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保紅
清明,我回老家祭祖,年近八旬的老母親陪我一起去了安葬父親的那座小山。她環(huán)顧小山坡,再一次對我說:“你雄哥哥也埋在這山上……”
雄哥哥出生于1955年,4歲的時候,遇上了大饑荒。母親說,她的兒女中,雄哥哥是最瘦弱的一個,也是最善良、最剛強的一個。雄哥哥5歲的時候,母親挖野菜時總帶著他。他很快就學會了辨認野菜和挖野菜的方法,天天出去挖野菜,幫助家里度饑荒。
雄哥哥6歲那年,家里每餐只能用兩把米熬粥,供十來個人吃。就是這種能照得見人影的“粥”,母親也舍不得吃,她要省給孩子們。有時,雄哥哥會端著自己的粥給母親吃。母親當然不會吃他的,但他的這份心已讓母親感動。
一天午飯時,幾個孩子都自動給母親勻出一點兒粥來,竟有滿滿的兩碗。母親感動之余,還是不肯接受這兩碗粥。大哥就說,他們已經吃過東西了。“吃什么了?”母親問大哥。大哥不說。雄哥哥畢竟小,便有些得意,告訴母親,他到生產隊的地里偷紅薯了,他自己吃了一個,兄弟姐妹他也每人給了一個。母親當即狠狠地將雄哥哥揍了一頓。雄哥哥委屈得直哭。但哭過了,他還是去偷,還是偷來了與兄弟姐妹平分,只是,再沒有人告訴父母。后來,他被生產隊長逮住了,隊長將母親狠狠地批評了一頓。母親憤怒至極,將雄哥哥暴打了一頓。
母親怕雄哥哥再去地里偷紅薯,就將雄哥哥鎖在家里。但當天中午,雄哥哥竟省下半碗粥給母親吃,晚上又省下了半碗。母親逼他吃,他說他不餓,而且,他真的也沒有饑餓的樣子。父親以為他又溜出去偷紅薯了,逼他交代,他說他沒偷。沒偷怎么會不餓?父親料定他是撒謊,又打了他。這一次,他哭了,哭得很厲害,說:“我吞了石頭。聽三叔說,吞了石頭就不覺得餓,我就吞了?!?一直到第三天,雄哥哥才將那兩枚小鵝卵石排了出來。
三年困難時期過去,雄哥哥也進學校讀書了。后來,母親就懷上了我。
我是1965年5月13日降臨到這個世界的。我出生前整整下了九天九夜的大雨,瓢潑似的。連續(xù)的大雨造成了水災。我出生前一天,水庫出現險情,全村男女老少都上水庫大壩抗洪去了,村子里沒幾個人。接生婆是鄰居奶奶去幫著請來的。到下午的時候,接生婆才意識到母親難產,于是慌了神,說得送醫(yī)院,不然母子不保。接生婆和鄰居奶奶用竹床抬著母親去醫(yī)院,雄哥哥不時地給鄰居奶奶換換肩。重擔壓在他肩上,他弓著身子像一只蝦。但他不吭一聲,搖搖擺擺、顫顫巍巍地往前走。
快到醫(yī)院了,過一條河,河對面就是。但就在走上河堤的時候,鄰居奶奶腳下一滑,跌倒了。擔架失去平衡,母親連同竹床一起掉進了河里。連日的大雨使河水暴漲,洶涌澎湃。母親一落水,就被河水沖出老遠,時沉時浮。雄哥哥哭喊著:“救我媽,救我妹。”然后,他沿河追了下來。雄哥哥跑到下游,用身體擋住了竹床,但順流而下的竹床撞翻了雄哥哥,繼續(xù)下漂。雄哥哥爬起來再追。在不遠的小木橋邊,他終于追上了竹床。他用他瘦小的兩只胳膊,抓住橋下的兩根木樁,迎著竹床擋著。竹床的角重重地撞在他的額頭上,他的頭當時就流了血,一只手也從木樁上滑落了。眼看竹床就要穿過橋底,再次被沖走。這時,雄哥哥將他的腳猛地伸過來,伸進竹床的床腿間,別住了竹床,而他的雙手則緊緊地抱住木樁不放。竹床下漂的力量折斷了雄哥哥的左腿,但他死命地抱著木樁,就是不松手。接生婆很快將母親拉上橋來,母親上到橋面的瞬間,體力不支的雄哥哥才松了手。他的一條腿掛在竹床上,頭朝下,向下游漂去。
那天晚上,我在醫(yī)院里出生了,不過不是妹妹而是弟弟。雄哥哥卻無法知道,他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我從來沒見過雄哥哥,但他點點滴滴的事情我是如此熟悉,因為母親總在給我講,表達她的懷念。母親每一次對雄哥哥的懷念,就是對我的教育。他,活在我心靈的每一個角落;他,就是我一生的功課,教育著我,怎樣做一個合格的兒子,怎樣呵護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