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思禹+崔玲+張延陶+趙福帥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復我。
對于子女來說,父母恩情深重,三生報答尚輕。《父母恩重難報經》云:父母恩德,無量無邊。
然而,如今世人多為生計疲倦奔波,侍奉父母身邊亦不多,盡全孝道更是難事。雖然父母不圖子女的任何回報,但常念父母恩情,不忘父母舊事,或許,多少可讓他們感到心不孤獨、稍感欣慰吧。
王計 父母讓我沒隨波逐流
口述| 東方電氣集團公司董事長 王計
我在第二重型機械集團當負責人的時候,正值國有企業(yè)改革轉軌。為了企業(yè)生存與發(fā)展,我們出臺了一些職工下崗分流的政策。有一天晚上,一群競爭下崗的職工到了我家樓下,把整個樓門圍了起來。雖然沒有劍拔弩張,但也火藥味十足。為了解決矛盾,我一個人主動下樓走到他們中間,請他們不要擾民,到廠區(qū)的廣場中心與我對話。
對話的時候,我站在一個高一點的臺子上,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其中有的人是我小學同學。我突然感慨萬千,有一種莫名的酸楚。他們在讀書時,也曾是很優(yōu)秀的學生,如果沒有“文化大革命”,應該跟我一樣,甚至比我更有成就。而我與他們的區(qū)別就是,我把握住了恢復高考的機會,改變了生活軌跡。
也有同學后來對我說:“王計,咱們小時候都在一起玩,可今天差別怎么這么大?”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這也許是特殊時期,社會帶來的一種不公平。但更重要的是,我要感謝父母沒有讓我在蹉跎歲月中荒廢掉人生最寶貴的時間。
我的父母都是普通知識分子。母親是上海人,畢業(yè)于上海師范學院,她是一個很活躍的人,會唱歌,會跳舞。即使是在解放前夕那個戰(zhàn)亂的年代, 不管是當家教,還是當代課老師,母親從來沒有失去對生活的熱情與信心。她教學生文化知識, 也教學生唱歌跳舞,還帶著學生去街頭扭秧歌,但卻因此失業(yè)。
也許她的個性也改變了她的命運。面對剛剛解放的上海,她對未來沒有規(guī)劃的時候,突然有一天,接到一張上海軍管會的通知書,通知她到相當于今天的黨校參加培訓班。她當時非常驚訝,但還是按通知去報到了。結業(yè)之后,就被任命到上海一所小學當校長。直到今天,這一戲劇性的變化都是一個謎。母親一直都不知道原因,但她對共產黨充滿了感激,她堅定地相信是黨改變了她的命運。雖然我也沒有幫母親解開這個謎,但我認為,是母親的獨特魅力,影響了身邊有心人的關注,給了她這樣一個機會。
我父親是江蘇人,畢業(yè)于國立英士大學工科專業(yè),他和母親在上海結婚。有一天,父親得知新成立的共和國正在招募大學生參加恢復東北建設,就毅然放棄了南江長江中學教務主任的職務,加入援建的隊伍,到了沈陽重型機械廠工作。當時母親已經是校長,工資比父親還要高,但是為了愛情,母親也毅然放棄了上海的一切,追隨父親到了東北。我們家是典型的工業(yè)移民,隨著父親的工作變動,我們在沈陽、長春、大同、德陽等城市都生活過,兄弟姊妹也因此出生在不同的城市。
我小學畢業(yè)那年,“文革”爆發(fā)了,讀書無用論開始盛行。和所有的孩子一樣,我流浪在社會。父母為了讓我能重新有一個讀書的環(huán)境,做了一個重要決定,讓我到北京的舅舅家生活一段時間。那是1969 年,對于一個住在四川德陽的孩子來說,能到北京來,是非常奢侈的一件事情。
我舅舅是北大的畢業(yè)生,華羅庚的弟子,陳景潤的同事,畢業(yè)后在中國科學院數(shù)學研究所工作。盡管外面也是讀書無用論,大量的書籍被毀掉,但是中關村的小范圍還是能讀到書。每天晚上,舅舅、舅母做學問,我就在旁邊讀書。當時我已經好幾年沒有書讀了,所以天天讀得如醉如癡。那段時間看了大量的書,也轉變了我很多幼稚的想法。
回到家后,父母要求我繼續(xù)讀書。而我也因為在北京的經歷對知識產生了興趣,開始自學數(shù)學、物理、化學……當時,求知欲驅動我自學,卻完全沒想到后來高考恢復了,知識改變了我的命運。
現(xiàn)在我的父母都已經去世了,我對他們的感情、感謝、感激,是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的。他們經歷了那么多苦難,卻沒有抱怨過生活,總是在絕境中尋找希望,并把樂觀、向上、拼搏的精神傳遞給了我,讓我的命運沒有隨波逐流。
(采訪| 本刊記者 修思禹)
吳一堅 白饅頭的回憶
口述| 金花集團總裁 吳一堅
1960 年,我出生在西安,滿月后就被接到山西永濟縣老家,在那里度過了三年。我只記得一棵石榴樹下拴著一只母羊,奶奶讓我喊它叫“羊媽媽”,后來,我一看見那只羊,就高興地直喊“羊媽媽”。
1967 年的暑假,我的爺爺因為是地主出身,被批斗折磨致死。緊接著,我的父親也突然失蹤了,很多天都沒見到。他當時是西安市的一名普通干部,后來才知道是被關進了牛棚。
我記得一天晚上,母親蒸了一晚上饅頭,說是要給爸爸送的。我問為什么不給我們吃白饅頭,光給爸爸吃?
第二天,母親帶著我去給爸爸送饅頭。在外面等了好長時間,才讓母親進去。母親出來的時候流著眼淚,送的日用品被留下
了,饅頭被退回來了。
我看母親提著饅頭邊走邊流眼淚,當時內心里邊還有點高興,我說這回有白饅頭吃了,因為爸爸沒有吃。
到現(xiàn)在,我內心里都常常感到很對不起父親,雖然那時還很小,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就想一定要孝順父母。
從那以后,我們兄弟三個與母親相依為命,艱苦度日。我變得沉默起來。喜歡我的班主任老師說:“吳一堅為什么不愛說話了?說明這孩子早熟了?!?/p>
有一天,父親突然就回到了家里,像那個年代里的很多事情一樣,沒有說明,沒有結論,抓就抓了,放也就放了。
出來后的父親馬上和母親投入到為全家糊口的“戰(zhàn)斗”中,這兒摳點錢,那兒弄點面。這樣又過去了整整三年,父親才被重新安排了工作。那時的小干部工資不高,我們兄弟幾個飯量正大,所以全家經常處于半饑餓狀態(tài)。endprint
沒有誰愿意經歷這些,但是苦難能使人得到真正的鍛煉,人往往是在越困難的時候意志越堅強,目標也越清晰。而且,正是有這樣一種經歷,我覺得一定要“愛”人,要有一種善念。
1980 年,我去參軍,成為東海艦隊的一名海軍戰(zhàn)士,三年后復員,父親為了我到處托關系,最后在一家紡織廠找到一份好工作,做最好的工種——鉗工。
我是家中的老大,父母希望我能好好工作,為家庭減輕點負擔。但我覺得自己更適合干富有挑戰(zhàn)性的工作,這個廠并不是我一生的用武之地,我就向父母提出要“下?!?,開始父母不愿意,我最終說服了他們。從小經歷的困苦和軍旅生涯給了我寶貴的適應各種環(huán)境的能力和信心。
在海南有一年春節(jié),工廠的貨發(fā)出后沒能及時回款。我到處借錢,取出自己所有存款,給員工發(fā)完工資。最后只剩50 塊錢,不夠回家了。我干脆全部買了100 個饅頭,整整吃了15 天。我不感覺有什么,能吃白饅頭是很幸福的。
我和父親在一起時,面對面可能沒有話說,就那么幾句話。我和父親的交流經常是寫信,而我們在一個城市里面,這感覺挺奇怪的。父親每次一寫都是七八頁甚至十幾頁,很大一包,有時候自己看信會覺得很“羅嗦”。信的內容都是探討工作、社會經歷、做人的準則、做事的標準等等。
父母嚴謹?shù)纳钜髮ξ乙院蟮挠绊懛浅4?,比如過年過節(jié), 他們總是把房間打掃得非常干凈。父母常說,不要忽視舉手之勞,它可能是偉大事業(yè)的基礎。
(采訪| 本刊記者 趙福帥)
周達 保持開放的心態(tài)
口述| 深圳昆侖集團董事長 周達
我的父親在我十六七歲時就過世了,記憶中母親的形象總是更深刻一些,她具備了傳統(tǒng)中國女性的特質,不辭辛勞地將我們兄妹幾個撫養(yǎng)成人。
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物質生活相對匱乏,母親拉扯著我們非常不易。但艱苦的生活環(huán)境并沒有改變她真誠待人的性格。我還記得,當時會有討飯的到家門口來,母親從來都是拿家里干凈的、沒有破口的碗給他們盛上滿滿的飯菜,讓他們吃好了再走。
要知道,在那個年代,很多人都是用家里的破碗,盛點剩飯打發(fā)討飯的,而我的母親則常常教育我們,對人要尊重,即使他們處于相對弱勢的時候。在母親的眼里,從來沒有瞧不起人這個概念,她對人格的尊重,深深影響著我為人處世的風格。時至今日,她還一直保有這些質樸的觀念。她平時花錢異常節(jié)儉,與我們相處時,對于金錢特別“在意”。有時候,帶她去醫(yī)院做身體檢查,開一些藥回來,她總會覺得沒有必要而推脫不要。出去吃飯,有時候點菜點貴了,她也會略有不悅。在她看來,生活本身能省就省。但是,唯獨對一件事情有例外——她無條件的支持我做慈善事業(yè)。其實,她老人家這么大半輩子也沒有見過多大的錢,我們公司在慈善事業(yè)上的投入有時候并不小,無論公司為慈善事業(yè)捐款多少,她連眼都不眨。在她看來,別人如果因為有自己的幫助而生活得更好,她的生命將更有價值。
小時候,我們有個認識的街坊是賣西瓜的,每天早晨,他都會推車出去賣瓜。他不肯將瓜切開,喜歡賣整瓜。這本也無可厚非,但是,早晨天氣不熱,買瓜的人不多,到了中午行情會好一點,會有人買他一個西瓜,但遇到想買半個西瓜的,他都不肯賣。就這樣耗到了下午,他依然固執(zhí)不肯改變,一車瓜一共也沒賣出去幾個,第二天西瓜就壞掉了。母親也曾勸過他,但是他始終固執(zhí)己見。也許這個故事有夸張的成分在,母親卻喜歡用這個例子教育我們,處理事情,要保持一個開放的心態(tài),不能太僵化。
當然,我的母親后來肯定也沒有想到,我會去做生意,在后來我經營公司的時候,面對商業(yè)機會,偶爾想起母親的這個故事,都唏噓不已,也讓我在經商的過程中,有所啟迪。
我是家中的老幺。按理說,應該是最受家人寵愛的,但我從來沒有這樣的感受,她公平地對待每一個子女。如今,我已經人到中年,為人父之后,開始細細體味母親對我的感情。我們之間,較少提及“愛”這個字,因為在我們的觀念里,說出“我愛你”多少顯得有些肉麻。但是“愛”卻始終貫穿著她的生活。到現(xiàn)在,她依然把我當小孩,每日都要與我通電話,念叨的無非是吃飽穿暖之類的生活瑣事。年輕時,總難免覺得這些話有些羅嗦,但是現(xiàn)在的我,學會了傾聽。其實對于老人家而言,想要的,不過是子女的健康和平安。
母親如今已經80 多歲了,她異常珍惜與我們在一起的每分每秒。為了更好地孝順母親,我們兄弟姐妹都搬到了同一個小區(qū)居住,她想見誰都非常方便。兒孫滿堂,才是讓她最感欣慰的事。
(采訪| 本刊記者 崔玲)
張醒生 打小“按勞取酬”
口述| 大自然保護協(xié)會北亞區(qū)總干事長 張醒生
從小,父親就在家庭生活中灌輸給我們“按勞取酬”的教育思想。因此,除了保姆應盡的職責之外,其余的家務都被分工了。比如倒垃圾、買菜、洗碗、拖地等,然后大家每晚向父親報告當日的工作情況,按賺取到的工分在每個月底的時候領取相應的工錢,我有的時候一個月能掙兩三塊的零花錢。
這樣的教育模式在當時是罕有的,因此我擁有了很強的生活自理能力,也做得一手好菜。每逢除夕,我基本上都擔綱家里的主廚,十幾道大菜,冷熱葷素均出自我手。
除了這段有意思的故事,還有另外一件發(fā)生在我身上的“冤案”令我記憶深刻。那也是我平生第一次挨打。
到北京后,我住在大院,與很多小伙伴一起玩耍。有一次,一個小孩惹了眾怒,其余的孩子用石頭砸壞了這個小孩家的玻璃,但是我并沒有扔石頭,因為我最小,所以只是在一旁起哄。但是這個孩子告訴他的父母,砸壞玻璃的人中也有我。于是這位家長就來向我媽告狀,當時我并不在家,我媽向他們賠了不是,并且賠償了玻璃錢。
待我回家后,母親沉著臉問我是不是砸了人家玻璃,我矢口否認,然而母親卻怒不可遏地隨手抄起一條帶有鐵釘?shù)难澴哟蛄宋业哪?。劇痛之下,我反而止住了眼淚,狠狠地說道,玻璃不是我砸的,隨即揚長而去。endprint
直到很晚我都沒有回家,媽媽焦急地帶著全家人開始找我,許久我才回去?;氐郊液螅赣H沒有再兇我,但是認真地問了我,究竟撒沒撒謊。我將事情原委告訴了她。母親終于相信了我,后來母親從別人口中再次確定了我并沒有砸玻璃。當然,母親不會道歉,但是她關心地問我還疼不疼。
雖然這是一起“冤案”,但是對于堅持誠實的秉性,還是令我終身受用的。
對于父母,我也有著深深的遺憾。青春叛逆期的時候,我并不愿意和父母在一起,然而上大學的時候,我漸漸對家庭有了濃濃的眷戀。因為上大學前幾年,家里人都因為各種原因暫時離開了北京,只有我獨自一人在這里生活了好幾年。但上大學時,他們又都回到了北京,因此每周末就成為了我最期盼的日子,一家人在一起聊天。這也是我一生中與家人最溫馨的回憶。
(采訪| 本刊記者 張延陶)
劉俊宏 過年只送我同一件禮物
口述| 深圳東方賽富投資有限公司董事長 劉俊宏
十幾年前,我懷揣著2000 塊錢踏上了去深圳的列車。當時父母并不支持我的決定,臨走之前,我對他們撂下了“狠話”:我決心已定,不管未來怎么樣,你們都不用到深圳找我,我活要活在深圳,死也要死在深圳。
到了深圳之后,為了省錢,我嚴格規(guī)定自己一天只能花一塊錢。那時深圳還有賣玉米餅的,一塊錢可以買三個,我就天天只吃玉米餅。上下班拿著一個礦泉水瓶子灌滿白開水,渴了就喝一口。
母親從小就教育我說,誰有不如自己有,靠山山會倒,靠水水會枯,女孩子必須自愛、自強、自立,才能過上真正有尊嚴、有安全感和成就感的生活。所以我就從來沒想到,要嫁個有錢人,讓別人來養(yǎng)我。我一直要求靠自己奮斗去得到想要的東西。
父親非常講原則,小時候,別的小朋友都會拿父母單位發(fā)的一些東西,比如包、筆記本之類的炫耀,但是我的父親絕不允許我這樣做。父親的皮包和本子都很漂亮,但是他連一張紙都不給我,甚至在我討要時還訓斥我說:“這是國家的東西,憑什么給你用?”
從我記事起,父親每年過年只送我一件禮物,就是他寫的魯迅的一句詩: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儒子牛。這句話,伴我長大,我都煩死了,卻不敢要別的禮物,只期待能給我換幅字。
一直以來,我總想讓父母看自己輝煌的這一面,不想讓他們知道我也有苦衷。每次母親問我,頭發(fā)怎么又白了這么多?我不敢說是因為壓力大,只說是因為休息不好。我總以為能用這些謊言“騙”過他們,但是實際上,他們心里都懂。直到現(xiàn)在,每次提及我剛到深圳時的窘境,母親都還會哭。
也許,這個世界只有父母是最無私對你好的人,他們活著時候,能花我們的錢,能嘮叨我們,甚至能罵我們,都是一種幸福。我現(xiàn)在就很享受著這種幸福,只是特別怕失去。
(采訪| 本刊記者 修思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