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亞飛 周崗峰
井底之家
12月4日晚9時許,麗都花園社區(qū)西門對面的綠化帶里,一個井蓋敞開,緊鄰的另一個井蓋則用紙板和塑料布蓋著。從這個熱力井進(jìn)去是王秀青穴居10余年的“家”。
而在周邊,這種棲居井下的情況并非個例。
52歲,兩鬢花白的王秀青,松樹皮一樣的右手,指甲已嚴(yán)重變形。
沿著井梯——四五個鋼筋踏腳下去就是井底。三四平方米的空間里,銹跡斑斑的管道占據(jù)了四分之一。王秀青窩在一團(tuán)凌亂的被褥和衣物里。
半截壓扁的蠟燭是黑洞里唯一的光亮,潮濕的空氣里混雜著一股嗆鼻的氣味,但總比外邊暖和。這位來自懷柔的農(nóng)民對此心安理得,“這沒啥,租個平房,好賴也得三四百。三個孩子上學(xué),隨時得用錢,孩子自己生的,怎么都是應(yīng)該。”
王秀青的一天是從凌晨3點開始的:鉆出“洞穴”,提上水桶,拿出抹布,到路邊擦洗出租車。
“上午八九點鐘基本就沒車了,少時七八輛,多時也就十幾輛?!蓖跣闱嘁惶炷苜嵃偈畨K錢。干完活,他會花上5塊吃早點;午餐是工地賣剩下的盒飯,晚上半拉烙餅,兩塊錢。這是王秀青一天的伙食,常年如此。
井底人
入夜,手機(jī)溫度計里的紅柱一毫米一毫米地朝零度線蜷縮。
麗都花園西門,四周高樓散出的燈光,將綠化帶的地下井蓋映成暗黃色。
夜里10點,王秀青朝四周望了望,雙臂一抖,挪開二三十斤重的井蓋,開始回“家”。
他雙手撐住井沿,蜷著身體避開井內(nèi)橫豎交錯的管道,伸腳探觸井壁上鑲嵌的7截鋼筋,十幾秒后,他到達(dá)3米多深的井底。
王秀青已在井下住了整10年,他不孤獨,井下有很多“鄰居”:薛老太太和她60多歲的女伴、同樣年過花甲的老祝頭……他們都占據(jù)著不同的井口,相距不到50米。
在這座城市,他們靠打工或乞討拾荒為生,晚上,潛入只有一兩平米的井底,成為穴居人。
在站直了就會碰到頭的地下井室,穴居者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黑暗里,從不高聲說話,他們怕城管、警察,甚至是路人驚奇的目光,那些都可能導(dǎo)致他們被驅(qū)逐出這個避風(fēng)港。
不想被發(fā)現(xiàn),而又渴望得到切實的幫助,在和管理部門的游擊戰(zhàn)里,他們盼著冬天趕快過去。
蒸氣井
朝陽區(qū)麗都花園路的一側(cè),數(shù)百平米的綠化帶上,共有17個井蓋。
井蓋周圍,是高級酒店區(qū)和均價在4萬元以上的高檔住宅區(qū)。
王秀青所住之處是珀麗酒店的蒸氣井,附近是麗都廣場和北京日本人學(xué)校,還有一座擁有湖水和高大樹木的麗都公園。
如果沒有注目者,每天下午四五點鐘,王秀青和老薛會像往常一樣鉆到井下睡覺。
12月4日這天,來了個記者。記者是被一條微博引來的,4日零點,新浪微博實名認(rèn)證的音樂制作人樊沖去麗都談完事后,到路邊取車,見一個老太太把井蓋打開進(jìn)入地下井,樊沖慌忙跑上去想幫忙并且報警,走近一看,下水道里有燈光和孩子的笑聲,還有床被子。
樊沖在微博里說,他問老太太需不需要幫助,老太太說不用,挺暖和的。他回身想拿手機(jī)拍照,下水道里已經(jīng)把燈關(guān)了。
4日夜里,王秀青指著放在管道上的蠟燭說,樊沖遇到的老太太就是老薛,井下其實無燈可關(guān),穴居人是這個城市為數(shù)不多的蠟燭使用者,路面上有人發(fā)現(xiàn)井下有光,他們一口氣就能吹滅。
說這話時,王秀青蜷縮在井底一隅:他的頭頂和腳邊分別有兩個井,兩井的交錯處構(gòu)成一個長約兩米、寬1米、高約1.7米的空間,這是他的“家”。
對于這些收入微薄的人來講,由于拿不出錢租房,能抵御寒風(fēng)的井下成了他們的家,但他們要盡力防止引起別人的注意。
只有井下的鄰居,是互相不用提防的。
老薛,60多歲的老太,自稱有兩子一女,大兒子超生了兩個孩子,被罰款后經(jīng)濟(jì)壓力重重;二兒子精神失常,需要看病,小女兒在天津讀研究生還沒畢業(yè)。
全(音)姓老太,和老薛年紀(jì)相仿,自稱河南商丘人,來京20多年,每天早上5點多外出,去三里屯撿廢品,晚10點左右回來,好時能掙25元,昨天她賺了18元。
在逼仄的地下井里,憑借著地上地下約15℃的溫差,他們熬過了很多個冬天。
穴居者
王秀青是這里居住時間最長的人,10年來,盡管他的鄰居來來走走,但他始終長住于此。
大多數(shù)夜里,王秀青會吹滅蠟燭,躲在黑暗里抽著5塊錢一包的黃果樹香煙,這也是他吃飯之外唯一的固定消費。
12月4日夜,在彌漫著滲水潮氣和鐵銹腐氣的空氣里,王秀青伸出右手去撓頭,露出指甲,像被砂輪磨平一樣,有的指甲深深凹陷下去?!安恢朗乔Щ罡傻模€是缺鈣了?!彼央p手藏進(jìn)被褥。
王秀青總是盡力收拾自己這個“家”?!凹摇钡年愒O(shè)完全依照地下管道原有的地形改造:四五條直徑10多厘米的管道橫豎聯(lián)通,構(gòu)成一個鐵架床的模樣,但這上面無法住人,管道上堆滿破舊的衣物,還有一盒蚊香,為了防止落灰蕩土,他在管道最上面擱了塊海綿板。
刨除被管道占據(jù)的空間,他的活動空間實際上只有一平米多,地下井的沙灰地面上,為了防潮,他鋪上了層硬紙板,一床布滿污漬的被子,被他既當(dāng)褥子,又當(dāng)被子。他從來不伸直腿,為了不被憋悶致死,夜里,他會一直打開腳邊的井蓋。
頭頂上方的井壁上有下井扶手,他也擱了幾件衣服,這是為了防止有人惡作劇,突然拉開井蓋扔下塊石頭或小解。
王秀青自己解手和洗漱,都去附近的麗都公園。
公園里有兩個公廁和一個洗手池。麗都公園的保安和周邊的環(huán)衛(wèi)工把他們稱為流浪者:“夏天(有時)睡草地,冬天住井底,每天早早起來,來公園上廁所、洗漱,都穿得挺破爛的?!?/p>
全老太的井下,“家什”是一塊棉被、一包方便面和幾包蠟燭。她最怕的事是下雨,雨水會流灌到井下,一般情況下,她都會把一把傘撐開,搭在井口,傘把用重物吊著。不讓風(fēng)把傘刮走,這樣就能避免水漫井底。但去年7.21是個例外,雨太大,不一會兒,井下的積水就沒過了膝蓋,全老太趕緊臨時“搬家”。
再怎么樣,他們無法、也舍不得搬家到出租房里去住。10年前,麗都飯店這里還有著大片平房,雖然月租金不到100元,但王還是琢磨怎樣省下這筆錢?!拔铱吹骄鬃×?0多人,狠狠心,就住到井里了。”
支撐王秀青過井下生活的動力,是供家里三個兒女念書。
這位老家河北灤平的漢子以前在北京懷柔打工時,和現(xiàn)在的妻子彭雪玲相戀結(jié)婚。結(jié)婚前,彭是一位小男孩的單身媽媽,婚后,兩人又生下兩個女兒。她的老家在懷黎區(qū)長哨營鄉(xiāng)遙嶺村,那里群山環(huán)堯。在遙嶺村王和妻子曾決定改變生活,但這個計劃很快落空。
“沒領(lǐng)結(jié)婚證,回到遙嶺村后,民政和派出所的人來了。”也說按規(guī)定,家里的三個孩子全都是超生,要罰款10萬元。交不了罰款就上不了戶口,為了湊錢交罰款也為了躲避,王秀青到了麗都飯店附近給人擦車。
井外人
登上7截鋼筋,便能看見繁畢的北京城。地面上走動著小區(qū)冒民、保安、出租車司機(jī)和警察。這些是井外人有時會站在馬路上往下看,并通過各自的方式影響著井內(nèi)的生活。
很多個凌晨三四點,是王秀青開始工作的時間。他出井,從網(wǎng)圍提來清水,給來此交接班的出租車擦車,7塊錢一輛,每天能擦10多輛,賺差不多100塊錢。每月不到3000元的收入,勉強(qiáng)維持孩子們上學(xué)的花銷。
很多出租車司機(jī)都知道這個井下人,都找他擦車,一個的哥聽說王秀青急著給孩子上戶口,借給他5000塊錢,他們約定了還錢的方式,于秀青每次給這名司機(jī)擦一次車就記一次帳,擦車的錢頂借款。
王秀青擦車的那條路上,環(huán)衛(wèi):[王景如借了他3萬元。周圍看門的保安也大都借給過他錢。
“都知道他不容易。”附近一所學(xué)校保安小周說,雖然他也是從農(nóng)村來打工的,但聽說王秀青在井下住了10年,還是震驚不已,他借給王秀青500元,過了倆月,王秀青賺了錢立刻還了他。
接濟(jì)過于秀青的環(huán)衛(wèi)工李同說,如果王秀青是個流浪漢,沒人會幫他,“都是雙手換飯吃,他能在井下住10年供孩子上學(xué),說明這個人不是游手好閑。”
因為沒戶口沒法上高中,他剛給三個兒女上了戶口。上戶口交的6萬元罰款是他借來的,借款來自于他在麗都飯店擦車10年的“朋友”。
相比這些井外人,王和他井下的鄰居們最害怕警察或管道的管理人員:“隨時都會把我們攆出去”,他說“那樣我們就沒家了”。
王無“家”可歸的最長一段時間,是2008年奧運會,當(dāng)時在有關(guān)部門的工作下,井蓋都被打上了大拇指粗細(xì)的螺栓。不過沒多久這些螺栓都被撬走,井下又成為王的家。不過這次遭遇后他發(fā)現(xiàn),住在井下越來越難。
城管來檢查時,把井口都給焊上,全老太向城管求情,城管給她留了一個井蓋,但這個井蓋有水,她只能又把城管焊的井給鋸開。
12月4日晚11點,“鄰居”老祝頭到了老薛的井下“串門”,說話聲音大了些,引來了附近派出所的民警。
民警讓三人從井下鉆出,問他們需不需要去救助站,“青島輸油管道爆炸知道吧?地下管道多危險,萬一出點事,是你們出門賺錢重要還是命重要?”
民警作勢叫警車過來送三人去救助站,凍得直哆嗦的三個老人慌得雙手亂擺,一致回絕。
“老有城管和民警發(fā)現(xiàn)我在井下,把我叫上來,問我去不去救助站?!蓖跣闱嗾f,他每次的回答都一樣,要救助就連我們一家五口都救助了,救助我一個,一家人沒吃喝。
民警前腳走,王秀青和老薛們后腳又鉆到了井下。
回“家”
12月5日清晨,北京霧霾。這天早上,王秀青和他的鄰居們看見,很多人陸續(xù)來到他們“家”的“屋頂上”。人群里有警察,有記者,還有城管隊員。
十年的井下經(jīng)驗讓這些井下人知道,家回不去了。
王秀青、老薛和老祝頭三人一起離開了他們長住的那片地下井,“來了好多記者,城管和民警肯定不讓我們在這住了,每回都這樣,等風(fēng)頭過去再回來?!?/p>
5日上午,王秀青選擇回到懷柔的家“避風(fēng)頭”,這天下午,他接到了一名同在附近打工的保安打來的電話,保安告訴他,他住了10年的地下井口圍了很多人。
他踟躕著要不要當(dāng)晚返回麗都飯店附近那個“家”,“我要是一天不在那,那些司機(jī)可能以后就不來找我擦車了?!?/p>
雖然媒體的報道讓王失去了居住十年的家,但當(dāng)大家知道他的經(jīng)歷后有人決定為他做些事情。
昨日下午,懷柔區(qū)長哨營鄉(xiāng)遙嶺村村委會主任彭新田說,村里人只知道王秀青不?;丶遥€以為他在外打工還可以,沒想到會在地下井住了10年。
“我們村有4戶低保戶,要按王秀青家的狀況,誰評不上低保他家也能評上,但他家實在有特殊情況?!迸硇绿镎f,王秀青家超生3胎,按照規(guī)定,超生戶沒有評低保戶的資格。
彭新田稱,今年6月,王秀青交了罰款后,三個孩子的戶口已經(jīng)上上,“村委會會問問上面,交了超生罰款是不是就有資格評上低保戶了?!?/p>
彭稱,如果能夠評上低保,王秀青家有4個本地戶口,按月每人能領(lǐng)到200到300元的低保金,“這樣他們能過得好點?!?/p>
王秀青知道,低保金不足以保證三個兒女求學(xué)的開銷,昨晚他又回到麗都地區(qū)。
他不敢回到那口井蓋附近。夜深了,他蹲在經(jīng)常擦車的路口一處不起眼的角落,念叨著他那些“鄰居”?!澳切├咸趺崔k呢,好歹我在北京還有個家。”
就在王秀青念叨時,全老太趁著警察和城管不在,又鉆進(jìn)了井底。
“我沒地方可去。”她說。
(摘自《新京報》)
編后:日前,在社會和媒體關(guān)注下,“井底人”已全部搬離,王秀青也有了較滿意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