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合：童真

紅方：周宜勤

白方：姚孟溦

今天是雜志社選稿的最后一天了呢，看來一篇也沒被選中；否則，怎么會沒有回音呢？我趴在桌前沉默著，桌子上昏暗的臺燈和雜亂的草稿紙傷心地告訴我：

最后一次夢想的嘗試，失敗。

那就放棄吧。這從七歲時便擁有，持續(xù)了十五年的夢想。

我緩慢地收拾著半年來一直亂著的桌子。桌面上的草稿堆成小山，半包速溶咖啡靜靜地躺在角落里。不過，已經(jīng)沒有人要喝了。我回身一甩手，將它扔進了垃圾簍。就像夢想一樣，不會再有人談什么夢想了。是的，這半年是我最后一次嘗試，已經(jīng)想好了，22歲了，不再是小孩子，沒有寫東西的天賦，就放棄吧！

我將草稿緩慢地疊起來，小心翼翼地放進一個大箱子里。那里面有我從七歲時的第一篇全校獲獎作文，到初中的讀書筆記，再到高中與大學的隨筆日記，全是我的寶貝。有時我也曾幻想，若它們變成了鉛字該會有怎樣的芬芳，會不會像遙遠天空中星星一樣閃閃發(fā)光？但我也許永遠都無法體會“鉛字”的驕傲吧，它們變不成鉛字，只能永遠地被壓在箱底。但，它們有遺憾嗎？

想到這里，我索性將它們?nèi)堪岢?，細細讀了一遍。讀著讀著，卻發(fā)現(xiàn)年代越遠文字卻越美好。大學時的散文竟遠不如小學的日記讀起來更使人覺得美。因為小學時的日記用最簡單的話語記下了最單純的時光，也許偶爾夾雜一兩句病句，但那完全不影響那文字中透出的純真的美好。

是什么東西，在什么時候，悄悄轉(zhuǎn)變了呢？

不去想了，看完手中最后一本七歲時的日記，就把夢想連同文字一起壓在箱底吧！

我輕輕吹去日記封面人物毛利蘭——小學時最愛的動漫人物臉上的灰塵，翻開了那泛黃的紙張。我已經(jīng)很多很多年沒看到它了。日記是用鉛筆寫的，字跡已都被時光抹去，我望著沒有字只余黑色碳跡的黃色紙張，若有所失。我不甘心地從第一頁翻起。在比較靠后的一頁我終于看到了一行模糊的字跡：“狐貍說十五年后我一定會再去空井，并且它說會幫我完成夢想，可是我會不會忘了這個約定？……”

空井？狐貍？約定？我細細地讀著這段話，這段話里，有什么我丟失的東西嗎？我忘記了什么嗎？什么約定？狐貍是誰？空井，空井，在哪里？我再往后翻，卻也沒有什么了，一本日記，只記了這一段話。

突然，我眼前浮現(xiàn)處一幅模糊的畫面：在森林深處，一個小女孩在四處亂走，四周很黑，但地上有著依稀的白月光……哦，我想起來了，那是一段遙遠的記憶，遙遠得仿佛從未發(fā)生過。

在我七歲時，因為父母有事我便在曾祖母家住了幾天。曾祖母家在一片森林附近，整個村稀稀落落的只有幾家住戶，卻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村落，那里沒有徹夜不眠的霓虹沒有浮夸的繁華，有的只是安靜，安靜到孤獨。那片森林好大好大，在一個七歲的小孩眼里，那是另一個世界，像世外桃源，里面有著在城市中所遇不到的美麗。來到那里的第一刻起，我就有預感：在那片森林里，我會有不一樣的奇遇。

可是，曾祖母只允許我白天進森林，晚上則是不許的。因為村里傳說，晚上森林里會有“奇怪的東西”。我不明白奇怪的東西是好是壞，只覺得挺神秘，因為曾祖母到了晚上便將門緊緊鎖死，我也不敢一個人晚上進森林，只得暗暗琢磨這“奇怪的東西”。

前幾天都還好，白天過得都很愉快。白天的森林很溫柔，在陽光下，她像一位和善的母親，招手歡迎我。在森林里我見到了野雞甚至見到了鹿，唯一遺憾的是沒有看見我最喜歡的狐貍?？墒堑搅送砩?，我趴在閣樓窗戶上再向森林望去時，卻發(fā)現(xiàn)它變了一副模樣。夜晚的森林沒有了白天的溫柔，卻被月光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顯得別有一番魅力。那森林深處，有沒有七個小矮人的小木屋？有沒有魔法師的城堡？那些童話中的故事在我腦海中一一閃過，每晚我都在想象中入睡，其實很想很想在晚上到森林中去呀。

而我真正在晚上踏入森林是在最后一天。曾祖母好像很早就睡了，還忘了關(guān)上那重重的鐵門。于是，我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向夜幕中的森林進發(fā)了。

夜晚的森林果然不同于白天，沒有陽光，只有淡淡的月光籠罩下的森林是那么陌生。

當我發(fā)現(xiàn)自己迷路的時候，我恐懼極了，月亮在地上投下白森森的光，森林深處不時傳出一聲聲鳥鳴。我開始四處亂走。但冥冥之中仿佛我不是在找回家的路，而是在找一個我不知道卻特別想見到的東西。

不知走了多久，最后一次轉(zhuǎn)身，我看見了一口空井。月光在空井周圍也變得柔和起來，像陽光一樣。我跑到井邊，向下張望。

井并不算深，但井底是那么黑，連月光也照不透。明明那么淺的井，卻好像那么那么深，仿佛跳下去，永遠達不到彼岸。

突然，井下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我還沒反應過來，只覺得眼前白光一閃，一只白色的狐貍便躍到了井上，幽幽地看著我。白色的皮毛在月光下像雪花一樣美麗，漆黑的眼睛仿佛望不到深處。狐貍，我最喜歡的動物！我小心翼翼地向它打招呼：“你好啊！小狐貍！”小狐貍好像有些奇怪，它低頭看了看自己，又環(huán)顧四周，可能是覺得我太大膽了吧？它也揮揮小小的爪：“你好??！”

這下輪到我吃驚了：“你會說話？那你會魔法嗎？”“不會。”小狐貍笑了，雖然不是像人一樣嘴角上揚，但我能感覺出?！芭?，”我有些失落，“諾，如果你會魔法，那該多好！”“會魔法又怎樣？”

“就可以幫我實現(xiàn)愿望了！”“什么愿望？”

“……”

這一句話，現(xiàn)在我居然忘了，只記得狐貍怔了一下，隨即宛然一笑，仿佛明白了一件迷惑已久的事，然后它輕輕地說：“其實，有沒有魔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會不會一直堅持夢想，堅持最初的夢想?！蔽疫€是不太明白：“夢想不是魔法可以實現(xiàn)的嗎？可如果有一天，我堅持不下去了怎么辦？”狐貍?cè)匀恍χ?，它的聲音很柔和：“那你就來找我，我會在這里?！彼ＵＱ劬?，它的眼睛里也有了兩個小小的我。

“真的？”“嗯，我該走了，有人來找你了呢。”它又輕輕一躍，跳入井中。我趴在井沿上向下喊：“再見！”井下傳來幽幽的回應，狐貍的聲音仿佛來自另一個遙遠的時空：

“十五年后你再來這里，你的夢想，我會幫你實現(xiàn)的！”

然后，村里的人找到了我，可當我說找到了空井指給他們看時，空井卻不見了。他們說森林里從未有過井。第二天，爸媽便接我回城里。我遠離了那片森林，遠離了曾祖母。

后來，我果真沒忘記夢想，但我卻逐漸淡忘了那片森林，那口空井，和那只白色的狐貍。

狐貍說十五年呢，正好是現(xiàn)在。也正好是我決心放棄夢想的這一年。

也許，是該去一趟了。離開那兒不幾年曾祖母便去世了，可我也沒回去。甚至現(xiàn)在已忘了她的模樣，只記得晚上她鎖門時那重重的鐵門發(fā)出的巨大聲響。真的，該回去了呢。

十五年后的現(xiàn)在，我再一次來到了那片森林，手里拿著那本泛黃的日記。只是，這已經(jīng)不能叫做森林了，它已變成了城中的公園，四周林立的高樓，貪婪地與它爭奪著城中僅剩的一點土地。以前那個小小的村落不見了。十五年前的那份孤獨與落寞被城中熱鬧所替代；十五年前漆黑的夜晚、凄白的月光，被徹夜不眠的霓虹燈替代；昔日年幼天真對夢想充滿幻想的我，現(xiàn)在變成了成熟老練對夢想?yún)s感到迷茫的我。好像一切都變了呢。

夕陽西下，我慢悠悠地在公園里晃蕩著，像一只無家可歸的貓咪。人們急匆匆地走來又急匆匆地走過，那一刻，我突然有些恐懼，是不是匆匆地走，會丟失很多東西呢？像格林童話里天真的小女孩，她撒下豆子勇敢地跑入森林，豆子卻被貪嘴的鳥吃了，于是，她無法找到回家的路。我是不是像她一樣，走得太匆忙，忘了最初的風景呢？

夜色逐漸浮起在城市中。浮夸的霓虹燈相繼亮起，勞累了一天的人們狂歡在各個大型商場和酒吧、KTV，幽靜的公園幾乎無人問津。只有我依然尋找，也許是在找那口空井，也許是別的東西。幾個小孩嘻嘻哈哈打鬧著跑進公園，看見我的樣子，問：“姐姐是不是丟了什么東西？我們幫忙找吧！”他們眼中閃爍著純真的光亮，那光亮是霓虹燈不能比擬的。我笑著搖頭，看著他們跑遠。又好像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當我在夜幕籠罩下找到空井時，我更加篤定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

我躺在空井旁，感到很溫暖很安心，像靈魂最深處的一方凈土。遠方霓虹閃爍，照亮了半個天空，可照不透空井。它依舊像十五年前我見到它時那樣，明明那樣淺，卻深不可測。我守著空井，想著狐貍應該快出現(xiàn)了，它說過在我放棄時它會幫我堅持我的夢想……

當我從睡夢中突然醒來時，狐貍還是沒有來。頭頂是一輪銀白色的月亮，白森森的月光充斥在周圍，卻沒有灑在我身上。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不小心掉進空井里去了。只是，想象中陰冷黑暗深不可測的井底，現(xiàn)在卻像小時候的家一樣溫暖。像躍進了一個溫暖而有力的懷抱，我恍惚回到了十五年前那個單純天真的年代。

突然，井上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來到井邊便停止了?！疤先?，”心中一個聲音告訴我，我用力向上一躍，竟穩(wěn)穩(wěn)地站在了井沿。正在我驚嘆于自己的敏捷時，卻發(fā)現(xiàn)對面一雙浸在月光中的純真眼睛正驚喜地望著我。那是一個女孩，扎著兩個羊角辮，還有一張我極熟悉的臉。容不得我想太多，小女孩便招招手：“你好啊，小狐貍！”

我這才記起看看自己，一身白色的狐毛在月光下閃閃發(fā)亮！我又望向四周，繁華的城市夜景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十五年前的森林！跨越十五年的空間，竟以這種最難以置信的方式重疊在一起。我突然明白十五年前“狐貍”為什么那么肯定我會在十五年后來到這個地方。

“你好??！”我揮揮小爪子?！澳銜f話，那你會魔法嗎？”女孩，不，應該是十五年前的我吃驚地問?！安粫??！蔽倚α?，很開心，也許這對話中，便有著我丟失的東西。

……

“什么愿望？”“很簡單了！就是永遠都能夠用文字記下身邊所有的美麗，永遠都這樣！”

我怔住了，這是我最初的夢想。寫下來，記下來，僅此而已。不是發(fā)表，不是出書，不是成為作家。原來，這夢想，是這么簡單，這么令人快樂。我又笑了，為現(xiàn)在自己的功利，為以前自己的單純，更為我找到了最初的夢想?！捌鋵崳袥]有魔法并不重要……”

“那你就來找我，我在這里?！笔堑模以谶@里，我們都在這里。我望著十五年前小小的我，她那明亮的眼睛里也有兩個小小的我。我從心里說：謝謝你，不，謝謝自己。

第二天，陽光照在我微笑的臉上。我躺在公園中一處草坪上。根本沒有什么空井。

我沒有再像十五年前一樣試圖尋找那口空井，而是帶著日記，踏上歸程。因為我知道，那口空井在我心中，或許從未真正存在過；而那只狐貍一直都在，從未離開。

只是這次我會走得慢些，不會再讓最初的夢想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