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永群,男,河南南陽人,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東莞市第四屆簽約作家。先后在《中國作家》、《山花》、《作品》、《黃金時代》、《東莞文藝》、《佛山文藝》等雜志發(fā)表小說三十多萬字。曾獲東莞市打工文學(xué)擂臺賽金獎。
小馬剛從洗手間出來,床頭柜上的座機就脆生生地響了。小馬趴在床上,拿起電話。是個女生,開口就問:“先生,你寂寞嗎?”小馬一聽就笑了,彈彈身子,調(diào)整好趴的姿勢,把電話從左手換到右手,說:“妹子,哥都快叫寂寞淹死了?!?/p>
這時,門開了,住在小馬右邊房間的老王推門走了進來。小馬朝老王擠擠眼,豎起一根手指,放到唇中,噓了一聲,指指床,示意老王先坐下。老王含義深長地笑了一下,斜躺在小馬身邊,拿起床頭的一本雜志,就著燈光,胡亂地翻著。
電話里一陣浪笑,說:“哥說話真逗,有沒有淹到大腿根兒???”
小馬說了一句爛話,連老王也大笑起來。老王拿腳踹一下小馬翹起的屁股,笑說:“真是狗改不了吃屎?!闭谶@時,小馬放在枕頭上的手機響了,小馬看了一下號碼,趕緊掛了座機,接通來電。
是白鄉(xiāng)長打來的。電話里,白鄉(xiāng)長的嗓門很高,老王在旁邊聽得一清二楚。白鄉(xiāng)長說:“要你們出去考察,都考察到雞巴上了,幾天了,也不給我打個電話說說!真以為鄉(xiāng)里的錢是好花的?”小馬的汗就下來了,忙笑著說:“鄉(xiāng)長莫生氣,這不剛坐上飯桌,飯還沒吃呢。剛才我和老王還說吃完飯給你打個電話,匯報一下這幾天考察的情況?!彪娫捓镎f:“都晚上九點了,才吃飯?”小馬順手拿起電話聽筒,敲敲邊上的煙灰缸,乒乓作響。小馬說:“鄉(xiāng)長,你聽聽,菜還沒上呢?!彪娫捓镎f:“咋整哩,整這么晚?”小馬說:“下午去到一個村參觀反季節(jié)種植,回來時路不好走,車又拋錨了?!彪娫捓镩L長地哦了一聲。小馬急忙轉(zhuǎn)開話題,“鄉(xiāng)長,嫂夫人可好?”
小馬說的嫂夫人是白鄉(xiāng)長后娶的媳婦“七歲紅”,比白鄉(xiāng)長小一大截,人長得特漂亮。白鄉(xiāng)長的手下都知道,白鄉(xiāng)長發(fā)脾氣時,只要岔開他的話題,和他聊聊七歲紅,白鄉(xiāng)長很快就開心了。
七歲紅是市劇團的臺柱子,因七歲登臺表演一炮而紅得名。七歲紅的哥哥在市人事局是個副局長,父親曾在市法院工作,幾年前退了,回到白池鄉(xiāng)老家,養(yǎng)個魚啊花啊,倒也安閑自在。按這背景,七歲紅是不會下嫁給白鄉(xiāng)長的,只是命運弄人,七歲紅第一任丈夫是市公安局的一個領(lǐng)導(dǎo),出車禍掛了;第二任丈夫是市里一家銀行的中層領(lǐng)導(dǎo),也掛在了車禍上。后面的男人就敢看不敢娶了。不過也有不怕掛的,白鄉(xiāng)長媳婦得癌癥走后,經(jīng)人介紹,他娶了七歲紅。說不怕也是假,小馬發(fā)現(xiàn),娶了七歲紅后,白鄉(xiāng)長就很少坐車和出夜車了,白鄉(xiāng)長的司機明顯地胖了許多。
白鄉(xiāng)長在電話里沒好氣地說:“好什么好?她爹死了!正哭她爹呢!”小馬吃了一驚,一下子坐直身子,大聲問道:“白鄉(xiāng)長,你說什么,嫂子她爹不在了?” 那邊沒有回答,小馬聽見白鄉(xiāng)長很響地掛了電話。
老王的心里咯噔一下,小馬也愣住了。七歲紅的爹死了!那個退休后居住在白池鄉(xiāng)的市人大代表死了!白鄉(xiāng)長深夜從千里外的老家打來電話,說明了什么?
小馬馬上醒悟過來,這是白鄉(xiāng)長在暗示我??!按農(nóng)村的風俗,人去世后,要停放三天三夜,第二天的晚上眾親友吊唁,第三天早上發(fā)喪。這樣一想,小馬在心里就嘀咕起來?,F(xiàn)在回是肯定不可能了,他們考察的鹽城離老家風鳴縣有千里之遙。鹽城到風鳴縣的班車每天只有一個班次,且是早上九點鐘的。從明早坐車,路上不耽誤的話,到風鳴縣是下午四點鐘,再從風鳴縣趕到白鄉(xiāng)長老丈人家那個村子,又要一個鐘點,還是趕得及的。
這樣想過,小馬的心里咚咚跳個不停。他有點興奮,后悔,緊張。興奮的是,一起出來考察的有三個村的支書,白鄉(xiāng)長第一時間把這事通知了自己,說明他心里是第一個先想到我小馬的;后悔的是,自己聲音太大,老王就在身邊,老王知道后肯定也會有所動作的;緊張的是,鄉(xiāng)里主管文教的副鄉(xiāng)長調(diào)走后,這個位置一直空著,上面也不派人來。出來考察前,三個人都聽到過風聲,這次考察之后,要在三個人中選一個到鄉(xiāng)里接替這個位置。更重要的是七歲紅的哥哥在市里工作,對哪個能進到白池鄉(xiāng)將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
小馬掛了電話,一時竟沒了主張,不知道該和老王說些什么。小馬在地上轉(zhuǎn)了一圈,走到房間的后墻邊站好,盯著懸掛在房間里的一幅蒼鷹壁畫攥緊拳頭。那是一只盤旋在山谷中的雄鷹,正展翅撲向一個看不見的獵物。小馬在心里狠狠地說道,我要讓他們在這一件事上一敗涂地!
老王的頭也是蒙的,心里像開鍋一樣地翻騰。老王是個實在人,沒多少心計,人又長得矮小黑瘦。對于能否進到鄉(xiāng)政府,老王沒抱什么希望。只是老王心中一直有塊心病,兒子結(jié)婚時,兒媳什么也沒要,只要求老王把她安排到白池鄉(xiāng),哪怕做個合同工她也認了。老王答應(yīng)了。可是,一個小小的白池鄉(xiāng),這么小的池子,想在里面游的小魚小蝦實在是太多了,哪能輪到老王兒子的份。為此,兒媳生完孩子后,就和兒子一起到外地打工去了,這一走,就是幾個年頭。為此,老王沒少挨老婆的數(shù)落。
現(xiàn)在,老王眼見著白鄉(xiāng)長只給小馬打了電話,心里面又是酸楚又是難受,繼而無端地生出一絲恨意,那恨意先是一絲,接著便亂滿心田。這讓老王自己都嚇了一跳,一個聲音在心里說道,就算我當不成,也要攪和得你也當不成!
兩人各想著心事。座機又響了,是剛才那女的。老王的腦中電光一閃,一條計策瞬間形成。
小馬拿起電話,敷衍道:“啊,現(xiàn)在有事,晚上再說,啊!”
老王笑笑,看著小馬。小馬的額頭有細汗沁出。老王肯定是要回的,關(guān)鍵是如何才能讓老王留下。小馬實在是想不出輒,遂問道:“你看這事整的,老王,你咋想的?”
老王摸著下巴,慢條斯理地說:“按理這事咱倆是都要回的,可是白鄉(xiāng)長只給你打了電話。剛好我這兩天肚子也不舒服,就讓你嫂子去吊個孝算了。再說了,咱都走了,也不好說。”
小馬明白老王話里的意思,兩人都心照不宣,絕口不提老賈。老賈是賈寨的村支書,和老王同歲,又白又胖的,整天像個笑面佛一樣。
聽老王這樣一講,小馬的心里有點小安慰。不過,小馬對老王的話半信半疑,事關(guān)自身安與險,兔子也會三變臉。小馬聽到老王說他肚子不舒服時,突然就有了主意。有了主意后,小馬的心里像吃了半個定心丸一樣妥帖。好在老賈住在左邊隔壁,他耳朵再長,也聽不到這屋里的談話內(nèi)容。只不過,小馬好像聽誰說過,老賈有個女兒紅霞,和七歲紅是大學(xué)的同學(xué),關(guān)系很是要好。
小馬決定去看看老賈。小馬對老王說你先在屋里呆一會,我去給老賈說一下,就說我家老掌柜的身體不好,明早我要回去看看。晚點我請大家吃宵夜。老王會意地笑了一下說真該吃你了,咱白池鄉(xiāng)就你馬寨富得流油。
小馬咚咚咚敲響隔壁的門,說:“老賈在嗎?”里面說:“老賈不在,小賈他爹在。門沒鎖,你使上吃奶的勁推一下就開了?!毙●R一推,門應(yīng)聲開了。老賈正半躺在床上,拿著遙控器看趙本山的小品《不差錢》,笑得嘴都合不攏,看見小馬,指指椅子,說,“小馬,你看看這話說得多好,‘眼睛一睜一閉,一天就過去了;眼睛一閉不睜,一輩子就過去了?!毙●R說:“我哪有心思看???剛才媳婦打來電話,老爹的哮喘又犯了,這次嚴重。要我馬上回去!”
老賈笑著用指頭朝小馬點點,說:“你小馬回去看老爹是假,看小媽是真吧?”小馬臉一下子就紅了。小馬老婆蘭花長得漂亮,當年洞房之夜,為了彩禮一事,蘭花怎么也不脫下長褲,小馬情急之下,叫道,你就是我小媽,我以后啥都聽你的,中不?誰知這話被聽房的人聽去了,當時就成為笑柄傳了開去。
小馬眼淚都快出來了,苦著臉說:“老賈,不開玩笑的,這次估計我爹是吃不了過年的餃子了?!?/p>
老賈見過小馬父親幾次,老人家說話時身子弓成蝦米,狠不得把舌頭都咳出來。老賈一聽,收起笑臉,關(guān)了電視,說:“這事得回,不要等到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了,那就是一生的憾事了?!毙●R說:“唉,人生無常啊!看這情況,本來今晚就要回的,可是車站沒有晚班長途,只能明天早晨早點走了。等下我出去買點熟食,咱們和老王一起坐坐。”老賈答應(yīng)了,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百元大票塞給小馬,說是給老人家買點補品。兩人推讓了一陣,小馬收下后便折身走出賓館大門,小跑著來到對面的藥店。
小馬哪里知道,其實,在他和白鄉(xiāng)長通話時,老賈剛好走到他的門口,小馬最后的問話老賈一字不漏地聽了進去。老賈聽后,心里也是平地起春雷,他急忙折進房間,給女兒紅霞打了電話,問清原因后,老賈笑了。老賈知道一場好戲就要上演了。老賈在心里暗暗地說道,天助我也!現(xiàn)在,老賈面無表情地佇立在賓館房間的窗后,一雙眼睛貼在窗玻璃上,居高臨下,盯著在馬路對面商鋪里進出的小馬,像一個老練的獵人在監(jiān)看走進陷阱的獵物。
小馬前腳剛一出門,老王便踮腳尖走到門后,貼耳聽著動靜,先是聽到小馬敲老賈房門的聲音,接著隱隱又聽見兩人的談話,再后來聽到小馬說要到外面買些熟食,大家一起坐坐,又聽到小馬離開的腳步聲,便折身拿起了電話。還是那個女的接的,老王說你現(xiàn)在能上來一下嗎?越快越好!女的答應(yīng)了,也就剛放下電話的工夫,一個妖艷的女子像是從地板下冒出來的,媚笑著站在老王的面前。老王開門見山地說,剛才和女子調(diào)情的是他今晚要請的一個大客戶,這客戶有個愛好,喜愛美色。只要女子能讓這客人盡興,錢不是問題。說完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一沓百元大鈔,數(shù)了二十張,遞給女子,說,晚上十二點后,你準時來這房間,不管你用什么辦法,最遲要陪這客人呆到明天早上九點鐘。
女子接過鈔票,朝左手手心甩甩,又嬌媚地看了老王一眼,說她今晚還有幾個客人約好了的。老王恨得牙癢癢的,又從口袋里掏出十張大鈔,拿在手中,說,這是最后的底線了,你要是不想接這個生意,我只好另請他人了。
女人莞兒一笑,扭動肥大的臀部,沖到老王跟前,奪過老王手中的鈔票,和先前的合在一起,放進胸前的大紅抹胸內(nèi),又抬起小手摸了一下老王的臉,說,老板請放心,行有行規(guī),小女子一定會按老板的指令行事的。說完,朝老王飛個媚眼,飄然離去。
小馬回到房間時,見老王正漫不經(jīng)心地翻看著房間里的雜志。小馬把手里懷里吃的喝的咕咚咚放到房間的紫檀木條桌上,說老賈還沒來???我去叫他一下。
門外傳來老賈的大笑聲:“還用得著叫???我可是年年三十拜檊杖,哪里吃嘴都趕上啊!”
話音剛落地,老賈手里也拿著幾樣小菜走了進來。
三人都脫了外套,一邊吃喝一邊說著閑話。說你看都入冬了,這南方的天氣還跟小陽春似的,山上路邊的花花草草還紅是紅綠是綠的,都跟這兒的小媳婦似的,水靈靈嫩生生的。都笑,都吃,都喝。小馬心中有數(shù),光吃不喝。老王是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小馬看老王吃肉的樣子,好像和那肉仇深似海,夾到嘴里,不待細嚼,急急地咽了下去,直憋得脖子上青筋繃起老高,才又拿起老酒灌了下去。小馬哪里知道,老王的心里,那三千塊錢正在做怪呢!再看老賈,斯斯文文的,小口吃著自帶的幾樣素菜,眉眼里始終帶著一份笑意。這讓小馬心里有點怪怪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小馬總有這樣的直覺,面對老賈就像面對一個眼鏡蛇,總有一天,他會被這個眼鏡蛇咬上一口的。
沒多久,老王的肚子便有點鬧騰,就起身回到他的房間去。老賈也站了起來,囑咐小馬早點休息,不要誤了明天早上的班車。說著話,伸手要幫小馬收拾桌上的杯盤。小馬急忙張開手臂攔住老賈,說我來我來。老賈也不謙讓,他拍拍小馬的肩膀,朝小馬意味深長地一笑,走出房門。莫明其妙,小馬心里那種驚悚的感覺再一次布滿了全身。
再說老王,小跑著回到自己的房間,沖進洗手間,便嘩嘩地拉了起來。起初,老王只是疑心吃得猛了,也沒往心里去。誰知一夜間竟有七八回之多,心里便犯起了嘀咕。又想起老賈吃得斯文,小馬吃得謹慎,才知道是有人在飯菜里做了手腳,自己遭了暗算。
老王心里很急,算下來,七歲紅他爹是今天去世的,按當?shù)仫L俗,三天后入葬,明天下午就是吊唁的時候了。如今身體虛弱成這樣,怕是趕不回去了。
老王打通了家里的座機,是孫子虎子接的。虎子六歲,長得虎頭虎腦的。虎子在電話里奶聲奶氣地問:“喂,你是哪個呀?”老王聽到孫子的聲音,心里一陣溫暖,說:“我是爺爺。你咋還沒睡???”虎子說:“我在家等奶奶哩?!崩贤跽f:“奶奶去哪兒了?”虎子說:“爺爺你真笨啊,奶奶去魁星廟燒香去了?。 ?
老王一聽眼淚就出來了。王村的河堤上有一座魁星廟,香火很旺。遠近幾百里內(nèi),哪家的兒子女兒要考大學(xué)了,家里人想要升官了,都到這里燒香許愿,聽說靈得很。特別是晚上,夜深人靜時,據(jù)說還能聽到魁星爺?shù)恼f話聲。
老王擦擦眼,問道:“虎子,家里冷嗎?”虎子說:“今天下雪了,房檐下飛來好多灰麻雀?!崩贤跽f:“你上床睡吧,不要凍著了?!被⒆诱f:“我穿著媽媽給我寄的鴨毛襖呢!”老王說:“媽媽有沒有說過年回來啊?”虎子就哭了,說:“媽媽打電話說,你不給她安排到鄉(xiāng)里坐辦公室,她和爸爸就不回咱家,光在外面打工。爺爺,我想媽媽!”老王抿緊嘴巴,不讓眼淚出來。
老王說:“虎子,等下你奶回來了,叫她給我打個電話,爺有急事?!被⒆诱f:“什么急事啊,是不是爺爺上茅房忘記帶擦屁股的紙了?”老王一聽就笑了。正在這時,聽見電話里虎子大聲叫著,“奶奶,我爺上茅房忘記帶擦屁股紙了,叫你給他送去呢,快點!”老王聽到電話里老婆大聲地笑罵著虎子。
老婆說:“這么晚了,有啥事?。俊崩贤跽f:“你知不知道七歲紅她爹死了?”老婆在電話里聲音就壓低了,說:“你這不是找抽啊,我下午還在鎮(zhèn)上和七歲紅一起說話呢?!崩贤跽f了消息的出處,那頭撲哧一聲就笑開了。老王老婆說不知道是誰把七歲紅的寵物狗“蝶兒”毒死了,七歲紅這幾天很傷心,白鄉(xiāng)長從市里開會回來,也不理他。幾天了,還和白鄉(xiāng)長鬧情緒。老王老婆說,肯定是白鄉(xiāng)長有氣沒地兒出,撒在你們身上。
老王長長地出了口氣。又聽老婆壓著聲音神神秘秘地說:“我下午專門去了市里,逛了幾家寵物店,買了一只寵物狗,和七歲紅死了的那個一模一樣。我送去時,賈村賈支書的女兒紅霞也在,聽說死的‘蝶兒還是紅霞送給‘七歲紅的,名字也是紅霞起的。還讀過大學(xué)的人呢,‘蝶兒蝶兒的,這一死,聽起來就像爹死了一樣。我送去后,七歲紅和白鄉(xiāng)長都很開心,還要留我吃飯。我沒吃,下雪了,怕路不好走,就趕回來了?!?/p>
老王聽了,心里罵一聲敗家婆,沒好氣地說:“有那錢你多疼疼虎子!”那邊嚷嚷道:“你上去了,咋疼虎子都有了。我可是在后面給你使勁了,你要是往下滑,別想進老娘這個門!”
老婆又嘮叨些家務(wù),老王就沒有再聽到心里去了。放下電話,老王抓起枕頭,朝床上摔摔,雪白的枕頭彈了兩下掉到地上。然后,老王又把自己摔到床上,平伸著四肢,任由雙手掌心朝上斜搭在床沿,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一行老淚順著眼角滑了下來。
送走老王和老賈后,小馬就收拾著明天早上回去的行李。這深冬的季節(jié),家里已是很冷了。小馬把兩件厚毛衣放進旅行包里,又把一個厚厚的信封放在兩件毛衣中間。信封里有兩萬元錢,他們?nèi)齻€這次出來考察,白池鄉(xiāng)給每人補一萬,自己村里又撥一萬。小馬預(yù)計著路上的車費、到市里面要叫一個好的響器班子的費用,還有鞭炮、煙酒、孝幛什么的。錢是綽綽有余,剩下的就要看小馬的表演了。該不該哭呢?該哭。是小哭還是大哭?要哭多久?
小馬正想著呢,手機響了,是媳婦蘭花打來的。小馬一接通電話,那邊就說:“沒礙著你好事吧?”小馬一聽,火就上來了,心里恨恨地罵一聲醋壇子。小馬說:“有屁就放?!蹦沁呎f:“老家伙這幾天喘得厲害,我看也沒幾天的陽壽了。你在外面少做點孽,給他和你娃們都積點德!”小馬說:“你明知道他沒幾天陽壽了,還這樣說話?我看要少做點孽的是你。”那邊說:“我給你姐打電話了。老家伙說不中就不中了,你就準備回來奔喪吧!”說完,電話咔一聲掛了。
蘭花對小馬他爹一直耿耿于懷。當初小馬他爹答應(yīng)給蘭花的彩禮打了個折扣,結(jié)婚后蘭花就一直沒有給老頭子給過好臉,經(jīng)常摔摔打打,不到半年時間就把老頭子摔打到后院的小柴房里去了。小馬本來還想和蘭花說一下他明早回家的事,并且還想問一下,蘭花在家可聽到有關(guān)七歲紅她爹去世的消息,畢竟白池鄉(xiāng)也就是一個鄉(xiāng)間小鎮(zhèn),稍有點風吹草動,整個白池鄉(xiāng)就水波蕩漾了??梢宦牭竭@女人的口氣就打消了問的念頭。
門無聲地開了。一個妖艷的女子輕步走到小馬身后,玉臂一伸,環(huán)住了小馬的腰身。小馬感覺背后兩團溫熱的東西貼在了上面,下身一下子就膨脹了起來。
小馬醒來時,眼睛都有點睜不開了,迷迷糊糊地看了一下墻上的掛鐘,已是早上九點了。小馬打個激靈,一腳踹開棉被,抓起衣服胡亂套在身上,跳下床來,也顧不上洗漱,拎起旅行包,沖到賓館門口,攔住一輛的士,上氣不接下氣地指著長途汽車站的方向說:“快快,長途汽車站!”
如果小馬此刻回頭往樓上看看,便能看到老賈正站在打開的窗后,露著上身,悠閑地端著一杯茶,笑瞇瞇地看著他在賓館門口的這副狼狽樣子。
的士司機也就二十歲大小,是個小胖子。小胖子驚懼地看了一眼小馬,一邊顫驚驚地開車一邊用耳機小聲地說著什么。賓館離長途汽車站本來就不遠,很快,小馬就看見長途車站的大門了,一輛輛豪華的長途客車從車站的大門口進進出出。這時候,小馬看到一輛發(fā)往風鳴縣的長途客車正緩緩地駛出車站的大門。小馬急得一下子從副駕上站了起來,拍著小胖子背后的不銹鋼安全欄大聲喊道:“停車停車!”小胖子嚇得臉都白了。車停下了,小馬剛一打開車門,面前站著三個高大威猛的警官。
在車站的審訊室里,小馬掏出了自己的身份證,說出了自己入住的賓館名字和房間的號碼,以及急匆匆趕路的原因。小馬說他早上接到電話,說他爹去世了。警官立即給賓館打了電話,經(jīng)過一番核實,事情總算搞清楚了??墒牵l(fā)往風鳴縣的客車已經(jīng)走了半個鐘頭了。小馬趴在審訊室的桌子上放聲大哭起來。
一個年紀大的警官走過來拍拍小馬的肩,小馬抬起頭來,看見警官用手指著對面墻上的穿衣鏡,小馬看見鏡子里面的自己頭發(fā)凌亂,滿臉的大粉刺,兩只眼睛的周圍明顯有一圈黑黑的眼袋。小馬不解地看一眼老警官,老警官指指小馬身上的外套。小馬低頭看了,原來匆忙間外套穿反了,兩只花花的內(nèi)袋滑稽地露在了外面,像是掛了兩只死山雞。老警官讓他快快換好衣服,坐上警車,他送小馬去追那輛長途客車。小馬差一點就給老警官跪下了,他只有點頭的份。
車到風鳴縣時,天已蒼黑。下了車,能聽見天空中有窸窸窣窣的微響,看不見的雪粒四處飄蕩,脖子里便有了星星點點的涼意。小馬縮起脖看看天,頭頂?shù)脑埔粓F團堆積著,似墜非墜。
小馬趕緊找到風鳴縣最有名的響器班子“響三聲”?!绊懭暋奔仁琼懫靼喟嘀骼罾习宓耐馓枺彩沁@家響器店的名號。響器店在城東的一條老街里,位置雖然偏僻,生意卻好得很。風鳴縣的老人小孩都知道,不管在哪個場合,只要有“響三聲”的一班人馬在場,別的響器班子就不敢先發(fā)聲了?!绊懭暋泵柎罅酥螅槺阋沧銎鹆艘粭l龍服務(wù),店里面有棺材(有水晶的、木制的)、壽衣、紙扎(有紙人紙馬、房屋田舍等等),有挽聯(lián)、花圈、煙酒,也有鞭炮、火紙、煙花、打火機,一應(yīng)俱全。
小馬到“響三聲”店里時,李老板剛好在家。小馬說明來意后,李老板按滅了手上的煙頭,站起身來,吹吹右手。小馬看見,李老板的右手上一溜戴著三個又寬又厚的金戒指。
李老板瞄一眼小馬說:“老板,實在是對不起,你可能不知道吧?‘響三聲這個牌子,是要提前預(yù)約的。你要真給‘響三聲面子的話,我手下倒是有好多下家,給你聯(lián)系一個?!?/p>
小馬連連點著頭說道:“這個我知道,這個我知道!在咱風鳴縣,哪個不以能請到你李老板為榮???”李老板點了點頭,一點也不謙虛地說:“你說的倒是實情。”小馬說:“只是我的情況有點特殊,是……”李老板擺擺手說:“你不要說了,今晚有人已經(jīng)定下了,等會兒就要出發(fā)了?!闭f話間就有幾個人在房間里收拾著一應(yīng)響器,搞得乒乓作響。小馬的汗都急出來了。眼見著天色越來越黑了,先前的雪粒兒紛飛成零零星星的雪絮了,正大片大片地飄落下來。小馬說:“請問李老板,請你的這家是什么人家?”李老板一邊罵他手下的伙計要小心行事,一邊對小馬說是城郊鄉(xiāng)一個村長的老娘死了。小馬微微一笑,說:“李老板可知道我要去的這家是哪個?”李老板很深地看了一眼小馬,說:“你說說看?!毙●R把情況說了。李老板沉思了一下,對一個手下說:“胖子,你給城郊那家打個電話,說我們今晚不能親自去了,叫你大師兄那班人馬頂一下。多收的錢,隨后退給他們?!?/p>
小馬順帶著在店里買了花圈、孝幛、煙酒和火紙,最后又問李老板,店里最長的炮仗是多少響的?李老板說最長的也就是萬字頭了。小馬說再給我來一掛萬字頭的?;镉嬀涂竵硪粧炱囕喬哟笮〉谋夼冢诺介T外的車上。車是李老板的車,人馬和響器都上到了車上,一切安置妥當,小馬叫伙計算了一下所有的費用,差不多快三千了。
車還沒開出老街,迎面開過來一輛卡車,到了跟前,吱地一聲停了,眼見著從車上竄下來七八個大漢,個個手拿短棍,滿臉兇氣,沖了過來。是先前那村長家的人。問清哪個是插隊的主子后,二話不說,扯下小馬,當街就拳打腳踢起來。小馬知道自己有錯在先,也不還手,抱頭蹲在雪地上,眼見著鮮血淌過額頭流到了眼中,情急之中,小馬大喊一聲道,住手!你們知道我要去的是哪家嗎?就說了七歲紅哥哥的名字。這名字常在風鳴縣的電視里出現(xiàn),還真管用,那伙人中有人知道利害,便示意大伙住了手,把小馬從地上攙起,說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又說了些多多包涵之類的套話,便掉轉(zhuǎn)車頭開走了。
好在傷勢不重,李老板把小馬帶到附近的小藥店簡單地包扎了一下。藥店的護士給小馬的頭上裹了一道窄窄的白紗。小馬對著墻上的小鏡看了一下,忽然靈機一動,又叫護士把頭上的白紗加寬加大,看起來像戴了很大的一個孝布。小馬看了看鏡里的自己,滿意地點了點頭,覺得這頓打挨得值。
在路上時,小馬接到姐姐的電話,說他爹快不行了,現(xiàn)在在市人民醫(yī)院的120急救車上,讓小馬連夜從南方趕回。小馬其實離市人民醫(yī)院只有一步之遙了,他租的響器車子剛好經(jīng)過市人民醫(yī)院的大門口。小馬好像看到一輛120急救車正閃著紅燈鳴叫著開進醫(yī)院,小馬突然有種直覺,躺在急救車上的人就是他的老父親。
父親這一生多不容易??!小馬想起小的時候,娘死得早,父親又當?shù)之攱尠阉徒憬憷堕L大。后來,他到縣城上學(xué)了,父親怕他餓著,常常是大五更的雞還沒叫,就起床蒸好一鍋饅頭,包好,背在身上,步行六十多里的山路給他送去。然后,晃著瘦弱的身體,一步步搖進暮色里。
小馬又想起他和蘭花結(jié)婚時,那時,他還是馬寨村的一個小組長。父親為給他籌借禮金,去到二十里外的大姨家借錢,回來時天都黑了,一個不小心摔到了溝底,當場摔斷了一根肋骨,父親是一步一步挪到家里的。想著想著,小馬的鼻子酸酸的。小馬說,姐你們現(xiàn)在在哪兒?姐姐哭著說我們剛剛進了搶救室,你明天早上快快坐車回來吧!
小馬的眼淚就流了下來。小馬欠起身拍拍前座司機的肩膀,張了張嘴巴。小馬想讓司機掉頭開到市人民醫(yī)院,小馬想無論如何也要見父親最后一面。司機不明就里,一邊加快了速度,一邊說道:“老板,我開得夠快了。這大雪天的,路滑。快了有危險,不會誤你事的,你放心好了!”
小馬的心揪了幾揪,心里面哭成了淚海。爹,您再堅持一會兒,我去給七歲紅她爹吊完孝就來看您!好在,小馬在心里對自己有個安慰,他在想著,如果沒有七歲紅她爹這事,自己現(xiàn)在不還是在千里之外的鹽城嗎?就是現(xiàn)在接到姐姐的電話,也只能明天到家??!這樣一想,小馬心里的內(nèi)疚就少了一點。
路上的車輛稀少,車前的遠光燈打開了,有片片飛雪在燈光中詭異地跳來跳去。七歲紅的娘家所在地叫大葉嶺,是白池鄉(xiāng)下屬的一個自然村。這地方小馬熟悉,車距大葉嶺還有一里地時,小馬讓司機把車停在了路邊。
一行人下得車來。夜色已經(jīng)很黑了,地面上白茫茫一片,夜空因了白雪的映照,反而讓人有了一種陰森的感覺。
小馬剛要交待大葉嶺這邊吊唁的風俗,手機響了。是媳婦蘭花打來的。小馬示意李老板一行在旁邊稍等,便接通了蘭花的電話。剛一接通電話,便聽到了蘭花的哭聲,蘭花說,他爹快不行了,現(xiàn)在嘴里不停地喊著你的小名,說胡話,說狗蛋你在哪里???你不要爹了?聽著讓人揪心。你看看能不能連夜趕回來?
小馬的眼淚嘩一下就出來了。小馬說我現(xiàn)在在大葉嶺,一會就趕到。你給爹說一下,讓他再等我半個鐘頭,我給七紅歲她爹吊完唁馬上就趕到。電話里靜了片刻,小馬聽到蘭花駭人的喊叫:“你找死??!快快回來!七歲紅她爹下午還在咱村三爺?shù)幕ㄆ岳镔I臘梅花?。 ?/p>
小馬的頭一下子大了,一時間竟聽不到蘭花后面還說了些什么。小馬不敢想像給活人吊唁的后果,冷汗?jié)裢噶诵●R的后背前心。
小馬通完電話便像傻了樣呆在雪地里,任憑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到他的頭上身上,頃刻間便成了雪人。李老板走到跟前晃晃小馬的胳膊,說馬支書你沒事吧?
小馬雙眼死死地盯著李老板,竟如陌生人一般。突然間小馬發(fā)瘋般雙手抓住李老板的肩膀,瘋了般叫道:“快!快!去市人民醫(yī)院!快,我求你了!”
幾個人把小馬架上車去,卡車飛快地向市里開去。路上,小馬收到老王的一條短信:七歲紅她爹健在,切不可去吊唁!看后,小馬把雙手捂在臉上,放聲大哭。窗外,雪下得更大了,天白地白……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