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奕霏
(南京師范大學 教師教育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透骨的寂寞,明麗的憂傷
——論《呼蘭河傳》時間書寫中的生命意識
李奕霏
(南京師范大學 教師教育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蕭紅一生寂寞成詩,“生”與“死”是她作品常常探討的主題。作為她最有代表性作品之一的《呼蘭河傳》,其獨特的時間書寫也寄寓了蕭紅對于“生”與“死”的思考。在這部作品中,時間的審美化、普泛化和風俗化構成其時間書寫的重要特點。
蕭紅小說 生命意識 時間 書寫
蕭紅的小說在時間的書寫上獨具特色。小說中整體的初秋氛圍,年復一年、年年如是的時間循環(huán),還有循環(huán)時間下的人們生活習俗的固化,都表現(xiàn)出了《呼蘭河傳》中時間書寫的審美化、普泛化和風俗化的特點。這不僅體現(xiàn)出了獨特的文學魅力,而且表達了作者獨特的生命意識。
一
蕭紅的小說一開篇描寫的就是冬天的寒冷,“嚴寒把大地凍裂了”。在敘述的過程中,時間雖有四時的流轉,但是從整體上來看,作者還是多選取秋天作為敘述的季節(jié)背景,秋天的荒涼與寂寥在她的筆下隨處可見,構成了小說的整體凄清荒涼的氛圍。在這荒涼的背后,浸潤的是蕭紅寂寞的心境。
呼蘭小城是荒涼寂寞的,“除了東二道街,西二道街,十字街以外,再就都是些個小胡同了”,“在小街上住著,又冷清,又寂寞”?!拔摇奔业脑鹤邮腔臎黾拍?,“街上雖然熱鬧起來了,而我家里是靜悄悄的。哪怕是到了正午,也仍是靜悄悄的。每到秋天,在蒿草當中,也往往開了蓼花,所以引來了不少的蜻蜓和蝴蝶在那荒涼的一片蒿草上鬧著。這樣一來,不但不覺得繁華,反而更顯得荒涼寂寞?!痹凇逗籼m河傳》的第四章中,回環(huán)反復的一句話便是“我的家是荒涼的”,像是一首哀婉幽怨的歌曲縈繞心頭。
更值得注意的是,在《呼蘭河傳》中蕭紅把大部分文字都涂上了秋天的顏色,她也描寫冬天的肅殺凜冽,以及夏天那種最原始粗獷的生命力,但是春天在整部《呼蘭河傳》中卻是缺位的。她從沒有在《呼蘭河傳》中對春天做過正面的描寫,她文字的底色是凄清的,時間仿佛永遠是秋的荒涼與寂寞,是冬的寒冷與凜冽,少有的夏天的粗獷生命力穿插其間,而春天卻是那么可望而不可即。
春天是希望的象征,而呼蘭河的人們卻生活在沒有春天的日子里。四季變換,長的是寒冷,短的是溫暖?!叭藗兯募纠?,風、霜、雨、雪的過著,霜打了,雨淋了……呼蘭河的人們就是這樣,冬天來了就穿棉衣裳,夏天來了就穿單衣裳?!比藗兛床灰姽饷髟谀?,“可是他們卻實實在在地感得到寒涼就在他們身上”,“逆來的,順受了。順來的事情,卻一輩子也沒有”。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來回循環(huán)地走,那是自古就這樣的。風霜雨雪,受得住的就過去了,受不住的,就尋求著自然的結果。
春天對于蕭紅又是怎樣的呢?《春意掛上了樹梢》是蕭紅少有的描寫春天的散文,文中所寫的“春的夢,春的謎,春的暖力”是那么美好,可是這美好是誰的呢?在一派生機活力的背后,還有那些被凍壞了腳的叫花子、拉手風琴的瞎子,悲慘凄涼,破壞了這春天的美景??墒牵跋谷怂坏酱禾?,他沒有。壞了腿的人,他走不到春天,他有腿也等于無腿”,對于這些不幸的人,是春天、是冬天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快樂的人們不問四季總是快樂;哀哭的人們不問四季也總是哀哭!”。
蕭紅作為一個生活窘迫的女性,她總是能夠看到最底層人民的喜怒哀樂,她所描寫的人物往往沒有好的歸宿,他們像祖父園子中那些富有原始粗獷生命力的植物,自生自滅,掙扎著活在世上。她的作品中更多的是秋天的氛圍,蕭瑟的意象。在這寂寞荒涼的秋的氛圍中,上演的是一幕幕人間悲劇,蕭紅將這種對于底層人民的憐惜、嘆惋還有深切的無奈通過這審美化的時間傳達,在凄清的底色上點綴的是“生”與“死”的人間悲劇。這種無奈不僅是蕭紅對于世界的悲觀,而且是對于自身生活的一種嘆惋。
二
蕭紅是寂寞的,她一生都在探尋著生命的意義,一生都在尋求著做人的尊嚴,卻又命途多舛,悲劇性的一生讓無數(shù)讀者扼腕嘆息。然而她的文章沒有大悲大喜的抒情,也沒有聲嘶力竭的呼喊,往往是緩緩地、從容淡定地娓娓道來。她的作品中除了那種荒涼的、凄清的氛圍外,卻還有一種淡然自若。她把自己對于生命的體驗通過審美化的時間來傳達,往往流露出一種荒涼與寂寞之感,可是她又將這種荒涼與寂寞之感通過時間的普泛化來弱化,卻更展現(xiàn)出生命的虛無與絕望。
《呼蘭河傳》中的時間并不具有明確的指示性,其作品中的時間很大程度上是一種普泛化的時間,年年如是?!爸灰坏蕉?,大地就裂口了”,“每當我到祖母屋去……”,“一到了冬天,馮歪嘴子差不多天天出去賣一鍋黏糕的”。這些敘事中,具體的時間變成了一種抽象性的假定性的時間,時間對事件的發(fā)展無關緊要,人物周而復始地重復著相同的生活。
在這種普泛的時間之下,個體的存在就變得渺小和微不足道。時間像是一條奔騰不止的河流,所有屬于個人的喜怒哀樂都被其吞沒,一切喧囂也注定歸于平靜?!逗籼m河傳》中王寡婦的獨子掉到河里淹死了,這事情轟動一時、家喻戶曉,可是不久也就平靜了。王寡婦雖然自此以后就瘋了,可是她到底還是賣著豆芽菜,“仍還是靜靜地活著”?;蛟S隔三差五的到廟臺上去哭一哭,但哭完了仍然是回家吃飯、睡覺、賣豆芽菜?!八允瞧狡届o靜地活著”。又好像那染坊中一個人將另一個人淹死了,活著的判了個無期徒刑,這事過了三年兩載若還有人提起來,差不多就像人們講著岳飛、秦檜似的。“總之,除了這染缸房子在某年某月某日死了一個人外,其余的世界,并沒有因此而改動了一點”。人間的悲劇一幕幕上演,可是放到整個時間的長河中來看,終要歸于平靜。那么一個人的哀樂與生死又有什么重要呢?人們不過是遵循的前人的足跡,過著每一天?!笆欠策^去的,都算是忘記了,未來的他們也不怎樣積極的希望著,只是一天一天的平板的,無怨無尤的在他們祖先給他們準備好的口糧之中生活著”。蕭紅對于生命的態(tài)度、對于死亡的態(tài)度是如此“漠然”,那些死的怨恨也好、生的歡欣也罷,不過是時間長河中的一縷波紋,她以一種近乎冷眼旁觀的態(tài)度描述了人物的生生死死。
時間的普泛化使得人們的生活習俗固化,在蕭紅的筆下凝固的時間更加凸顯的是時間的風俗化。蕭紅用憂郁的眼睛凝視故鄉(xiāng)人民“卑瑣平凡的實際生活”,也用筆勾勒出一幅“生”與“死”的社會風俗畫。
在呼蘭這個小城里,沒有過去——“凡過去的,都算是忘記了”;沒有未來——誰又去想它呢。生活失去了目標,“活著”——就是一切:“天黑了就睡覺”,“天亮了就起來工作”;“冬天來了就穿棉衣裳,夏天來了就穿單衣裳”;“生,就任其自然地長去;長大就長大,長不大也就算了”;老了就老了,“眼花了,就不看;耳聾了,就不聽”;死了,哭一場,埋了之后,活著的仍舊得回家照舊地過著日子:“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假若有人問他們,人生是為了什么?他們并不會茫然無所對答的,他們會直截了當?shù)夭患偎妓鞯卣f出來:‘人活著是為了吃飯穿衣。’在這片土地上‘沒有花,沒有詩,沒有光,沒有熱。沒有藝術,而且沒有趣味,而且甚至于沒有好奇心’”[1]。
蕭紅所體驗到的悲劇意識已經(jīng)超出了階級壓迫、社會不公、封建禮教等層次。蕭紅最痛心的莫過于這些民眾缺乏生命的自覺和人性的自覺。他們不會想一想自己為什么生,為什么死,不想一想生命的意義,更不會想一想如何掌握自己的命運。在她看來,人生的悲涼不在于生命苦短,而是在于人永遠無法逃脫命運的擺布。命運總是左右著人們,把人牢牢地固定在一條苦難的人生小路上,而作為主體的人卻不自知,只能沿著這條小路走向死亡。這就是古老中國普通人民的生活方式。“死寂到了失去一切生命的活力,冷漠到了忘記一切生活的欲望”[2]。她畫出了古老中國人民靈魂的深。蕭紅對于“生”與“死”的體驗不僅僅是站在個人的立場,不是停留在個人生活痛苦的泥潭里自哀自憐,而是能將自己的痛苦和那個時代廣大人民的痛苦生活融為一體。
三
蕭紅為我們展現(xiàn)了那個時代人們的生命悲劇,然而我們讀蕭紅的作品卻又不覺得壓抑或是過于悲傷,不難發(fā)現(xiàn)在《呼蘭河傳》凄清與荒涼的氛圍中,蕭紅卻不忘時常穿插著一些溫暖的亮色,這樣的時間書寫給人一種美感。恰似初秋時節(jié),微涼的風中偶爾有著陽光的溫暖,面對人間的悲劇卻能安靜地表達對生命的摯愛與向往。所以,讀蕭紅的作品,雖“憂傷成河”,但不失明麗,是一種“明麗的憂傷”。
《呼蘭河傳》中所描寫的祖父的院子是那樣生機勃勃:
“花開了,就像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在天上逛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一切都活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樣,就怎么樣,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愿意開一朵花,就開一朵花,愿意結一個瓜,就結一個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個瓜也不結,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玉米愿意長多高就長多高,它若愿意長上天去,也沒有人管。蝴蝶隨意地飛,一會兒從墻頭上飛來一對黃蝴蝶,一會兒又從墻頭上飛走一只白蝴蝶。它們是從誰家來的,又飛到誰家去?太陽也不知道?!?/p>
蕭紅這種“明麗”[3]的文筆最為魯迅所贊賞。她將“生命感”灌注于她筆下那些極其尋常的事物,使筆下隨處有生命的勃發(fā)、涌動。一切都像是有生命的意識,活得蓬蓬勃勃,活得生氣充溢。蕭紅并不大聲呼喚生命,生命卻流淌在她的文字里。
她的藝術生命是在自己寂寞的人生中,看到了這個寂寞的世界上人們在尋求美的過程中,上演的一幕幕令人驚心動魄的悲劇。她常常透過自己寂寞的生活來看荒涼人間排演的“生”與“死”的悲劇。她把個人不幸的痛苦融進了筆下人物的那些不幸之中,她把個人倔強的靈魂融進到筆下人物的靈魂中去了。因此,她不停地追問“人生為了什么,才有這樣凄涼的夜”。生命的價值究竟何在,她至死也沒有對這具有終極意義的問題給出答案??墒撬龍远ǖ叵嘈拧啊松偛粫褪沁@樣簡單……一定還有些別的……”,她不懈地追問,要找出生命的真正價值所在,她也總是向著那“溫暖”和“愛”的方面努力著。
在她筆下,天真無邪的生活情趣與飽經(jīng)滄桑的人生智慧,充滿歡欣的生命感、生命意識與廣漠的悲涼感都碰面了。因而才有蕭紅有厚味的淡,有深度的稚氣,富于智慧的單純,與生命快樂同在的悲劇感。生命歡樂節(jié)制了她關于生命的悲哀,而悲劇感的節(jié)制又使關于生命的樂觀不流于盲目?!獌蓚€方面都不至達于極端,既不會悲痛欲絕,又不會喜不自勝。她習于平靜、平淡地講述悲劇,以至于有一種暖暖的調子。她甚至于不放過淺淺一笑的機會。當面對真正慘痛的人生時不免會有這淺淺的一笑,只不過因“一笑”而令人倍覺悲涼罷了。這是秋的笑意,浸透了秋意的笑。對于這年輕的生命,這又是早到的秋,正像早慧的兒童的憂郁。這也助成了她的作品特有的悲劇美感:那種早秋氛圍,衰颯氣象,那種并不尖銳的痛切,因而更見茫漠無際的悲涼感。
[1]魯迅.為俄國歌劇團.熱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3:89.
[2]錢理群.“改造民族靈魂”的文學——紀念魯迅誕辰一百周年與蕭紅誕辰七十周年.蕭紅研究七十年上卷.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11:08.
[3]魯迅.蕭紅作《生死場》序.且介亭雜文二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