能睡。孩子們睡著以后,我就會與耶律綺喁喁私語。她24歲多一點兒,我已經(jīng)37歲了。她蜷縮在我的懷里,我摟抱住她。夜這么長,我們身體的交流就成了舞臺上的主角。她的渴望強烈的程度是她這樣的如花妙齡的正常綻放,這樣的夜花獻給我,我不采摘就辜負了這樣的天物。

19

我怎么可能會忘記遠在香港的赫連喬峰呢。

隨著人流,赫連喬峰踏著跳板,下了船。買船票時,他為花去的錢心揪了一下。一想起孩子和耶律綺,他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濕了。不像崩淚紛紛,叫人難堪不已,但這種濕似乎更加傷心。想到很快就要見到完顏丹朱了,他就又振奮起來,他的心有力地跳動著,身體和意志剛硬異常。這同樣是一種承擔,更是一種犧牲。

他并不發(fā)愁。耶律綺不管怎么說也是一介名人,只需到當?shù)氐膱笊缁蛘叱霭娌块T打聽一下,或者找?guī)讉€不管是當?shù)氐?、還是流落到這兒的同行問一下,就一定會得到她的消息。

漫坡很長,荒草滿路。海是最低的地方,島嶼就是山巔了。人住在島上,還不如說是住在海中山巒的巔峰上面。風大,雨多,也在常理之中。

上了島,進了城。這兒的街衢像是夢中世界。他腦子一轉,何苦要去當面鼓對面鑼地詢問完顏丹朱呢。進了報社的門,他不定就會被認出來。他是通過打電話打聽出了具體的地址。按說,他人生地不熟的,有人照應一下,他的心理上會覺得安慰,時間上也會節(jié)省出許多來。他不想那樣。占用他人,等于把他人當了奴隸。他從來不愿為他人占用,也就念茲在茲,告誡自己絕對不許占用他人。獨立與自由在他的一言一行中是持之以恒的。

赫連喬峰覺得好似夢中。街道不是直的,幾乎都是彎曲的,轉過去,又轉過來,迷宮一樣。他一一辨認著街口的標示牌子。他雖然是個生性口拙的人,最不愛干的事,就是向人打聽。是他的大腦深處根植著一個反抗的樹。對他來說向一個人問路,比殺了他還要難受。萬不得已,他是不會開口的。到這個迷宮一樣的城市,要想不被牛怪吃掉,還是找到一條穿越它的線繩吧。這條線就是你的語言。赫連喬峰此時緊緊地抓住這條線,穿過了一個又一個難關。一旦開了口,也就豁出去了,這就像一個處女淪落風塵之后,放蕩起來了一樣。

過了很多條橋,眼前又出現(xiàn)了一座橋,他走過了橋。他看到了三個字:犬瓜巷。這三個字是他一直尋找的三個字,他本來是沒有見過它們的,但此刻看見了,覺得既陌生又熟悉。這就像你在心里崇拜了多年的一個偶像,這個偶像可以是一個山大王,也可以是一個影星。你千里萬里來了,見到了他,他在你的心里是熟悉的,可在你的眼前卻是陌生的。對方對你根本就不知道,至于你對人家的向往,對方就更不會在意了。赫連喬峰面對這個三字,他的心里翻涌的就是這樣的感受。

面對這個標牌上的三個字,他的心一下子放下了。他的緊縮的心舒展開來。這就是他萬里尋找的地方。這是他的目的地,就像他的一個家。他心里默念:犬瓜巷29號。這樣的巷陌真是腸回百轉。曲曲彎彎的,似乎非人間境界了。里巷兩邊磚砌的房屋,顏色古樸,想必有上百年歷史了。這個巷子就更古老了。上了臺階,有一個高的突起,又漸落下去,好像到了一個深潭。就這樣起伏,蜿蜒。赫連喬峰的眼睛不斷瞅著門牌上的號碼。他覺得這個小巷里的人家絕非大戶朱門,但是每戶每家占有的房產(chǎn)卻是廣大的,一個號碼距離下一個號碼的人家相距甚遠。這樣一來,這個巷子就在赫連喬峰的腳下似乎無限延伸下去了。萬里路都過了,而腳下的這條小巷仿佛成了喜馬拉雅山的巔頂,上面的氧氣稀薄到了叫人窒息的地步。也就是這樣的一個制高點上,他看見了渴慕已久的29號。這就是萬里行程的終點了,宛若人生最后一個客棧。

20

這是一個盲巷。29號是這個盲巷的底。這個底就不再通到他處去了。原來完顏丹朱就居住在這個里巷的頂頭上。這倒真是一個絕對幽靜的去處。一個寫小說和散文的作家卜居于此,是聰明的選擇,也是內(nèi)心的需要。他想一定是她的心靈把她指引到這兒來的。他站在鐵門前。門是鐵的,但并沒有被歲月腐蝕。最怕空氣中的氧的應該就是鐵了,這扇鐵門拮抗住了氧,在氧中而不化,這就有可能達到不朽。院墻雖然不算高大,但還是遮擋住了他的視線。他看不見里面的情景。他向左右觀察了一番,確實是沒有其他的路可以走了,這條巷子確實是到這兒就到了頭了。出去的話,只能走回頭路。

這扇鐵門,這不算寬的院墻,把他擋到了外面。他敲了門。鐵板發(fā)出的聲響滿空洞的。風在里面吹。風聲嚦嚦可聞。他等待著。他對那些急促連續(xù)的敲門聲是非常反感的,他自己絕對不這么干。你得給主人留出時間來。主人放下手里的活兒,走出來,這得有一個過程。你不能要求這邊門一敲,那邊門立即就開了。他等待了有15分鐘,這是給予了主人充分的禮貌。主人即使還沒有起床,這樣的時間也是夠的。赫連喬峰第二次把握成丁字狀的食指敲打到鐵門上。這一次,他就有意增加了敲擊的次數(shù)。之后,他又待了有五分鐘??磥硎侵魅瞬辉诩摇V魅送獬隽?。至于外出的原因很多很多。不管是啥人生活在一個小院里,他都會有一千個理由把門鎖上。赫連喬峰想他的運氣實在是太差了,千山萬水、風里雨里地趕來,卻是這樣的閉門羹。你是不速之客,這都在情理之中。赫連喬峰并不抱怨,他想馬上見到完顏丹朱的心情有些挫傷,這倒使他清醒了。急切想與她會面的狂熱降溫了,他冷靜了許多。他想她總會回來的,待在這兒等她從小巷外面款款歸來,當你第一眼看見她的倩影時,你的眼眶里會涌滿淚水。她的黑黝黝的大眼睛里也會蓄著淚珠,那淚珠晶瑩清澈,它的價值高過世間所有的珍珠鉆石。

赫連喬峰坐到了一塊磚頭上。小巷里實在沒有其他可以落座的東西。這塊磚頭還是他從遠一點的地方搬過來的。坐下,他感受到了身體里面的舒服。站了這么久,他確實很累。半個多月的跋涉,把所有的疲倦都集中到了這個點上。他打了一個非常短暫的盹。大概只有三分鐘吧,可即使這樣短的時間里,他還是有了一個夢。夢中出現(xiàn)的是一個荒蕪的院落,好像時間都流失掉了,人間早已沒了。他忽然醒來,心里甚是失落。他想到了完顏丹朱的病。她在病中。她怎么會外出呢?他跳起來,重新敲門。敲門聲倉促而沉重。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無視那些謙謙君子的禮節(jié)了。隨即他就推了一下門,他用力不是太大,但鐵門居然就開了。

21

這原來是一個沒有上鎖的鐵門。

荒草滿院。

赫連喬峰心中掠過一絲惶恐。

這個小院好像很久沒有住人了。即使腳踩出的小道,這樣的荒草間也沒有一條?;牟菔敲苊苈槁榘研≡簲D滿了的。是那種黃蒿。赫連喬峰老家把這種蒿子叫鐵桿蒿。它的莖稈堅硬,枝葉繁密郁茂。蒿子有兩尺多高。它一年就會長這么高的。高粱一個季節(jié)就會長兩三米高哩。它是一年生植物。這些蒿子顯然已經(jīng)枯了,死了,團團種子已經(jīng)撒落了,根是不會死的,翌年春季會發(fā)出新芽。

跨過蒿草,赫連喬峰走到房檐下。他推開屋門,走了進去。房里倒是窗明幾凈的。地面一塵不染。床鋪整整齊齊。桌椅上的深色油漆倒映下了他的臉影。赫連喬峰被住房里的整潔震驚住了。他想到完顏丹朱的愛好習慣。她是有意在院子里留下一片芳草。一定是她特意種植的?,F(xiàn)在是嚴冬,你看到的當然就是枯萎了的荒草了,要是其他季節(jié),它們不是芳草會是什么呢?作為小院風景,你會體味出難以言說的風味。

她在哪兒呢?人呢?

“完顏丹朱——”他用中聲呼喊。

“完顏——”他又喊了一次。

一陣風吹過。黃蒿擺簸。風相當?shù)貏C冽。嚴冬么,這沒有什么不正常的。他相信她確實是外出了。這么小個院子,又這么一座房子,什么都是一覽無余的,她不可能躲藏到什么地方。這樣貿(mào)然闖入,即使她曾經(jīng)是你的妻子,即使你是從萬里之外趕來的,你也沒有充足的理由可以私闖一個女性的居室。

22

赫連喬峰連忙走出來,看到犬瓜巷的遠處,一個異常美麗的女性匆匆走來。他猛一看,心想這個女人真美;他再一看,他的心花就怒放了。啊,這不就是他千思萬想的完顏丹朱!

完顏丹朱走得相當快,長長的裙擺擺蕩著,她的上身是一件緊身的綢襖,腰肢窈窕,身材苗條,該突出的十分突出,該凹陷的也十分凹陷,她還像青春期的她一樣美麗。赫連喬峰的神思還在恍惚中時,她已經(jīng)走到他跟前了。她飛過來,就把他摟抱住了。

“我早早就到碼頭接你去了……”完顏丹朱的聲音里包含了委屈,緊接著就有些哽噎了。

“用不著接我,我這不是找上門來了?”

“我真傻,跑到另外一個碼頭去了。”完顏丹朱就嚶嚶地啜泣了。

“你看你還像從前那樣脆弱?!?/p>

赫連喬峰用手給她抹臉上的淚水,她避了一下,又把臉容迎上去。他愣了一下,她抓住他的手把淚水抹擦掉了。

“我這是高興……”她立即就恢復了正常。

“還有一座碼頭?”

“碼頭多了,我到現(xiàn)在還沒有把它們徹底分清。”

23

這是南邊的南邊,天的邊緣,地的盡頭。沒有了地,就全是水了。水,這種東西怎么會這么多?這么多的水把陸地淹沒了,只有高山還昂著頭顱。水把它的胸脯以下的身體都淹了,它的頭挺得再直再高,也還是顯得矮小。這就是島嶼嗎?

這就是赫連喬峰夢思魂想的完顏丹朱?

她用鑰匙打開了門。室內(nèi)的陳設泛出的光芒,叫他想起了曾經(jīng)與她新婚燕爾的日子。那個時候的完顏丹朱就是把房間揩擦得如此窗明幾凈的。

“你不覺得意外嗎?”完顏丹朱的聲音悅耳好聽,女性味兒十足,清晰而渾一。

“沒有?。 焙者B喬峰毫不猶豫地說。

完顏丹朱倒有些驚訝了。她的眼睛本來就像牛眼睛一樣,睜大了,就更大了。據(jù)說我們所看見的天上的星星,在牛的眼睛里是一個一個的大石頭。眼睛大了,就能看得那么遠,就能看清事物的真相了。她的這么大的眼睛,肯定看到的事物影像也就不同了。

“我的病好了,你沒有想到吧?!蓖觐伒ぶ炻曇魤旱玫蜆O了。

赫連喬峰的興奮勁兒消失了,他想到了他在遠方時所聽到的消息,也許是訛傳罷了。

“一點小毛病,怎能會不好呢?!彼龀隽诵碌呐袛?。

“不是小病……”

“支氣管炎、肺炎什么的,開始的時候會發(fā)高燒,還有抽風的,昏厥的,那來勢都是相當兇,但這些畢竟都是會好的。”他反而成了解釋者。

“你啊,咋這么糊涂,我確實得的是肺病?!蓖觐伒ぶ煊行┘绷?。

“肺上的病全可以叫作肺病啊?!?/p>

“我說的是肺癆?!蓖觐伒ぶ斓难蹨I掉了下來。

24

“好啦,不說什么這病那病了……你這么遠來了,你看我啥都忘了。你還沒有吃飯吧?咱們到飯館去吧。吃了?那我給你弄些咖啡喝。”完顏丹朱點燃了一個酒精爐,她把咖啡壺坐到上面。壺里,咖啡和水都是弄好了的。

看著她麻利靈巧地干著這樣的活兒,赫連喬峰還在想著她的病。傳話給他的人說她已經(jīng)到了生命的最后階段,說她的肺癆嚴重的程度到了醫(yī)藥無效的地步,這與她堅持說她患的就是肺癆的說法相符,那么又如何解釋她的痊愈呢?

“有一個道士從這兒過,給了我?guī)追?,我吃了后,就好了?!蓖觐伒ぶ旌孟癫峦噶撕者B喬峰的心,說出來的話沒有一句不是為著他的心而說的。

“一個道士?”他機械地重復道。

“對啊??缮窳恕N蚁肴思乙欢ㄊ窃谏钌叫逕捔松习倌臧?。”

“很多得這個病的人都痊愈了。”赫連喬峰說。

完顏丹朱把煮好的咖啡倒進杯子里,遞到了他的手里。他把杯子用雙手捂住。

“這可真暖和?!?/p>

25

喝完了咖啡,渾身熱乎了,完顏丹朱就拉赫連喬峰上了床。

“我想你一定會來的?!彼卣f。

就像從前他們相識相愛的時候,翠翻紅浪,顛鸞倒鳳,她反復要求,他只好打持久戰(zhàn),她一夜要了他五次,昧爽時分,他備極疲憊,渾然睡去。醒來之時,已近中午。她為他準備了豐富的食品,而她竟然一口不吃。她騙他說她在他沉睡時就吃過了。她看著他吃,他尤其感受到了這種快樂的不同尋常。吃飽之后,他突然想起了遠方的耶律綺和孩子,對于他們在天寒地凍的北方山區(qū)的日子擔心起來,他的臉色自然就有了變化。

“你想弟妹和孩子了?”完顏丹朱平靜地說。

他沒有否認。

“哪有父親不操心兒女的?你吃飽了,就可以啟程了?!蓖觐伒ぶ斓穆曇暨煅?,眼淚就打到了地上。淚珠雙顆雙顆地打落,破碎在了地面上。

他替她揩干淚痕。

“我來的時候就打算好了,快則一個月,晚則三兩個月,他們也有思想準備,我不用那么著急?!?/p>

完顏丹朱把他的手抓住,看了看。

“赫連,”從前他們在熱戀中,她就是這樣叫他的?!拔抑滥愕臎Q心,你從那兒跑出來,這已經(jīng)說明了你的心,我就很知足了。問題是,你的妻子和剛滿月的孩子需要你,而我確實不需要了?!?/p>

“不需要了?”

“你還像以前那樣癡傻,我不明說你不會明白的。我就明說了,你不要害怕?!?/p>

“害怕?”

“你奔波在路上時,我就已經(jīng)死了……”

赫連喬峰頭發(fā)根豎立起來。

“你不要怕我會害你,我雖然是鬼了,可我怎樣也不會害你的,你放心?!蓖觐伒ぶ彀阉氖址畔铝??!澳阆胂?,是你把我從火坑里救出來的。當時我只想用我的身體報答你,沒有想到你愛上了我,我們就在一起過了。我與堂弟私奔,堂弟迫于壓力與我分手,我的未婚夫還是想要我,可他也支撐不住來自父輩的壓力……也許是他想報復我,報復我與堂弟私奔給他造成的恥辱,把我哄到旅館,與我婚睡,致使懷孕,到我肚子大得快要生了,他便溜之大吉。如果他不是有意的,他不會沒有了蹤影;如果他愿意與我過日子,我們倆去做小生意,或者去乞討,也還是能過的。這樣的絕境中,你救了我,你這樣的恩人,我即使不是人了,也不會害你的?!?/p>

赫連喬峰心情平靜下來。

“你該不是哄我的吧?”

“哄你?”

“你是想看看我的反應……”

“我會以生死開玩笑?不會的。這種病哪兒會好呢?”

赫連喬峰已經(jīng)淚流滿面。

“你也不要難過……這樣相見,不是蠻好的?”

26

完顏丹朱說她是個不適合做妻子的那種女人,在目前這種男女婚姻規(guī)范下,她是不能給任何人當妻子的。她說這種一夫一妻制度,這種現(xiàn)行的家庭制度,夫妻結合生育他們自己的孩子,這樣的孩子把其生育者叫父親母親,這還是一種私有性質的人類社會。只要夫妻家庭存在,人類的私有就不會被消滅,有了這種私有觀念,丈夫才會把他的妻子當作他的私有品,把她的情感私有化,妻子也會把丈夫的感情私有化,對方與其他男女的感情就變成了私情,給對方心理造成恥辱感,這就是傷害了——當人類有一天超越了這一切,她這樣的女性才會愿意回來。她曾經(jīng)嫉妒過他對其他女性的感情,她說她當時也不能超越,為此感到痛苦,今天她就不會這樣了。她請求他原諒她后來的所作所為,她與別的男性有了感情,有了身體上的接觸,這是她給他帶來的傷害,就是因為這些,她與他才走到分手這一步。

“還有一個情況,你肯定不會知道,因為世間至今還沒有一個人知道?!彼f。

“這么嚴重?”

“你想過我這病是咋患上的沒有?”她的聲音變得十分柔軟。

赫連喬峰一下子就想到了。

“空氣中到處就有那種菌?!?/p>

“老師喜歡我,我對他也有感情,他對我們倆的幫助特別大,他又患了那種世紀之病,我心痛死了,當他親吻我時,我就把身體全部獻給了他。后來我常常到他家去,我知道他在生命的最后時光中,心靈的痛苦是一般人難以體會的,我想叫他身體上感受一點兒溫暖。”

赫連喬峰剛才就明白了她想要說的是什么了,他沒有阻止她說下去,是因為他覺得她對老師的這種愛他不但能夠接受,還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欣慰。自從老師去世后,他就覺得欠老師的太多,而卻再也沒有任何機會報答了,他的心中涌滿了無限的悔憾。當年他把完顏丹朱從魔窟中救出來后,他是無力養(yǎng)活他們兩個的。他們的故鄉(xiāng)被占領了,作為流浪者,他們逃到了南方。他們向老師求助,老師把他們雙雙引上了文壇。老師是國際文學大師,他們早就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老師接受了他們這樣的學生,他們即使用一生的努力來報答他,也是還不完老師的恩情的。

27

“后來師母覺察到了,她也是聰明人,并沒有發(fā)作,可我覺得對不住師母。你說這奇怪不奇怪?我也超越不了。這就是我要求你和我離開那個大城市的原因?!?/p>

“我們就朝西北走了……”

“到了西安,我覺得更對不起你了,因為我看出來你非常痛苦,是啊,你給我這樣一個沒有妻性的女人做丈夫,你會有不盡的痛苦的。我也無法遏制自己,我的思想早就超越了人類這種婚姻制度,這種現(xiàn)階段的情感規(guī)范,人類把這種也作為道德規(guī)范的重要組成部分,我想我們兩個這樣過下去會越來越痛苦的,我就與其他男人結合了,你也就死了心,你就能輕松地離開我了……”

赫連喬峰把她擁到懷里。

“你這不是拿刀殺我嗎?”他說。

“殺了也就不會痛苦了?!彼终f。

他想大師一開始就與她親吻,這一定是大師愛上了她。當一個男人想親一個人的嘴時,一定是深深地熱戀上了這個人,尤其是像大師這樣的接近老年的男性,他的吻更能說明他愛得深沉。不治之癥就是這樣傳染給完顏丹朱的,而大師的妻子并沒有患上這樣的絕癥,可以推測他并不親吻她,有可能平時也很少做愛……

“你沒有想到我這么壞吧?!彼f。

他把嘴緊緊壓到她的嘴上,死勁地吻她。她接受了他的吻。她想我已經(jīng)是鬼了,不會把那種致死的毒菌感染相愛的人的。作為鬼的她是如此康健。

28

赫連喬峰來香港之前是作了最壞的打算的。所謂的最壞,也就是說要在那兒呆上半年八個月的,甚至于更長的時間,直到完顏丹朱不再需要他了。他沒有料到的是,還沒有到達目的地,她就已經(jīng)解脫掉了他身上的負擔,給他解放,給他自由了。

完顏丹朱是在他從山南出發(fā)后的第七天病逝的。按他的想法,在她病逝前的不管多長的日子里,他都要守護到她的病榻旁,為她煎藥喂湯,噓寒問暖,衣食二便,洗漱按摩,他要做個全職的護理師。當他見到她時,他非常意外她如此健康,想到了那些傳聞,也就自嘲地笑了。他心中的她的分量是相當重的。她看到了那一切,作為鬼也是甚為欣慰的。他沒有因為她生前對他所做的那些一般男人不能容忍與接受的事而懷恨于她,還像他們當初相愛時那樣愛著她。

赫連喬峰走后,我,室韋高車,就接替他承擔起了丈夫與父親的責任。耶律綺迅速接納了我,孩子們也沒有見外,我就很快融入到這個小家庭之中了。一個男人照顧這樣一個家庭,其實是很難的。一個哺乳期的母親,一個滿月了沒有多久的嬰兒,還有一個正處在十分調(diào)皮的年齡的男孩,又正值風高氣硬的冬季,我不但給他們把食物弄好,還要把這個窯洞搞暖和。你會說赫連喬峰走前就把這一切安排妥當了,我要補充說明的是,他是做了安排,但他是按照他的預計安排的。實際情況是,他走后一個月,糧食就吃完了,再過了沒有多久柴火也就燒光了。我一得去借糧,二得去山上打柴。有一天天還沒有亮,我就出發(fā)了。要走十幾里山路才能到達有柴火的山坡。這兒的冬天實在是太寒冷了,這兒的大地所生長的樹木,不管是喬木,還是灌木,是遠遠不夠燒的。一年又一年,山禿了一座又一座,河流干了一條又一條。沒有了山林,河流也死了。燃料這種東西不光是冬天需要,平時也是少不了的。沒有火,飯就熟不了。待我走到還生長有梢的山坡時,已經(jīng)多半個上午了,回去的時間會更長,負重行走,你不可能走得快,真正打柴的時間也就是中午這段時間。我拼命地干活,終于砍了一捆柴火。當我把柴捆往肩上扛時,一根刺扎進了我的中指。那刺真是又硬又尖,鋒利極了,那個扎得深啊,痛得我咬牙切齒,眼淚都流出來了。我另外一手抓住那根扎進肉里的堅刺,猛一下把它拔了出來。立馬就有血涌出來,形成了一個碩大的血珠。它是那么圓,那么亮,仿佛放射著紅光,黎明時分升起的紅日一樣。我驚訝了,忘記了疼痛……

29

這個兩歲——還不到三歲的男孩實在是太調(diào)皮了。不知道他在赫連喬峰面前是不是這樣的,反正他在我的跟前就像是個債主,不斷地索要我欠他的債務。假如他是我的親兒子,我就會相信那一定是前世我欠他的。有一天,我實在被他煩透了,就打了他一頓。打了孩子,我心里十分難過,還沒有等把這種難過悔恨的感受表達,耶律綺就把我數(shù)說了一頓,我覺得特別委屈,就把我自己的食指咬破了。我的血從傷口中流出來,斷線了的珍珠似的摔碎到了冰凍的地面上。地面上染上了一朵又一朵鮮艷的紅花骨朵。

三個半月后的一天,赫連喬峰回來了。當他出現(xiàn)在窯洞門前時,連他的妻子耶律綺也不敢認他了。孩子們的表情更是詫異。可想而知,我對他的感覺是什么樣的了。他風塵仆仆,完全像是一個乞丐。他背著一個包袱,渾身的衣服已經(jīng)變成了氈片兒。一頂棉帽戴在頭上,臉膛上只剩下骨頭了,肉兒不知被什么吃了,他真的像是一個活鬼。他勞累到什么樣的程度,從他瘦削到了什么樣子你就可以推想而知了。

當耶律綺和孩子認出這就是赫連喬峰時,她再也無法控制地大聲號啕開了。孩子也許是受到的驚嚇大于他所感受到的苦難,哭得凡是聽見他的哭聲的人心都碎了。我想,他這個樣子從香港歸來,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多么艱苦地伺候他的前妻,直到把她送上黃泉大道。人死起來是非常難的,一個人要病死或者老死,可以說是世間最艱難的事情之一。一臺機器,要叫它自己停止轉動,除非油料耗盡了。這個比喻并不恰當。

我在這里要強調(diào)的一點是,赫連喬峰確實是在他離開山南三個半月之后才回到他居住的窯洞的。他走時是一個英俊瀟灑的男子,回來時是一個還有一口氣的活鬼了。他是活的,這很重要。他是去侍候病入膏肓的人的,回來的時候,他自己似乎也已經(jīng)走到了鬼門關上了。當他看見我時,他先是一愣。他并沒有把肩膀上的包袱取下來。

“這是誰?”他對著耶律綺問。

“你說啥?”耶律綺反問他。

當他把眼光朝向我時,十分意外。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撲入他的身體與他合而為一了。我本來就是他,他就是我,或者說我——室韋高車——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有赫連喬峰而已。

30

侍候一個晚期肺癆患者,你幾乎無法想象那是多么艱難。赫連喬峰就是侍候著這樣一個行將就木的人,這個人是他曾經(jīng)愛過、后來依舊惦念的女人,直到把這樣一位人世間的愛的承載者的女性身體陪伴到她生命的終結時刻。在東方大都市時,他就見識過晚期肺癆病人,他的老師就是因為那樣的病去世的。每天她喀出的血和痰,那種分泌物就像是魔鬼的排泄物一樣,而她的胸肺就像是變成了魔鬼的工廠,那樣的工廠時刻都在制造著人間最可怕的病菌……

赫連喬峰把這樣一個人送走了,他自己似乎也已經(jīng)走到了墳墓口上。我與他合體之后,當他意識到剛才瞬間的影像可能是他的幻覺后,他就倒地昏厥了。這一下子嚇壞了耶律綺。受到驚嚇,對她來說并非壞事,她迅速鎮(zhèn)靜下來,對于這個長久遠離開她及家庭的男人,她的身體里涌出的是山洪般的熱量。她把他抱到了炕上??欢吹幕疬€在燃燒,炕是非常暖和的。她感覺到他不是死了,而是睡著了。她看到呼吸把他的腹腔不斷地拱起來,又落下去。她給他喂了幾勺熱湯,他便蘇醒了。

“我的包袱?”他喃喃地說。

她跳下土炕,把那骯臟的包袱拾起來。她順手把它解開,嘩啦一聲,宛若一座巨大的宮殿倒塌了那樣,從包袱里滾落而出的是一大堆骨頭。

31

她尖叫一聲。男孩傻了眼。嬰兒醒了過來。骸骨撒落一地。

32

赫連喬峰一回到家,我就知道有更悲慘的命運等候他已經(jīng)相當長時間了。但我沒有能力救他,就像他沒有能力救他自己那樣。他一回家,我就消失,作為獨立的人我不可能存在了,我只能作為他的人體的內(nèi)在部分存在。他一出現(xiàn),我就得與他合體,這一結合,我對于什么也就愛莫能助、無能為力了。我在他的身體里,可以幫他想問題,分析矛盾,可我所思想的竟然與他所思考的是同一結果,我也就不是我了,我是他,我就什么也不是了。

赫連喬峰羸弱枯瘦到形同一具骷髏的地步了,這是情理之中的事。你想想,他侍候一個垂死的肺癆沉疴者,一連侍候了三個半月,如此漫長的護理工作中,只有他一個人,白天黑夜,他是連軸轉的,他沒有倒下,已經(jīng)是萬幸了。他睡在窯洞里唯一的這張土炕上,沉睡中的他就像死去的人。耶律綺對于散落的枯骨,并沒有驚慌,更不會發(fā)出尖叫,這幾個月苦日子的磨煉,她有點兒刀槍不入了。我看她收拾骸骨,把它們一塊塊重新歸置到破包袱里去,我則一點兒忙也幫不上。赫連喬峰沉睡著,而我卻一直處在醒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無異于我的煉獄。他的身體囚禁了我,我是有什么勁都使不上。比如說這個時候,耶律綺需要一個人把那堆枯骨拿走,埋葬到不論哪兒的山坡上或者溝壑下面,她看了看窯洞,除了赫連喬峰外,再也沒有一個成年人了。不知她思考過我沒有,對于我的來與去,她是怎么想的,這我就不得而知了。

事情實在是太多了,一件接著一件,永遠地沒完沒了,日子就是這樣的,白天黑夜就是這樣交替循環(huán)的。耶律綺提上包袱,出了窯洞,她將門掩上。她把崖畔下靠立著的一把鐵锨,順手扛到肩上。

山坡上的泥土上凍了,鐵锨鏟下去,土沫濺得很高。耶律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鏟了一個小坑,勉強把完顏丹朱的骨殖埋了。當她沿著山坡上的小路回到家里時,看到赫連喬峰已經(jīng)被五花大綁了起來。兩個人分別架住赫連喬峰一個膀子,后面還跟著三個持槍的人,赫連喬峰就這樣被押解走了。耶律綺不明就里,她的腦子蒙了,好像萬物被凍住了與大地粘連到了一起,她站在地上,形同僵木死樹。

嬰兒在炕上哭泣。那個快兩歲的男孩赤腳跑到了院子里,孩子扯住父親的衣角,跟隨著父親,他們沉下去,消失了。一個光光凈凈的冬日的泥土院落展現(xiàn)在耶律綺的眼前。遠處是看不見的溝壑。

33

耶律綺從嬰兒的聲嘶力竭的哭聲中猛然驚醒,她扭頭,看到了土炕上的嬰兒。她把她抱到懷里,把乳頭放進嬰兒的嘴里。如此貧賤的日子,奶水卻并沒有斷絕。她的乳房非常認真嚴格地工作著,把其他營養(yǎng)物質合成奶汁,把乳房變得豐滿。人體這個化學工廠,無用任何頭目監(jiān)督領導,就會把需要的物質制造出來。它無疑是神明設計創(chuàng)造的。只能把它的來源歸結為神,這是人沒有辦法的辦法。把那些未知的事物都歸于神吧。

耶律綺突然想到了那個男孩。男孩追蹤爸爸,這顯然只能是孩子氣的行為。況且孩子就像他剛生下來時一樣是無辜的。耶律綺抱著嬰兒跨出了窯洞的木門檻。乳頭還在嬰兒的口里噙著,她的吮力吸力真夠大的,把乳頭拽得似乎要脫離乳房了。乳房里其實并沒有多少奶水,經(jīng)不住嬰兒吮吸,很快就癟了,空皮袋一般。耶律綺顧不了這些,她急急奔下山坡,到了小河邊上。她望了望通向城里去的道路。道路是空的。這個孩子真的要與她的父親一起去坐牢?她心里有些泄氣。她的心里叫了一聲“室韋高車”,對于他在如此危急時刻不辭而別,她對他不抱任何希望了。這樣一個小人是不值得她惦記的。她繼續(xù)追尋,居然不知不覺中翻越了一座山頭,她終于看見了她的兒子。這個男孩的一條腿已經(jīng)瘸了。梢林,小路,跛足的男孩,遠處是蒼涼的冬季山脈……

34

赫連喬峰被關進了的窯洞。他有兩項罪行是相當嚴重的。赫連喬峰的辯解是無力的。

“完顏丹朱病得快死了,我不去照顧她,就沒有人了。她在病中對他人說要是赫連喬峰還在她的身邊,她就能安然心死。對于這樣一個要求,一個人生命最后階段的要求,我不能不答應,我若不答應,我就不是人了。若是我沒有聽到這樣的話,也就算了,可是這樣的話就偏偏叫我聽到了。我沒有辦法把自己變成畜生,我也就什么也不顧忌了?!?/p>

“三個半月時間,你受到了什么樣的特殊訓練?接受了什么樣的特殊任務?”

“我本來也想她不會拖那么長時間的,也許是因為她見到了我,她的生命本能綻放了,她的生命變得特別頑強,她就在那樣的衰竭膏肓中堅持了三個多月,這期間我哪兒也不能去,我得時刻侍候她……”

“你編得比唱得還要好聽!你不愧是作家,作家就是專門編造故事哄人的,你那一套在這里就失靈了,用不上了,你就死心吧,老實交代吧。”

“我確實是伺候病人去的……”

“大刑侍候!”

赫連喬峰被刑具折磨得奄奄一息了。

“我就要變成我?guī)Щ貋淼目莨悄菢拥臇|西了?!?/p>

他們把那袋枯骨刨了出來,帶到了赫連喬峰所在的監(jiān)窯里。

“你看看這些骨頭,多么光滑,這不知是你從哪兒的古墓里刨出來的,你這個作家還是個盜墓賊??!”

“這確實是她的骨殖?!?/p>

“按照你說的她死了之后,你就帶著她的骨頭回來了,她還沒有腐爛,沒有化,她的骨頭就能從皮肉里面跑出來嗎?”

“我是沒有辦法啊,這邊孩子還小,妻子剛坐過月子,我急啊,就把她放到鍋里用開水煮了,皮肉脫落了,化了……我這是作孽……”

35

我現(xiàn)在在赫連喬峰的身體里,說我的這種狀態(tài)是附體也好,是融入也好,總之,我是被限制住了。他倒不會有意識地控制我,他甚至于都不清楚我的存在。他以為是他自己存在著,是他自己活著,他哪兒會明白在他的存在他的活著里還有著一個我呢。

我被限制在他的身體里,也就只好陪著他一起坐牢了。我還是非常想念他到香港去了之后我與耶律綺所過的那些日子。那雖然是冬季,不但寒冷,還有那么多的貧苦,但有耶律綺與我相依為命,冬夜不管有多么漫長,擁她而眠,一切苦厄都能夠忍受,可以苦中作樂。沒有我的幫助,我怕耶律綺的天就塌了,就會有你料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耶律綺的身體與心都是那么年輕,那么美好,赫連喬峰擁有這樣一個妻子,他應該感覺到了神的恩寵。他不滿足,還要為了自己的心安寧,而去侍候他的前愛,到現(xiàn)如今,前愛亡故了,前愛變成了鬼,他也進了社會部的監(jiān)獄,他的這個家也就要破了。我看得比誰都清楚,可我卻無法把這樣的掏心窩子的話告訴他。他聽見的全是他自己的心聲,另外的聲音他是聽不見的。

36

我還要揭穿他的真面目。他說了謊話。他想騙過專案人員的審訊,就編了那樣的瞎話。雖說我并沒有跟他一起到達香港,可我還是了解他在那兒的所作所為的。他在前往香港的途中,完顏丹朱沒有熬過病魔的戕害,就一命歸西了。他到達犬瓜巷時,從他的背后走來迎接他的是完顏丹朱的鬼魂。他并不知道她是鬼,就與她過起了相愛時節(jié)的美妙時光。他太過于貪戀那樣的美妙了,幾乎忘了了他在山南山溝里還有著一個家。孤身獨處的完顏丹朱在總體氣質上看,她的風度,風雅韻致,實在是赫連喬峰夢想中的那種,與現(xiàn)實家庭生活中苦熬的耶律綺相比,完顏丹朱仿佛就是大家閨秀,而耶律綺不過是一塊小小的碧玉。他是樂而忘返、樂不思蜀了。那樣的日子他一過就是三個半月。他們兩個就像是重新進入了蜜月里,重現(xiàn)了他們已經(jīng)消逝了的韶光。他們不是在夢想里追憶似水年華,而是在切切實實的現(xiàn)實里共享。那樣的孤男單女的共享時光里,若不是完顏丹朱的提醒,赫連喬峰就要在那樣的迷夢里永遠地徜徉下去了。當赫連喬峰意識到她確實已經(jīng)死去,他就答應了她的請求。他按照她的乞求把她的骸骨從小院中間的蓬蒿下面發(fā)掘了出來。她的皮肉已經(jīng)化為了泥土,只有她的枯骨像是大地里面的石頭一樣,清晰而突出。骨頭雪白,似乎經(jīng)過了歲月的淘洗。歲月是最好的洗滌劑。這是海島,氣候炎熱,大地濕潤,植物的蓬勃茂盛,昭示了我們?nèi)祟惖拇嗳?。植物的龐大根系會把一切血、一切皮、一切肉凈化掉的。怪不得那片蓬蒿仿佛農(nóng)夫專門種植的高粱一樣稠密而豐盛呢。

37

當你仰首看那天上的明月,你就會想那是一塊不會朽爛的骨。這塊骨會跟隨你去往天南地北、天涯海角,它也同樣跟隨赫連喬峰來到了山南,山南的山陵與溝壑。它現(xiàn)在就高懸在他的牢房的窗口外面。它在山坡的頂上。這兒是一條溝壑的底部,山崖上挖掘出的土洞不但能夠居住,還能當作監(jiān)獄關押人。同樣的事物可以干完全相反性質的事情,這是人類的常態(tài)了。

赫連喬峰太熱愛光了。月光,這種反射的、偷來的光,他也熱愛。月光從窗口射進了窯洞。腳地上有一片長方形的光。赫連喬峰把自己的衣服脫掉了,他一絲不掛地把自己的身體沐浴在這團白光里。月光照亮了他皮肉上的傷痕。那些傷痕新傷舊傷都有。黑夜里的光也會給他帶來鈣。他不想死去,他要活著。

經(jīng)過長達一年時間的關押審訊,辦案人員實在從赫連喬峰的嘴里掏不出其他內(nèi)容的交代了,就把他轉押到了勞改工地。這個勞改工地位于杜李后溝北邊十幾公里深處的半山坡上。這條溝壑十分隱蔽,溝底有一條小河,兩邊的山坡十分陡峭,山坡頂上的山崖虎豹崢嶸。老鷹展翅飛翔,奪取了藍天的光芒,陰森幽暗成了這一方山谷的主色調(diào)。

西邊的半坡上,上古年月就有一個小廟。和尚被驅逐走了,這兒就變成了一個大工地。這面山坡上有一眼泉水,嘩嘩流淌的泉水清澈明亮,把這個山坡變成了風水寶地。勞改犯們按照嚴格的紀律,在看守的看管下,正在修建著高大的建筑。他們把這樣的高大建筑叫作禮堂。這樣的禮堂全是石木結構。有專門把那種已經(jīng)鑿切成料石的紅砂石和青砂石馱運到這個山坡上的勞改隊伍。還有的勞改隊伍是運輸木料的。遠處的山野有的是原始森林。原始樹木高達二三十米,直徑粗達一米,把這樣的樹木砍伐倒下都是十分危險的,把它們運輸?shù)竭@樣隱秘的風水寶地上,不知多少男兒女子化作了厲鬼冤魂。赫連喬峰還在頑強地活著。無論他被押送到這里之前是多么有名的作家、文學藝術家,一旦到了這里,你就是勞改犯,這個龐大的工地需要的只是你的體力,文學藝術在修建禮堂上是沒有什么用處的。山坡上黑壓壓的人,除了持槍的看管人員,全是勞改犯,連那建筑工程師也是勞改犯。他在大學校園里學的是建筑學,變成了勞改犯,他所掌握的建筑知識也就成為他好好勞改的有利條件了。赫連喬峰對建筑學一竅不通,他也只能作為一個普通的勞力改造自己了。他將功補過、將功贖罪的機會幾乎等于零蛋,他是沒有希望提前被釋放的。問題是,并沒有宣布判他多少年徒刑。沒有明確宣布刑期的勞改可能就是無期的。這樣的無期可以是真正的無期,也可以是非真正的無期,比如有個大領導為你說了一句話,明天你就可以離開。這是軍管時代,特別年代,戰(zhàn)爭高于一切,勞改隊之外照樣有嚴格的紀律,一規(guī)一式,都不允許違犯。

大約是他來到這個深溝勞改的兩個月后,他從管教看守的嘴里聽說了這樣的新聞。按說這樣的新聞他們是不會知道的,但時間久了,管教人員也就放松了警戒。他們背著沉重的步槍,跺著腳,拍著手,也會煩悶,就得說說話。說什么話呢,這個小小王國發(fā)生的稀奇古怪的事件就成了談資。大人物的事,那是機密,一是你一般軍政人員不容易探聽得到,二是你即使知道了也不能隨便亂說。這樣的話,處在底層的民眾的事,不管是一般軍人的,還是那些政府職員,那些文藝干部們的事,只要是他們之間發(fā)生的事件都是可以傳聞的。兩個看押干部的對話是這樣的:

“那個母親真夠狠的,畢竟是她親生的啊?!?/p>

“你是說那個女人……”

“你也聽說了?”

“可能沒有人不知道吧。”

赫連喬峰想他就不知道,像他這樣的在這山坡工地上勞改的可憐人們也是沒有一個人知道的。

“兩個孩子竟然餓死了,活活地餓死了!”

赫連喬峰的皮膚上好像有一只毛毛蟲掠過。

“這個母親一個月沒有回家。”

赫連喬峰直挺挺倒了下去。

38

假如赫連喬峰還不蘇醒的話,他就會被當作尸體被勞改犯同僚們埋進丘壑。當他聽明白了耶律綺的近況,當他明白兩個孩子全部被餓死了時,他的眼睛里噴出了血,他便倒地昏迷了。他昏迷了相當長一段時間。他蘇醒得也算是及時了,因為他聽到同伴正在商量把他埋到什么地方。他的蘇醒使伙伴們驚喜,他們少了一樁不吉利的重負,多了一個同伴,他們尤其不愿看到同伙死去,那就像是遠矚到了他們自己的未來。

從死神那里回來之后,赫連喬峰一睜開眼睛,就暗暗下了決心。他要逃出勞改工地,他一定要找到耶律綺——他的妻子。

39

溝壑兩岸的山崖宛若猛獸的參差尖牙,巔峰比人工夯造的墻壁還要陡峭,人是沒有辦法從那兒逃出去的??垂軇诟姆傅能娙耍彩堑锔改葛B(yǎng)的,是同所有的人一樣的人,赫連喬峰絕對不會為了逃亡,為了自己的自由,而去把他人殺掉。他堅信他沒有權利剝奪他人的生命,他也堅信任何人都沒有剝奪他人生命的權利,任何前提下,任何條件下,人是沒有這樣的權利的。你也沒有剝奪一個殺人犯的生命的權利。

逃出去,尋找耶律綺,崗哨關顯然是得過的。你沒有翅膀,你不可能飛過山岡。他幻想了給自己制造和安裝一對翅膀。這是夢里的事,是想象世界里的事,與現(xiàn)實沒有什么關聯(lián)。

不要小看這樣一面山坡,也是被山谷分裂為不同的單元的。山坡不可能是平坦的,都會有水溝。有的水溝大得跟山谷一樣,只不過這是山谷的尾巴。大禮堂的地基就是在這樣一個山谷里。這是半山坡上面的山谷。沒有身臨其境的人,可能會難以想象這樣的地理結構。有山谷就會有山梁。山梁有的寬,有的窄。寬的山梁上面是可以種植莊稼的??邕^山梁,還會有一個山谷。這個山谷窩進去一個巨大的院子,斧削下去的崖面上打了八九孔窯洞。這是個秘密的住所。一到凌晨四五點鐘,就有一輛汽車開來了。它的發(fā)動機的聲音從山谷底下的河邊傳上來,整個山谷里的空氣一起震動。隨后一兩個小時,天就明了。那從汽車里下來,既而爬上山坡,到了山梁那邊的院子里的窯洞里睡覺的人就可以沉睡一整個白天了。這樣的秘密住所與勞改工地僅相隔一個狹窄的山梁,勞改犯們的腦子可能連想過沖過山梁、跳下院子、擁進窯洞暴動,劫持這位正在休息的首腦都沒有過。這可真是個安全的住所啊。

那院子西邊的山崖下挖掘有一個一公里長的地洞。地洞從山峰的中間穿過,可以到達其他的溝壑。赫連喬峰雖然沒有親自參與過挖掘這個地洞的勞動,但根據(jù)那些挖掘者的講述,他把它的情況已經(jīng)摸透了。赫連喬峰就是通過這個地洞逃走的。他沒有選擇黑暗的夜晚逃亡,而是在大白天,在陽光明亮的大中午,他是大大方方走到那個地洞口,把洞口上的門拉開,鉆進去就走了。站崗的哨兵怔怔地看著他,卻根本沒有想到要去阻止他。他一定把赫連喬峰當作勘查修理地洞的人員了。

赫連喬峰進了地洞,把鐵柵欄門拉開,貓著腰,走進了地洞的深處。哨兵沒有心思留意他什么時候回來,等到換崗之后,新的站崗者根本就不會知道有這么一回事了。

“有一個勞改犯去查看地洞了?!?/p>

“他什么時候去的?”

“他已經(jīng)回到勞改隊去了。”

“那還說這干啥?”

報告者對于勞改犯回來了沒有這樣的事是恍惚的,他沒有看見,并不說明那人就沒有回來。他眼睛閉一下,打個小盹兒,人家就爬出了地洞,上了山梁,回去了,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這兒還沒有出過勞改犯逃亡的事。

40

這樣的越獄行動對于赫連喬峰來說實在是過于輕而易舉了,越是簡單,越是容易,你越是無法相信它是真的。這比夢還要輕靈。出了地洞之后,他一直潛伏在密林里。他在等候黑夜降臨。他身著勞改服如果出現(xiàn)在勞改工地之外的地方,只要有一只眼睛看見,你就暴露了。夜色終于把大地與天空連接起來了,同時把它們涂黑,赫連喬峰在這樣的黑天黑地中,仿佛是一個要泅渡過大海的傳說中人。在這樣的黑暗中,他快步如飛。他不再躲躲閃閃。這個年代的這個山區(qū),沒有電,一切現(xiàn)代化的設施都沒有,連計時用的都是石頭鑿制的日晷,這兒與原始的石器時代幾乎沒有多大差別。假如這兒像大上海一樣燈紅酒綠,赫連喬峰就不可能走得如此瀟灑了。他回到了他與耶律綺和孩子們居住的窯洞。這里已經(jīng)人去洞空。赫連喬峰萬箭穿心,感到腔子里面空蕩蕩的,好像什么巨獸怪物把他的內(nèi)臟掏空了。耶律綺不但沒有蹤影,孩子們也沒有蹤跡了。作為一個父親,他多么想聽到孩子們的喃喃學語之聲啊。而作為一個丈夫,他期盼著妻子的溫存。人去窯空,他躲在深處,愴然涕下。坐牢,審訊,勞改,他沒有流過一滴淚。審訊他時,他的骨頭幾乎被打斷。他不能為自己編造罪行,差點把舌頭咬掉。他的錚錚鐵骨是可以承受一切殘害的,但他的心卻不能接受這窯洞里的情景。他想到他已經(jīng)離開這里有一年多時間了,自從他從香港回來,他就被逮捕法辦了。

地上是零亂的雜物。雜物間的小孩糞便已經(jīng)干燥得如同干糧。他找到了自己的衣裳,他把囚服換掉。他把換下來的囚服塞進了炕洞,他用燒火棍把衣服捅到了深處。弄些柴火把炕燒一燒,囚服就會化為灰燼,問題是,它也會散發(fā)出布料特有的臭味。燒火棍的一頭被火燒禿了,尖頭可以在地上寫出灰黑的文字。赫連喬峰不需要給他的妻子和孩子留下片言只語了。耶律綺真的像獄友們傳說的那樣跟著別的男人跑了,孩子們被她拋棄后,就活活餓死到了這所窯洞里。孩子們的遺體哪兒去了?他們的靈魂是不是還在這里游蕩?他們應該感知到了他,怎么會如此平靜?什么風吹草動都沒有。這個夜晚好安寧啊。

41

赫連喬峰怎么會相信那樣的傳言是真的呢。哪個人會沒有見到棺材就落淚了呢?他推測耶律綺把孩子們帶到了城里,她一個人帶倆孩子在這樣的山村里是無法生存的。他到了隔壁的窯洞前,看見的只是幾口空窯。人都哪兒去了?房東呢?這不是房子,是窯,應該叫窯東才對。不管叫牛叫馬叫驢叫狗,叫什么都行,關鍵是這些窯洞已經(jīng)沒有了住人的跡象。人呢?村子里的人呢?

他走到另外一個有人居住的山谷里。在山坡上,他找到了一戶人家。這戶人家的主人是個七老八十的老漢。他說村子里的人凡是體力還行的都上了前線。年輕人當兵參軍,壯年人搞運輸,推車,抬擔架。當赫連喬峰問他剛離開的那個村子里是不是有個女人把孩子餓死了,那老漢馬上驚醒地問他是她什么人。他說他是她的丈夫,剛剛從監(jiān)獄被釋放出來。他這樣毫不隱瞞他的身份,老漢也就對他沒有什么可懷疑的了。老漢把孩子們餓死的慘狀向赫連喬峰述說了一番,至于說到耶律綺跟另外一個男人的事,老漢變得吞吞吐吐了。這位老漢雖然老了,可他更能體諒一個男人的臉皮與心。

赫連喬峰沒有回那曾經(jīng)的家、如今的傷心之地。觸景生情,那窯洞里的一切都會化作尖利的刀刃,把他千刀萬剮。他翻過山峰,穿越過梢林,漸漸靠近山城了。他在一棵巨大的柿子樹的樹杈上睡了一覺。這兒的山上狼還是相當多的。狼常常會三五成群地前往村子,獵食農(nóng)民的豬羊。經(jīng)常聽說有孩子被狼叼走了,被狼吃了。一下大雪,狼就在野外哭泣。狼的哭聲跟小孩的哭聲是一模一樣的。狼學小孩哭,難道是為了把孩子的父母誘騙?成人也有被狼吃了的。

42

太陽冒紅了。山巒清晰了,野外的萬物被涂上了一層紅光。赫連喬峰從樹上下來,到了城里。既然證實了在勞改工地聽到的傳聞,他的生死都不在他的考慮范圍了。他根本不去想他被抓回去,會被判更重的刑罰。他走在城里的街道上,就像那些早起的城里人一樣,他沒有引起任何人的關注與懷疑。他到小吃攤上吃了早餐。他付了錢。吃了飯,肚子不空了,他繼續(xù)走路。他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沒有目的,只是走就行了。不知不覺間,他走到了山城的南門廣場。他覺得起碼有九點多鐘了,因為太陽已經(jīng)升到塔的上面去了。南門廣場人山人海。廣場北邊搭起了高高的木臺。要在這兒舉行什么活動?慶祝什么?還只是唱戲?唱的戲一定是大家喜聞樂見的。還是要開什么會?會,這種東西在這座山城可是不敢惹的主兒,它只要開,你就得去參加。大家踴躍前往,奮力地呼喊口號。

赫連喬峰像其他人一樣盤腿坐在地上。過了一會兒,有一隊人押著一個人上了木板搭建的高臺。那是個女人。距離過遠,女人的背影渺小。赫連喬峰的心落到了冰窟窿里。押解人員把她架住,面向觀眾。高臺上的她小得仿佛帷幕上的皮影一樣。另外一個工作人員提著一個布包袱。包袱是白布的,但與黃土和油汗結合到了一起,顏色就顯得特別令人惡心。

有人宣布宣判大會開始。有人拿出稿子,念那上面的文字。耶律綺的罪行被陳述得一清二楚。然后,有人把包袱解開,亮出了里面的孩子。那是兩個孩子的遺體,干枯了,縮小了,透明了,腔子里的臟腑早已化掉了。縮水的兩具小人干兒。這一切在赫連喬峰的視野里都像是皮影戲的牛皮皮影兒人一樣。孩子們就這樣變成了皮影?赫連喬峰的心麻木了。有人大聲宣布耶律綺死刑。隨后她就被架到了廣場南邊的河灘里。

43

北邊來的水大,那是這條河流的主干。西南方向蜿蜒流來的小河名叫杜鵑川。說是這條小河起源于萬森山的花原頭。有個古代的名人曾經(jīng)在那兒結廬居住,度過了一段苦難歲月。這條小河因此也就有了一個響亮的名字。

這片河灘就是這兩條河流交匯的地方。它們匯合之后,就向東方滾動而去了。耶律綺站在沙子上,等待著她最后的時刻到來。行刑的武裝人員手中緊握的并不是槍,而是大刀。這是為了節(jié)省子彈。耶律綺這樣的刑事犯是不值一顆子彈的。圍觀的人們左傾右斜,好像風中的莊稼。圍觀的圈子時而小了,時而又大了,因為有人可能害怕就擠了出來。赫連喬峰接近目標了。天時地利都是需要的。耶律綺的目光盯住了赫連喬峰。赫連喬峰渾身放射著紅光。他的眼睛紅了。他盯住她。也許因為眼珠子過于艱澀,他用指頭抹了抹。擦去了空氣中的微粒,他的眼睛亮了。他看見將被行刑的耶律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美麗。無論她衣衫不整也好,還是蓬頭垢面也好,她的美麗把那一切都遮蓋住了。行刑人員已經(jīng)擺好了姿勢,大刀正在升起,赫連喬峰躥飛過去,奪下了行刑者的刀具,一腳把行刑者踩倒了。赫連喬峰把耶律綺抱起來,逃到了河流的中央……

44

橫飛連發(fā)的子彈把赫連喬峰的身體打出了無數(shù)的血窟窿。耶律綺的身體綻放出的花朵是世間從未有過的最美的花朵。這兩個人,這一對夫妻,一個丈夫,一個妻子,他和她在東逝水流中扎根了,迅速開放著各自的花瓣,把血的芬芳迸散到了周圍的山巒與溝壑里。這枝連體花在湍急的河流中堅持了不長時間,就倒到水里,順流向東方漂走了。

這枝連體花假如一直漂流下去的話,就會越過整個山南山川,到達大河,經(jīng)大河瀏覽整個大地,進入大海。這是戰(zhàn)爭年代,這是幾方武裝政權爭雄的年代,這是把人作為戰(zhàn)爭材料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的年代,誰會關心這兩具被亂槍打穿的尸體呢?沒有人想到要攔截他們,更沒有人執(zhí)意要去把他們埋葬進泥土,有這么多的水陪伴,有這么多的水相擁,這樣的水之死是常人不容易祈盼到的。

45

空寂山阿,狐經(jīng)千年修煉變成人的山灣水窩。當那兩具尸體漂到這兒的時候,完顏丹朱便出現(xiàn)了。她在這兒已經(jīng)等候有時了。完顏丹朱的美麗把這個山阿映照成了世間福地。她站在中流,水浪在她的腿彎處增高,好像想爬到她的身上去,但只爬了一小段,就跌落下去了。回歸到河流里的水珠砸出的水窩迅速修復了。完顏丹朱把赫連喬峰和耶律綺一一攔住,一一抹平他們身體上的彈眼。隨著彈孔的消失,他們活了,左右拉住完顏丹朱的手,他們?nèi)齻€一起走到了岸上。聽說完顏丹朱、赫連喬峰和耶律綺泛浮到了海外……

責任編輯:劉羿群

猜你喜歡
完顏
最后一個金國皇室后裔部落
新傳奇(2019年3期)2019-02-16 01:52:22
貢禮
金世宗不立中宮為亡妻
貢禮
誰的思念在石碑上發(fā)芽
誰的思念在石碑上發(fā)芽
誰的思念在石碑上發(fā)芽
貢禮
小說月刊(2017年7期)2017-07-10 08:37:30
SPECTER OF THE TIANJIN MASSACRE
漢語世界(2016年3期)2016-11-16 08:20:39
辛棄疾蕓唇&
含山县| 宣威市| 疏勒县| 简阳市| 安宁市| 武夷山市| 额敏县| 全州县| 郸城县| 阿巴嘎旗| 呼和浩特市| 尉犁县| 郎溪县| 无锡市| 兰溪市| 瑞安市| 汝南县| 泌阳县| 松滋市| 舒城县| 二连浩特市| 铅山县| 饶河县| 宁陕县| 卢湾区| 塔河县| 华蓥市| 密山市| 大竹县| 竹北市| 德安县| 攀枝花市| 南陵县| 简阳市| 双柏县| 屯门区| 清河县| 平武县| 黄浦区| 安泽县| 清徐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