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禾

7月18日晚上，線上拍賣及購物網(wǎng)站eBay上出現(xiàn)了一份不尋常的拍品——二戰(zhàn)期間曾挽救了上千名猶太人的“辛德勒名單”原件一份，起拍價300萬美元，拍賣時間持續(xù)10日。7月28日，由于無人應價，這件拍品流拍。

“辛德勒名單”上記錄的是二戰(zhàn)期間，德國商人辛德勒以維持軍工廠生產(chǎn)為由，從奧斯維辛集中營里以招募工人為名庇護的1200名猶太人的名字。據(jù)說辛德勒名單原有7份，保存下來的有4份，其中兩份保存在以色列的大屠殺紀念館，一份保存在美國大屠殺紀念館，在eBay上拍賣的則是私人收藏的一份名單，上面有811人的名字，是辛德勒的會計伊扎克·斯泰恩1945年4月8日打出來的原始名單，收藏者從斯泰恩的侄子手中獲得。

雖然“辛德勒名單”原件沒有拍賣成功，但引起不少媒體和讀者的關注。美國導演斯皮爾伯格于1993年拍攝的《辛德勒名單》成為第66屆奧斯卡金像獎上的大贏家，讓世人都記住了奧斯卡·辛德勒和他的壯舉。今年恰逢這部電影上映20周年。如今辛德勒已經(jīng)逝世近40年，他的傳奇人生并未隨著最年輕的“辛德勒猶太人”的去世而褪色，他的故事仍在流傳。

誰在講他的故事

1982年，澳大利亞作家湯姆士·肯尼利出版了一部小說《辛德勒的方舟》，故事原型是二戰(zhàn)期間的德國商人奧斯卡·辛德勒。他并沒有見過辛德勒，只是13年前在洛杉磯遇到了被辛德勒救出的猶太人中的一員，從那位幸存者的故事中，他找到了一種用小說手法來重構真實故事的敘述方式。這部小說后來被好萊塢導演斯皮爾伯格看到，于是他滋生了拍電影的念頭。

在肯尼利之前，加拿大一位新聞記者赫伯特·斯坦霍斯在更早之前就報道過辛德勒的事跡，但那篇報道塵封了40多年，直到電影《辛德勒名單》熱映后才重見天日。斯坦霍斯是路透社駐巴黎記者，1949年成為加拿大廣播公司巴黎分社的社長。在此之前幾個月，在德國慕尼黑，他被辛德勒營救的一些猶太人幸存者——即“辛德勒猶太人”講述的故事迷住了。不過作為聯(lián)合國善后救濟總署的官員，對于這個“德國好人”故事他有所質疑，于是開始獨立尋求真相。通過兩位波蘭猶太人的引薦，他見到了辛德勒。這些猶太人希望通過宣傳報道辛德勒在戰(zhàn)爭期間的壯舉，可以讓他們的救護者得到安全庇護，因為當時的辛德勒被認為是“前納粹”，根本沒有機會移民出國。

斯坦霍斯回憶說：“我被辛德勒迷住了，就和其他人一樣。我們的妻子也一拍即合。我們一起吃飯，一起喝酒。他一邊說，我一邊記錄。”斯坦霍斯被這個看似不著邊際的故事迷住了，他從幸存者的回憶以及未公開的文件中，找到了越來越多的佐證。他與辛德勒的秘書、也是信息主要提供者斯泰恩會面6次，4次采訪辛德勒，并從辛德勒已過世的密友阿爾·泰勒那里獲得圖片，很快就撰寫了一篇獨家報道，發(fā)往接受他作品代理的紐約一家雜志社。不過他的報道被拒絕刊載。后來72歲的斯坦霍斯回憶說，雜志社對這個“德國好人”的故事有著和他當初一樣的顧慮，讀者對大屠殺越來越厭倦，而且雜志要宣傳正面樂觀的50年代，不能回過頭去關注那悲慘的40年代。最終，斯坦霍斯的奧斯卡·辛德勒的故事被淹沒住了他的文件資料堆中將近半個世紀，直到1994年才在《星期六晚報》上刪減篇幅刊登。

斯坦霍斯的報道非常有史料價值，他是在二戰(zhàn)結束4年后獲取到的第一手資料，并且采訪到了辛德勒本人，他所掌握的細節(jié)和軼事比肯尼利和斯皮爾伯格等人要更為豐富和詳細，比如斯泰恩與辛德勒的交往，辛德勒為保護猶太工人所做的努力，辛德勒與納粹黨衛(wèi)軍如何周旋等。

戰(zhàn)后的落魄生活

電影《辛德勒名單》可以看作是辛德勒前半生的傳記，影片在他人生最巔峰的時刻戛然而止。這個風流成性、投機倒把的德國商人，曾做過納粹間諜，大發(fā)戰(zhàn)爭橫財，卻在關鍵時刻挽救了上千名猶太人的生命，是個性格有所缺陷的英雄。戰(zhàn)爭結束，他的人生會發(fā)生怎樣的轉折？電影沒有告訴我們。

當蘇聯(lián)占領德國柏林的消息傳來，得知猶太人的性命無憂后，辛德勒和妻子埃米莉以及幾個關系親密的猶太人朋友，悄悄離開了工廠，幾個月后出現(xiàn)在奧地利的美國占領區(qū)。而那些被辛德勒營救出來的猶太人，后來分散在世界各地，有的投奔在美國的親戚，有的則通過合法或非法途徑去了法國、以色列和南美洲，其中大部分人是回到了波蘭，不過后來又逃了出來，在聯(lián)合國善后救濟總署設在德國的難民營里過著流離失所的生活。他們與辛德勒逐漸失去了聯(lián)系。

在接受斯坦霍斯的采訪時，辛德勒的生活已經(jīng)非常落魄。辛德勒的家鄉(xiāng)在現(xiàn)捷克境內(nèi)的蘇臺德地區(qū)，歷史上這里先是屬于奧匈帝國版圖，一戰(zhàn)后劃歸捷克斯洛伐克，二戰(zhàn)爆發(fā)前夕，英法德意四國簽訂協(xié)議將蘇臺德地區(qū)移交德國，二戰(zhàn)后又歸還捷克斯洛伐克。他在捷克斯洛伐克顯然沒有未來，就來到德國定居，先在雷根斯堡，后又搬到了慕尼黑。為了賄賂納粹高官以及在黑市購買食物供應猶太工人，辛德勒在戰(zhàn)爭期間聚斂起來的巨額財富早已散盡。同時，當?shù)貧埩舻募{粹分子認為他是叛徒，一直叫囂要干掉他。雖然辛德勒有收到來自美國的猶太人給他寄來的生活物品，但自尊心迫使他不愿接受更多的幫助。后來住一個波蘭猶太人福利組織的關注下，辛德勒得到了美國猶太人聯(lián)合分配委員會（JDC）給予的一筆資助，于1949年和妻子埃米莉前往阿根廷。

在阿根廷，辛德勒夫婦的生活并沒有得到改善。夫婦倆經(jīng)營一家農(nóng)場，不久破產(chǎn)。據(jù)說辛德勒依舊風流成性，與情人來往頻繁，令埃米莉極為失望，感情破裂。1957年，辛德勒拋下妻子獨自回國，再也沒有回過阿根廷。他后來經(jīng)營了一家水泥廠，以破產(chǎn)告終。1961年，生活潦倒的辛德勒接到了一份意外的邀請，前往以色列訪問。在那里，他得到了如英雄般的歡迎和招待，之后每年他都會接到邀請前往以色列。1962年，辛德勒被以色列大屠殺紀念館評選為拯救猶太人的正義人士，并在紀念館的正義之路上種下了一棵紀念樹，這是辛德勒獲得的最高榮譽。

雖然辛德勒在以色列得到了非常隆重的款待，但在德國他的生活一貧如洗，且酗酒成癮。1968年他從聯(lián)邦德國政府那里領取到養(yǎng)老金，1971年住進了朋友位于希德斯海姆的公寓內(nèi)，1974年10月9日因心臟病去世，結束了富有傳奇色彩的一生。在醫(yī)院去世時，他連支付住院費的錢都沒有，最后是由希德斯海姆市的社會福利機構支付的。辛德勒在生前留下遺愿，希望能安葬在以色列的耶路撒冷。最后他被安葬在了天主教方濟會在錫安山的墓地，墓碑上刻著希伯來文“正義人士”，墓碑下方有一句德文，意為“他拯救了1200名猶太人”。這里后來成為耶路撒冷最受歡迎的旅游景點之一。

1999年，曾收留了辛德勒的德國夫婦在他們位于希德斯海姆的公寓閣樓發(fā)現(xiàn)了一個手提箱，那是辛德勒留下來的，里面的照片和文件超過7000份，其中包括著名的“辛德勒名單”一份以及他在1945年戰(zhàn)爭結束前對猶太人的告別演說，還有從20世紀40年代到60年代與別人的通信。這對夫婦將這些文書賣給了德國頗有影響力的《斯圖加特日報》，該報對文書進行整理后又轉手賣給了以色列亞德瓦謝姆大屠殺紀念館。這一事件打亂了埃米莉，辛德勒的平靜生活，此時她已經(jīng)90多歲了，無兒無女，在阿根廷靠政府補貼生活。埃米莉向德國斯圖加特法院提出訴訟，要求歸還辛德勒箱子和里面的珍貴文書，因為她與辛德勒并未離婚，是辛德勒唯一活著的親屬和繼承人。2000年11月，埃米莉雖然在訴訟中獲勝，但這些文書已經(jīng)在被運往以色列途中。次年9月，埃米莉前往德國，中途病逝。而屬于辛德勒的手提箱最后還是保留在以色列的紀念館中。

辛德勒之爭

在影片《辛德勒名單》的結尾，猶太人送給辛德勒的金戒指上鐫刻著一句猶太箴言“救人一命，如同捍衛(wèi)全世界”。辛德勒的壯舉令世人動容，那些得到他庇護的1200名猶太人擁有一個共同的稱呼“辛德勒猶太人”。如今有將近8000名辛德勒猶太人的后裔生活在美國、歐洲以及以色列等地。

辛德勒贏得了猶太人最誠摯的敬意。穆雷·潘提瑞1949年移民美國，與朋友亞伯拉罕·朱克曼一起成立了一家建筑公司。為了銘記辛德勒的救命之恩，他們將新澤西州25條街道冠以“辛德勒”的名字，如“辛德勒路”、“辛德勒車道”等。當?shù)匾?guī)劃局雖然質疑他們的命名方式，但得知原委后也沒有反對。從1957年到1974年，兩人每年都會向辛德勒寄去錢和飛機票，贊助他來美國旅行。他們還資助各地修建猶太人大屠殺紀念館，并以“辛德勒”的名字在耶路撒冷設立了一個研究希伯來文化的助學金。

今年1月12日，受辛德勒庇護的最年輕的“辛德勒猶太人”萊昂·雷森在美國去世。他在接受《洛杉磯時報》采訪中，批評電影《辛德勒名單》過分強調辛德勒的風流和唯利是圖。該片在上世紀90年代熱映時，就引發(fā)了許多激烈爭議。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幸存者批判該影片過于美化辛德勒，將其塑造成為一個道德楷模和英雄，忽略了他此前的種種惡劣行徑。2004年，美國大屠殺紀念館教育委員會成員大衛(wèi)·克羅教授，在其專著《奧斯卡·辛德勒：不為人知的生活、戰(zhàn)時活動和名單背后的真相》中質疑辛德勒猶太人名單的真實性。

其實關于辛德勒的爭議繼續(xù)存在，人們很難弄清他為什么會為了拯救猶太人而犧牲自己的命運與未來。斯坦尼斯·多博羅沃斯基是二戰(zhàn)時期波蘭地下委員會的成員，他認為辛德勒的動機并不單純，辛德勒只不過是預料到了納粹將輸?shù)魬?zhàn)爭，因此才救了這些猶太人。在斯皮爾伯格拍攝《辛德勒名單》10年前，制片人兼導演喬恩·布萊爾為英國泰晤士電視臺制作了一期長達80分鐘的紀錄片，內(nèi)容是關于辛德勒的生活的，1983年獲得英國電影學院最佳紀錄片獎?！皧W斯卡·辛德勒，這個身體強壯的人有著強大的內(nèi)心和強大的關系網(wǎng)，從愛到被愛和被需要。但我總覺得我的片中有個遺憾，無法解釋辛德勒的這種動機，斯皮爾伯格也有著和我相同的疑惑，這似乎是個不可能破解的謎團?！辈既R爾曾如此說道。

也許，辛德勒向潘提瑞的傾訴可以窺知他內(nèi)心的掙扎。潘提瑞回憶說：“有一次他（辛德勒）來我家，我將一瓶白蘭地放在他的面前，他一口氣把它喝完了，然后眼神閃爍——他不是喝醉了。他說：‘我是納粹，我認為德國人做錯了……當他們開始殺害無辜的人的時候，這并不意味著因為他們是猶太人，于我而言他們和我一樣，所以我決定做些什么來反抗，我盡自己的能力去挽救他們。我想他說的是實話，他的做事方式就是這樣?！?/p>

不管辛德勒是出于什么樣的動機，不管他的性格有著怎樣的不完美，不管他的企業(yè)做得多失敗，都無法否認他是一個成功的人，世世代代的猶太人會記得他的壯舉。

（摘自《看世界》2013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