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桑
1
小亭有一老父。
如果不是小亭堅持喊他老爸,我怎么也不相信,我貌美如花的女朋友,有他50%的基因。第一次見他,我和小亭還在北京念大學(xué)。他一個人不打招呼就來了,五短身材,穿筆挺西裝。拔頂?shù)念^發(fā),全部向后熨帖地倒著,閃閃發(fā)亮。我悄悄對小亭說:“你爸是包工頭?”
小亭白了我一眼。
我說:“那他是來北京相親的?”小亭擰了我一把,說:“你找死啊。”11歲,小亭的母親就去世了,她父親一個人把她帶大。說到這兒,小亭總是很自豪,說她爸當(dāng)年也是風(fēng)華正茂的國家公務(wù)員,捧鐵飯碗的人物,就為了怕再婚女兒受氣,寧可一直獨身,做爹做媽、做牛做馬。說實話,雖然做法有些老套,但他確實是個讓人欽佩的父親。
他聽說小亭戀愛了,專門從鎮(zhèn)江跑來“刺探軍情”。一見面,他就讓我叫他趙叔,樣子隨和得像親人一樣。那天,這位“趙叔”先帶我們?nèi)ト鄣鲁钥绝啠缓笥秩ノ鲉钨I衣服。小亭挑中了一條牛仔褲,他一定也要給我買一條。
一條牛仔褲嘛,何況他又這樣誠懇熱情,所以我也不和他客氣了。沒想到幾天后,小亭實在憋不住了,說:“我爸走的時候告訴我,你這小子不行,沒自尊心,給買東西你就要,還說和你在一起是不會有前途的,讓我好自為之?!?/p>
到現(xiàn)在我都還記得當(dāng)時自己的情景,臉氣得煞白,心里反反復(fù)復(fù)地念著四個字——老奸巨猾!
2
其實,我真正和岳父過招,是在畢業(yè)那一年。小亭經(jīng)過幾輪筆答面試,考進(jìn)了一家外企。岳父大人終是放心不下女兒,一個人來到北京,在學(xué)校旁開了家小餐館。
當(dāng)然,小亭是極力反對,而我對此也相當(dāng)反感??稍栏傅木笃馐钦l也攔不住的。
那段時間,我十分受挫。簡歷投了上百封,只找到了一個銷售的工作。小亭倒不介意我每個月少得可憐的工資,還給了我不少鼓勵??稍谒俺趟棋\的工作面前,我卻顯得無比自卑。然而沒過多久,對我來說,一個更打擊人的消息來了。小亭的公司,要送她去美國總部培訓(xùn)一年。
說心里話,我不想小亭走,但我又不能自私地把她留在身邊。
小亭說:“要不,我們結(jié)婚后我再走。省得你不放心?!?/p>
這個提議我當(dāng)然高興了。我們連房子都沒有呢就結(jié)婚,她父親會同意嗎?我心里想著。
小亭說:“不試一下,你怎么知道呢?!?/p>
于是我在小亭的鼓動下,提著一大只水果籃,硬著頭皮到岳父的小飯店去提親。
那是一個圣誕夜,小亭說:圣誕夜總會有奇跡發(fā)生。
而事實上,奇跡真的發(fā)生了。岳父一直坐在桌子后面,聽我講先登記后買房的好處。比如,工資是漲不過房價的。有買房的錢,不如攢起來做生意。我自己都覺得無法說服我自己,可岳父聽完之后,出乎意料地說:“也對,現(xiàn)在買一套房子的錢,夠你們租三四十年的房子。三四十年你倆還買不起個房子嘛?就算還買不起,我也早該百年了,老家那套老屋就歸你們了??茨銈兏星檫@么好,就先登記吧?!?/p>
那一刻,我感動極了。真沒想到看起來古板嚴(yán)苛的岳父,會這么善解人意。我激動地說:“謝謝‘爸理解?!彼先思耶?dāng)即瞪了我一眼說:“還沒登記呢,叫什么‘爸!”
3
我家在湖北的一座小城,并不富有,或者說幾近貧寒。兄弟三個,只有我考上了大學(xué)。他們聽說我沒花1分錢,就娶到了老婆,驚訝不已。媽高興得把唯一的金戒指寄來送給了她。不過,小亭在我們登記后的第7天,就飛往美國了。
送機(jī)的那天,我拉著她說:“小亭,你一定要回來啊?!彼f:“放心吧。不要你,我還要我爸呢。”岳父在一旁嘿嘿地笑著,好像很滿意小亭的回答。
不過自從小亭走后,我?guī)缀踉贈]有與岳父有過來往。畢竟我們唯一的聯(lián)系,就是小亭。
3個月后的一天晚上,我請客戶吃飯,酒喝了一箱,最終也沒簽到合約。那天結(jié)完賬,送客戶上了出租車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就剩下52元錢了。離下月發(fā)薪,還有12天。我真不知道自己后面的日子要怎么挺過來,心里灰暗到了極點。為了省下2元錢的車費,我決定徒步走回去。一輛自行車從我身邊騎過去又停了下來,上面的人說:“喝多了吧,怎么不坐車啊。家里待會吧?!?/p>
我怔了怔,發(fā)現(xiàn)竟是岳父。那天,他馱著我回了他的家。我一進(jìn)門就跑去洗手間狂吐。
不過吐過之后,我反倒清醒了許多。岳父熱了碗粥,放在桌子說:“喝點吧,養(yǎng)胃?!?/p>
我有點為自己的失態(tài)難為情。他卻拍了拍我的肩膀說:“男人為事業(yè)喝點酒不算什么?!?/p>
我忽然就被他的這一句體諒打動了。于是我坐在桌邊,邊吃邊向他傾訴工作的不順,把積壓了那么久的郁悶,一并倒了出來。總覺得有些話,是不能跟家里人說的。身在北京這樣的大城市上班,他們就會覺得你應(yīng)該是萬能的。誰還會相信,你兜里只有52元錢,連坐公交車都不舍得。
那天晚上,我們幾乎說了一個通宵的話。早晨離開前,岳父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常來吧,好歹這是你的家。”說不出為什么,那一刻,我的喉嚨有點堵。也許是因為“家”這個字,讓人聽起來有種奇異的溫暖感。我只用力地點點頭,就轉(zhuǎn)身飛快地跑下了樓。
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兜里的52元錢竟變成了552元。
4
我的工作,就在那一年漸漸走上了正軌。比起其他只身“北漂”的人來說,我總覺得自己多了個親人在身邊。閑了,去岳父的店里幫幫忙。累了、煩了,去找他訴訴苦。有時,我們還會一起和小亭在QQ上視頻。視頻里的小亭越來越漂亮。收了線,我們會坐在一起,夸贊一番,好像小亭是我們共同的作品。而這件“作品”也的確優(yōu)秀。她憑優(yōu)異的表現(xiàn),被多留在公司總部一年。
小亭在QQ里和我們說這件事的時候,我和岳父異口同聲地說:“好,在那邊好好干。”
可是下了線,我們又都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
我說:“爸,小亭會回來的,是不?”岳父說:“放心,我女兒,我知道的?!眅ndprint
可事實上,對于這個遠(yuǎn)飛美國的女兒,他已經(jīng)不再那么確定了。就在4個月后,小亭寄來了一紙離婚協(xié)議。而那個大大的信封里,還裝著那枚我母親送給她的金戒指。
那天岳父回到自己的房間,不惜昂貴的話費,給小亭打越洋電話。我坐在客廳里,大腦一片空白。岳父暴怒的聲音,時不時地傳出來。他大聲嚷著:“為什么離婚?是不是有了外遇?你別忘了你是個已經(jīng)結(jié)了婚的人!”
我忽然沖動地走進(jìn)他的房間,搶過電話說:“我同意了,咱們離吧。我祝你以后前程似錦,步步高升?!闭f完,我就把電話掛了。岳父愣愣地看著我,突然給我胸口一拳,“你個傻小子,你都說了什么啊?!?/p>
我和小亭終究離了。她顯然有了在美國發(fā)展的新計劃,我死纏著她也沒什么意思。岳父清楚自己等不回小亭了,把飯店兌出去,準(zhǔn)備回老家了。臨行前的晚上,我請他吃飯,我說:“趙叔,回去咱們也常聯(lián)系。”
叫了這么久的爸,忽然改回來,兩個人都感到萬分別扭。岳父猛喝了一杯說:“我那會兒同意你們什么都沒有就結(jié)婚,就是怕她到了那邊不回來。結(jié)果……”
我和他碰了碰杯說:“算了,別說了,說了難過?!?/p>
那天,我們幾乎無話,只是喝悶酒。岳父很快就醉了,我扶著他回了家。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說:“唉,女兒不回來了,半個兒子也沒了?!?/p>
我站在他的床前,看著他生出皺紋的臉,忽然就落淚了。
5
與小亭離婚后的第3年,我有了新女友。但每逢過節(jié),我總會給岳父打個電話。那時我做了部門的小主管,事業(yè)終于有了起色。他聽我事業(yè)愛情兩得意,會笑得很大聲。小亭的工作也不錯,一路升遷。只是,幾年來沒回國一次。
2009年的春節(jié),我?guī)е屡鸦丶摇P履赙娐暻庙懙臅r候,我給岳父打了拜年電話。他仍一個人在家里過年。我隨口問他:小亭來電話了嗎?他說:“她啊,忙?!?/p>
收線之后,我心里忽然有種說不出的辛酸。我直接把電話打給了小亭,那是我們離婚之后第一次通話,她聽到我的聲音有點意外。我說:“你知道今天是除夕不?你怎么連個電話都不給你爸打?”
小亭愣了一下,才說:“我們這里還是白天,沒到晚上呢。”
我氣洶洶地說:“小亭,關(guān)心你爸,可不能按照你的美國時間表!”
小亭卻冷言說:“喂,你管得有點太寬了吧?!?/p>
接著就掛機(jī)了。我聽著家里熱鬧的笑聲,忽然替岳父感到一絲難過。
再見到岳父是在2012年。他食道上長了良性的平滑肌瘤。雖然不是惡性的,但位置靠近心肺,危險性很大。他想來北京做手術(shù),在電話里他說:“我在北京就認(rèn)識你一個人,所以要麻煩你了?!?/p>
我說:“這叫什么麻煩呢?是應(yīng)該的。”
我托朋友在腫瘤醫(yī)院給他找了張床位。他來的時候,讓我十分意外。他瘦了許多,人也變得蒼老了,曾經(jīng)的臭脾氣不見了,人變得很乖,住院及各種檢查,聽話得像個孩子。入院的第一天,他拉著我的手問:“真的不麻煩嗎?”
我說:“不麻煩,一點都不麻煩。哪有兒子嫌爸麻煩的呢?”
忽然之間,他老淚縱橫。是因為那“爸”字惹的吧??墒?,在我心里,他一直是我的半個父親,在我最無力孤獨的時候,給了我溫暖與支持。雖然我和小亭只做了一個星期的夫妻,但是我和他,卻做了一輩子的親人。
我拿出紙巾,替他擦掉眼淚說:“爸,你放心吧。即便沒有小亭。我也是你的兒子?!?/p>
張彥摘自《婦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