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明吉

祁連山下有一條河——黑河，河水川流不息清澈透明，年復一年不知疲憊地向西不停地奔跑著。從縣城到村子有一座木制的小橋，從橋面向河面望去，能看到河里游來游去的小魚。我的老家就在這條河的旁邊——甘肅省高臺縣合黎鄉(xiāng)六三大隊。

1965年初夏的一天，天蒙蒙亮，31歲的老媽帶著我們哥仨坐著三舅趕的牛車走在黃土道上直奔高臺小站。牛車轱轆是木制的，一路上吱吱呀呀伴隨我們登上了去往東北大慶的火車投奔老爸。

老媽離開老家后，總是盼望爸爸四年一次的探親假。每到那個時候，她就能和老爸回趟老家。那時回老家，買的都是火車的硬座票。在火車上，餓了，用開水泡餅馕吃；困了，就和老爸換班在硬座底下鋪上一條破舊的床單睡一會兒。1988年底，外爺和外奶相繼去世，老媽當年10月才從老家回大慶，因當時家境困難聽了消息也沒去，現(xiàn)在還常常自責和后悔。

1993年夏天，老爸因病進行了高位截肢，老媽默默地伺候了老爸八年。2001年9月老爸在市第四醫(yī)院去世，五個子女都勸老媽到自己家生活，可老媽一直過著獨居的生活。

2004年春節(jié)，空氣里都彌漫著喜慶的味道，兄妹五人不約而同地來給老媽拜年。二哥一大早就趕到老媽家，備齊了兩桌豐盛的晚餐。我、大嫂、弟弟、妹夫圍著圓桌悠閑地打著麻將。幾個孩子穿著新衣服相互嬉鬧著。老媽一會兒到廚房看看飯菜，一會兒瞅幾眼我們幾個打麻將，臉上始終掛著笑容。

晚飯時，老媽在飯桌上用筷子不時地給我們夾著菜。兄妹們有說有笑地山南海北講著自己聽說的趣味。臨近吃完飯時，老媽小心翼翼地用商量的口吻說道：“我今年70歲了，趁著腿腳還行，想回趟老家給你外爺、外奶上個墳?！?/p>

大哥坐在老媽的左邊，離老媽坐得很近，他當仁不讓地把手中酒杯舉在胸前，清了清嗓子慢條斯理地說：“沒問題，既然媽想回老家，我作為老大第一個舉雙手贊成。媽為我們操勞了一輩子，這點要求我們做兒女的能夠滿足。”說完自己先把一杯酒一飲而盡。

二哥也舉起酒杯望著老媽說：“老媽想回家你就回，趁著身子骨硬實出外散散心挺好的。祝愿老媽身體健康?！?/p>

按大小歲數(shù)輪到我說話。我端著一杯啤酒對老媽說：“你想回家你就回，我祝福你?！?/p>

弟弟滿臉通紅地接過話茬：“媽，你什么時候需要我，我在所不辭，你指到哪兒我打到哪兒。”說著把酒全部灌進口里。

妹妹坐在老媽的對面，說話一副尖嗓子：“媽，你只要把回老家的日子定下來，我陪你回去?！?/p>

老媽聽了五個兄妹的表態(tài)，嘴都樂得合不攏，可仍然說道：“回老家的事還得指望大家?！蹦翘焱砩霞依锏娜硕硷@得很興奮。

春節(jié)過后一個多月的一天，老媽把電話打到了我的辦公室，說話時總是漫無邊際，不知她想說什么。在我的一再催促下，她和我道出了實情。大年三十那天晚上，老媽說想回趟老家，兄妹幾個都說能送。這幾天老媽分別和大哥、弟弟、妹妹商量回家得事，幾個人都說不行。大哥說工作忙抽不出空。二哥身體不好老媽也沒問。弟弟說孩子有病不能去。妹妹說孩子小脫不開身。老媽最后說她不想回老家了。聽著老媽的訴說，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我陪老媽回老家也感到為難，自己剛調到新單位沒幾天，覺得這時候和領導請假不合適。我心里明白，老媽把回老家的最后一絲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了，我連忙安慰著老媽：我再和兄妹幾個商量商量，如果他們不送，我送，你聽信吧！老媽帶著唯一希望放下了電話。

自從老爸走后，家里的事大多都由大哥做主。這回老媽要回老家，也不知大哥是怎么想的。想著想著，我隨手給大哥打了個電話，明知故問地說：“大哥，聽媽說，你不能送她回老家了？”

大哥解釋道：“我現(xiàn)在每天負責幾百人的吃飯，食堂人手少，一時走不開。”

我漫不經(jīng)心地說：“給私人打工干嗎那么賣力，不行換個地方干就是，何必自己為難自己。你就是一個‘買斷打工的，請個把月假算不了什么難事。我剛到新單位沒幾天，請假不好張口，要不也不用你費這心?！?/p>

大哥有些生氣地說：“‘買斷的怎么了？給私人打工怎么了？私人企業(yè)也有規(guī)矩，不是你想象的，想怎么樣就怎么樣?！?/p>

這時，我不知哪兒來的一股無名火，一下子發(fā)泄到大哥的身上：“媽想回趟老家怎么這么難？春節(jié)時，大伙不都說能送老媽回老家嗎，怎么一到真格的都縮起來了？平常爸媽讓我們向你學習，就學你說了不算，算了不說？我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边€沒等大哥回答，我把電話狠狠地摔在座機上。

次日，我上班剛走到辦公室的門口，里面的電話響個不停，我急忙走到電話前，電話顯示屏上是老媽家的電話。我把電話放到耳邊還沒等張口，老媽直截了當?shù)卣f：“你給你大哥打電話了？”我沒吱聲。老媽又說：“昨天你大哥回家了，說自己‘買斷后連兄弟們都瞧不起，活得沒意思，而且哭得很傷心。你大哥50多歲了，這還是第一次看他在我面前哭得這么傷心。你哥現(xiàn)在買斷也不容易，小時候，沒少幫你們。你抽時間給你哥賠個不是，我不回老家了?！?/p>

放下老媽的電話，想起昨天的事，我對大哥的話確實不中聽，沒想到幾句話把大哥惹得那么傷心。我給大哥打手機，語氣顯得格外柔和：“大哥忙嗎？”

大哥沒好氣地說：“沒事?！?/p>

我仍心平氣和地說：“大哥，中午我想請你吃個飯，你看行嗎？”

大哥非常生硬地說道：“不用，我沒時間?！?/p>

我說：“你別生氣，我中午接你去?！?/p>

大哥非常堅決地說：“不用！”大哥沒聽我解釋直接掛斷了手機。我知道大哥現(xiàn)在還在生氣。

快到11點時，我到了大哥打工的家具廠，大哥正在飯口給工人打著飯。我湊到大哥的賣飯窗口，小心謹慎地對大哥說：“大哥，咱們走吧?！?/p>

大哥面無表情地說：“我忙，沒空，你走吧！”

我本想爭辯幾句，一看賣飯口的人太多，無可奈何地走出食堂，蹲在食堂外的墻根下一根一根地抽著煙。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大哥和幾個人從食堂走出來，我連忙迎上去，拉著大哥的胳膊說道：“大哥，你看我都等了這么長時間，咱們走吧！”

來到飯店，我點了四道大哥平常喜歡吃的菜。找大哥之前我就琢磨著，今天無論大哥損我什么話都得接受，哪怕是罵幾句我也不吭聲。菜上齊后，我先給大哥先斟滿酒杯，又給自己倒?jié)M了一杯，非常真誠地說：“大哥從小沒少幫我，小時候開車幫我拾廢鐵交公。上學時我淘氣老師不讓上課，你托人找老師說情讓我上學。結婚沒房時，又是你給我要的房。為了表達小弟的敬意，我先敬你一杯?！边€沒等大哥說什么，我一仰脖一杯酒全干了。

大哥有些驚訝，因為我從不喝白酒，大哥連忙勸阻著說：“過去的事別提了，你不能這么喝酒，平常你也不喝酒?！蔽译S手又倒一杯酒，連連說：“沒事，沒事。”大哥在酒桌上只字未提昨天我倆爭執(zhí)的事。我主動說道：“老媽回老家的事我包了，你該忙什么忙什么。”大哥卻說：“既然你有這份心，你先送老媽回老家，讓老媽在老家多住些日子，然后我回老家接老媽回來。這樣咱們都不會耽誤多少時間影響工作?！贝蟾缯f話時，我不住地點頭，但心里仍是忐忑不安。那天大哥沒說一句怪罪我的話。我喝了半斤“二鍋頭”，在家躺了一天一夜才醒來。

那回我陪老媽回老家買的是飛機票，這是老媽生平第一次坐飛機，她拿著飛機票時，臉上露出滿足的表情。我和老媽趕往哈爾濱太平機場的那天早上，離開家時四周靜悄悄的。

在甘肅高臺的黑水河畔，老媽給外爺、外奶上了墳，了卻了多年的心愿。老媽自從那次回老家后，再也沒提回老家的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