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林
愛他人,就是上帝存在的證明。
——電影《悲慘世界》
1
新年剛過,小說家何懷甄老師便約我去他家小聚。何老師快五十歲了,孑然一身,連緋聞都沒有。他每年的版稅多達數(shù)十萬,卻一直租住在靈應(yīng)橋旁臨湖的一套兩居室的小房子里,算是奇人一個。我們因文而識,加上是老鄉(xiāng),很快就成了忘年交。
當(dāng)晚到的,還有律師老葉、游戲體驗師老吳、小官員大黃和銀行職員老李。從他們的職業(yè)你就可以看出,何老師交友是多么不拘一格。我們都不到三十歲,卻愛在稱呼中用上“老”字。用大黃的話來說,這年頭小的扮老成,老的來裝嫩,男的玩反串,女的逞陽剛,總之是陰陽顛倒、倫理亂套。
飯后閑談,老李說,最近新版的《笑傲江湖》,令狐沖竟然和原著里半男不女的東方不敗談起了戀愛。
老吳立馬習(xí)慣性地?fù)屧?,說最近微博上這個話題很熱哦,其實還是原著比較有味道。他拿出手機,找出了作家馬伯庸的一條轉(zhuǎn)發(fā)量過萬的微博。馬伯庸說金庸的武俠小說里,“大情大悲的橋段很多,若論最微妙、最隱晦同時也是最讓人感嘆的,莫過于《倚天屠龍記》第二十七章。滅絕師太告訴張無忌,她的師父、郭師祖的徒兒叫風(fēng)陵師太。初讀不以為意,再思之,如有牛毛細(xì)針刺入心中,隱隱小痛,卻移不走,撫不平?!?/p>
何老師不解,問這是什么意思。
老葉就淡定地給他解釋,《神雕俠侶》中,少女郭襄初見楊過在風(fēng)陵渡,一見鐘情卻不能成眷,從《倚天屠龍記》第二十七章看,郭襄是滅絕師太的師傅,為楊過終身未嫁。
好不容易解釋完了,老葉還添油加醋地念了一首評嘆此事的詩:“風(fēng)陵渡口初相逢,一見楊郎誤終生。只嘆我生君已老,斷腸崖前憶故人?!?/p>
不料何老師聽罷,竟悲從中來,放聲大哭,幾近昏厥。我們目瞪口呆,不知何故。過了許久,何老師才平息下來。我們給他灌了一小杯威士忌,又為他點了一支時下炒作得火熱的牡丹煙。
老葉好奇心起,小心翼翼地追問了一句,何老師您干嘛這么激動?
何老師深深吸了一口煙,又緩慢地吐了出來。他摁滅煙頭,開始跟我們講述一段往事。
2
一九八七年秋天,我和老婆大吵了一架。我們結(jié)婚兩年,老婆一直沒有懷上孩子。我媽成天嘮叨個不停,老婆也總是在親熱前跪在床上祈禱幾遍。時間一長,我對和老婆上床都失去了興趣。我們開始了無休止的爭吵。那時我才二十二歲,常年的勞作和不幸福的婚姻,讓我的人生早早地進入了得過且過、死氣沉沉的階段。
秋天的這次大吵之后,我一氣之下,跑到一百里外的林場做了伐木工人。因為林場管事的是我們村的女婿,村里很多小伙子在這里做事。他們都還沒有結(jié)婚,誰會舍得把新過門的媳婦放在家里自己去出遠(yuǎn)門呢?就算自己不貪歡,也要警惕那些不懷好意的男人?。∷晕业搅謭龅臅r候,他們都拿我開玩笑,說過不了多久,我就要戴綠帽子了。
林場的生活非常單調(diào),每天清晨上山砍樹,然后把樹抬到江邊的藍芫渡前晾曬,如此往復(fù)。曬干的樹會被釘成一排一排,每排又用鐵繩連著,由林場工人押著沿江往下漂,一直漂到一百多里外的虔州府賣掉。
藍芫渡旁有座新辦的小學(xué)。村里只有零星分布的幾十戶人家,上小學(xué)的孩子不到十個,學(xué)校的條件自然沒法好到哪里去,就是一座小小的破廟改建的。學(xué)校只有一個姓藍的女老師。藍老師十七歲,是村里唯一的中專生,剛畢業(yè)就回來做了老師。藍老師留著齊耳的短發(fā),戴著一副西瓜眼鏡,見誰都甜甜地笑,美得讓人心驚肉跳。
她第一次看到我就驚呼,你長得真像書里的北島,還是“強壯版”的。那個時候我根本不知道北島是一個人,一直以為她說的是一座島。管它什么島呢,在這樣荒涼的山野間,有個漂亮的姑娘跟你說話,就是生活最大的樂趣了。
藍老師經(jīng)常讓我?guī)退?、挑水,讓我有點受寵若驚。工友們逗我說,真是東邊不亮西邊亮,不知你和你老婆誰先和別人搞上。每次我都勃然大怒,急得要跟工友干架。我只勉強念完初中,而且已經(jīng)有了老婆,藍老師怎么會看上我呢,這不是敗壞人家的名聲嗎?
我開始躲著藍老師,每次去江邊都刻意繞過那座小學(xué)。
3
故事剛開了個頭,何老師忽然沒有了傾述欲。他說,柴靜的節(jié)目里,有個老人說,沒有在深夜里痛哭過的人,不足以談人生。你們都太年輕了,不會理解的。
我們四個面面相覷,有點不甘心。但何老師話已至此,我們只好起身告辭。
下樓后,我們穿過靈應(yīng)橋,在本應(yīng)分道揚鑣的當(dāng)口,忽然一致決定再聊一聊。我們走進南湖邊一個叫喜馬拉雅的小酒吧,要了幾杯虎牌啤酒。
關(guān)于何老師所講故事的真實性,出現(xiàn)了截然不同的觀點。老吳和大黃堅決認(rèn)為是假的,我和老李卻認(rèn)為一定是真的。
老吳說,如果何老師初中畢業(yè)就務(wù)農(nóng)結(jié)婚,現(xiàn)在怎么成了全國有名的小說家?這種變化也太不可思議了吧!
我反駁說,剛剛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莫言,當(dāng)初連小學(xué)都沒有畢業(yè),英雄不問出處嘛!要是假的,他剛才怎么會哭得那么厲害?
老葉說,也許何老師是寫小說走火入魔了,記得他寫《律師的第三只手》時,每天晚上給我打電話問法律問題,一到周末就拉我去省圖書館、青苑書店、拾得書屋找相關(guān)的書,有次他神經(jīng)兮兮地對我說,請叫我何律師,我嚇得撒腿就跑。
老李賭性難改,張口就說,既然誰也說服不了誰,我們不如先打個賭,我和老曾押真,你們倆押假,輸了的今年中元節(jié)到濱江賓館外的贛江冬泳基地裸泳。
老葉說,我就不參賭了,不過我可以做見證。
七月半,鬼節(jié)下水,想到就毛骨悚然。這種事也只有老李想得出來。但就像賭博入迷一樣,我們都認(rèn)為自己底牌夠大、勝券在握,所以全都同意了這個賭約。
這個時候,老李忽然哈哈大笑,繼而神秘地說,你們可知道,前年春天,何老師曾讓我替他郵過一個包裹,收件人地址就是藍芫渡小學(xué)。
老葉和老吳頓時面色如土,我也感到愕然。
離開酒吧的時候,老李欠扁地說,順便說一句,那個郵包最終被退了回來,因為查無此地。
不知為什么,我們沒有教訓(xùn)老李,而是沉默了良久。
4
有一天,我在山里淋了雨,回來就發(fā)高燒。第二天,工友們都進山了,我在床上昏睡,隱約感到有人給我灌又熱又苦的中藥。正午我醒了過來,藍老師正坐在床邊出神地看著我。
聽說你病了,就給你熬了點藥。她笑著說。
我心里一熱,說了句多謝。
她問我為什么躲著她,我腦子一昏,就什么都跟她說了。
她笑著說,看來別人比你有心哦。
我一愣,半晌才說,我有老婆了。
她依舊笑著說,我又沒想嫁給你。
她問我為什么拋下老婆跑這個地方來,我就把我和妻子如何被雙方家長強湊成一對,如何因為沒有生育而吵架和盤托出。
她聽得直樂,說,都什么時代了,你們還搞包辦婚姻。
晚上到學(xué)校來!臨走時,她湊到我耳邊輕輕地說。
我的心猛地一跳,感覺自己的病瞬間就好了。
天剛黑,我就找了個借口出了林場宿舍,直奔小學(xué)。藍老師還沒有發(fā)育完全,雙手握過去,她小巧玲瓏的胸脯像兩只小鴿子受驚般悸動。
從那天起,我的整個世界都變得光明起來。
藍老師雖然小我五歲,懂的東西卻比我多百倍千倍。鄉(xiāng)下人把沒事瞎晃蕩叫做“打擺子”,是罵人的話。藍老師卻把這叫“散步”,學(xué)生放學(xué)后我也差不多剛好下工,她就讓我陪她到江邊散步。吹著江風(fēng),聞著她身上淡淡的香味,我既快樂又慚愧——她是那樣純凈美麗,我卻滿手老繭,身上粘滿木屑,她滿嘴文氣,我卻只懂農(nóng)村生存的技巧。
為了討她歡心,我開始窮盡所能。只用了半個月,我就為她準(zhǔn)備了足夠用兩年的木柴。又用了一個月,我在學(xué)校門口打了一口井,她再也不用去外面挑水了。而最讓她開心的卻是我的手工活,除了修繕了學(xué)校的桌椅,固定了那張搖搖欲墜的舊床,我還用一手自小學(xué)就的篾活,為她做了幾十樣用具,大到竹床、搖椅、吊籃、桌罩、簸箕,小到碗墊、首飾盒,無一不有。每次我把直挺挺的竹子剖成材料,再編制成各種用具,她就癡癡地在一邊看。
你簡直是在變戲法啊!她常這樣驚嘆。
我聽著就像吃了蜜。
藍老師的學(xué)名叫藍甄,自從我們好上以后,她就不許我叫她藍老師了。起先她讓我叫她藍藍、甄甄,后來就放肆起來,連老婆都敢叫了。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工友們反而沒有什么興趣了。緋聞往往比事實還具有魔力,緋聞兌現(xiàn)的那一天,也就是緋聞失去價值的時候。除了感慨自己沒有這種好運氣外,他們對我倆的事完全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那個時候,有件事一直困擾著我。這事說起來真是蹊蹺——沿江都是茂盛的竹子,卻幾乎從來沒有村民去砍。實在要用竹子的時候,他們寧愿到深山里去砍。
5
三月初,大黃在好味坊擺生日午宴,一群朋友給他賀壽。老吳說,我要送給大黃一個驚喜。他給大黃、老李和我發(fā)了一組手稿的照片,我們一下就認(rèn)出了這是何老師的筆跡。說起來可笑,何老師幾乎每年都要出版一部長篇小說,這些作品居然全是手寫出來的。他一手鋼筆字蒼勁有力,真給人一種用生命在寫作的印象。
老吳說,照片是我在何老師的書房里偷拍下來的,看起來何老師真的是在搞創(chuàng)作。老曾、老李你們輸定了,我和大黃坐等你們鬼節(jié)夜游贛江。
讀到藍老師的真名叫“藍甄”的時候,我的心忽然一沉。何老師的筆名叫何懷甄,這么一聯(lián)想,似有深意啊。
我把這個想法一說,大家都吃了一驚。按這個邏輯,要么確有其事,要么就是何老師真的已經(jīng)入魔了。
老李一本正經(jīng)地說,說起來,何老師倒是說過一個有點駭人的故事,當(dāng)時覺得他在瞎編,現(xiàn)在想想,似乎沒有這么簡單。那是前年冬天一個晚上,我們在青山湖畔的化文書舍喝茶,不知怎么聊起了鬼故事。何老師拗不過大家,也應(yīng)景講了一個據(jù)說是他年輕時親歷的恐怖故事,當(dāng)時在座的聽了都冒冷汗。
我們連忙讓老李說來聽聽。老李裝模作樣地咳了幾聲,開始復(fù)述這個故事。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末,何老師在百十里外的異鄉(xiāng)做工,有一天工友給他傳來消息,家里出了大事,要他趕回家里去。何老師領(lǐng)了工錢,揣上包袱,腰里插上一把斧頭,馬不停蹄往家里趕。他白天趕路,夜里就找戶人家投宿。客家人古道熱腸,對過路人十分照顧,不但讓人留宿,走時往往還會送些干糧。
到了第五天晚上,何老師摸黑走了一個多小時,都沒有碰到一戶人家。正當(dāng)他筋疲力盡、懊惱喪氣之際,忽然遠(yuǎn)遠(yuǎn)看到一個山坡上有淡淡的火光。何老師頓時興起,加速奔過去。走前一看,是一座新蓋的土墻瓦房。窗戶和門縫里透出燭光,但喚人卻沒有人答應(yīng)。何老師推了推門,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從里面反拴住。
何老師自報家門,說自己是下游桃花岵的村民,趕路回家,請老鄉(xiāng)給個方便。如此說了幾番,里面毫無動靜。何老師見無人應(yīng)答,暗想這家人也太小氣,便憤而甩包,席地而臥。畢竟趕了一天路,困意纏身,他很快就睡著了。
睡夢中,何老師被一陣聲響吵醒。他翻身起來,貼著門聽見屋里嘰嘰喳喳、乒乒乓乓的亂響,似乎在發(fā)生激烈的爭斗。何老師連忙敲門,說老鄉(xiāng)有事好商量,一家人不要傷了和氣。屋內(nèi)頓時噤聲,卻沒人給他開門。何老師頓時覺得又可氣又可笑,心想為了拒人門外,架都可以留著明天吵,也是奇聞。他于是依舊躺下睡覺。沒過多久,他又被同樣的聲響吵醒,他也再次去勸架,屋內(nèi)再一次變安靜,也依舊沒有人給他開門。
如此又折騰了幾次,何老師有些憤怒了,他狠捶了一陣大門,罵了一陣。屋內(nèi)再一次安靜下來,還是沒有人給他開門。何老師右手抓著斧頭,左手用一根樹枝從門縫里撩開了大門。
何老師推開門,眼前的情景有些瘆人:客廳正中擺著一桌豐盛的酒菜,看起來還沒有動過;神臺上燃著一對足有斧頭柄粗的白大燭,看起來已經(jīng)點了好些日子了。
何老師用力拔下一根蠟燭,四個房間轉(zhuǎn)了轉(zhuǎn),想和屋主打個招呼,但四個屋子除了簡單的家具,竟然空空如也。何老師倒吸了一口冷氣,雙腿不禁有些打抖,幾乎想扔了蠟燭立馬狂奔出去。但他畢竟剛二十出頭,血氣方剛,加之外面漆黑一片,確實沒法趕路了。
他定了定神,朝神臺拜了三拜,尋了個偏房抱著斧頭躺下了。睡下不到半個小時,怪異的響聲再一次把他吵醒了。他起床發(fā)現(xiàn)大廳的蠟燭已經(jīng)吹滅了,這才后悔沒有關(guān)大門,讓山風(fēng)徑直灌了進來。他摸出火柴,躡手躡腳地摸到神臺前。
何老師正要劃火柴,忽然感覺到有個軟軟的東西從他腳上爬過去,他嚇得大叫一聲,手中斧頭一陣亂剁,火柴盒也甩出幾米遠(yuǎn)。打斗聲戛然而止,一種讓人窒息的黑暗和寂靜吞沒了何老師。
他呆了好一陣,才想起去找火柴,足足摸了有半個小時,才在大廳的角落找到火柴盒。
他如獲至寶,點亮蠟燭,壯著膽子朝之前發(fā)出聲響的房間走去。里面依舊沒有看到任何活物,他甚至不死心地查看了床底和衣柜,一無所獲。
他頭皮發(fā)麻,卻又頗不甘心。在屋里看了半天,他總算有了新發(fā)現(xiàn)。這個房間的頂上封了隔板,一個正方的口子藏在角落里。
他找來樓梯,架在口子上,右手抓著斧頭和蠟燭,開始往上爬。他的頭剛冒出隔板面,就差點掉了下來。他看到了一生都無法忘記的畫面:
一群碩大的老鼠,正在啃食一個嬰兒的尸體,嬰兒半個腦袋已經(jīng)啃完,肚子也幾乎被掏空了。
老吳嘴里正嚼著一塊肥肉,聽到這里狂吐了一陣。
老李得意地笑了笑,繼續(xù)往下說:
何老師逃出屋子,在屋檐下點起一堆火,哆嗦著挨到了天明。天亮以后,走了半個小時終于看到一戶人家,何老師就打聽夜宿那家人的去向。
原來,一對青年攜了厚資從廬陵私奔至此,蓋屋修田,還生了一個男孩,原本和和美美。不料有天為帶孩子的瑣事斗嘴,一賭氣都離家,想著對方一定會先回家照看小孩。等到天黑,已經(jīng)沒了孩子的影子,估計是被狼叼走了。這對夫婦傷心欲絕,雙雙棄家而走,女的回了娘家,男的遠(yuǎn)走廣東。男人走前倒是跟附近的村民打過招呼,房子是反拴的,他從后門出再鎖后門,為的是讓陌生人以為房里有人,不敢盜竊。
何老師想,既然沒有人知道小孩是被老鼠吃掉的,自己還是不說破的好。想起那些比尋常見到的更大、目光更兇的老鼠,他依舊感到心驚膽戰(zhàn)。
6
我最擔(dān)心的事終于發(fā)生了:藍甄開始要我讀詩。
當(dāng)她給我朗誦“我要做物質(zhì)的短暫情人和遠(yuǎn)方忠誠的兒子時”,我那缺乏基本文學(xué)審美訓(xùn)練的腦子,像挨了一記重拳。二十多年以后我應(yīng)邀去莫斯科參加一個國際筆會,好客的俄羅斯人給我灌了一口據(jù)說酒精度超過百分之八十的伏特加,我立馬就像回到了藍甄給我講詩的時候,那種猝不及防的致命打擊,是那么相似。
那個時候,北島、顧城、海子、舒婷這些名字對我而言簡直是地獄,他們的詩句像子彈一樣莫名其妙地向我掃射過來,我痛苦不堪的時候,總是對藍甄的沉醉感到擔(dān)憂。其實現(xiàn)在回頭想想,當(dāng)時的文學(xué),已經(jīng)在走下坡路,不像八十年代前期那樣火熱了。但在中國無數(shù)個角落,依舊有那么多文藝青年無法自拔。
有一天,藍甄說要請我喝“下午茶”。我們在學(xué)校門口的空地上用移動的爐子燒水,泡開一壺山茶,一邊品茶一邊嘗她新烙的小芝麻餅。
許多年后,有個交情很深的詩人質(zhì)問我,你為什么一直不寫詩,難道你的生活里沒有過詩意么?我瞬間就想到在那樣閑適的下午,我和藍甄曬著太陽喝著茶的情景。如果讓我減壽三十年,可以換回一個那樣有詩意的下午,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交換。
但那天的結(jié)局是,在消滅了一小竹碟芝麻餅后,我鄭重地對藍甄說,我連她的名字怎么寫都老記不住,實在是讀不了詩了。
藍甄似乎有些失望,但并不生氣。她決定曲線救國,讓我讀小說。這一招果然起到了奇效。
雖然我只念到初中,但父親在世的時候,常常帶我去鎮(zhèn)上聽瞎子說書,三國、水滸、隋唐的故事,我都爛熟于心。在藍甄的書堆里,我率先向這些熟悉的作品下手,原本文言白話還有點難度,由于太熟悉故事情節(jié),反而幫助我增強了語感。
不久之后,藍甄開始給我介紹先鋒作家和尋根作家的作品。我記得第一次看到韓少功的作品時,那種親切感讓我恨不得立馬跑到他面前和他擁抱。讀到馬原、余華、格非的作品時,又驚異一個好好的故事怎么能這么變著花樣來講。
僅僅幾個月后,藍甄就要我讀外國小說了,開始是《鋼鐵是怎么煉成的》《牛虻》,慢慢就升級到了《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xué)》《安娜·卡列尼娜》。起先我很不適應(yīng)那些冗長的名字,也理解不了西方人的生活方式,藍甄就逐一給我講解。用一句流行的話來說,生活在別處,我很快就對外國文學(xué)著迷起來。我對西方人的表達方式感到極度好奇,他們的生活更是讓我神往。有時候我讓藍甄倒杯水,嘴里卻怪里怪氣地冒出一句,嘿,親愛的,賞我一杯朗姆酒如何,我保證這是今天最后一杯了。藍甄笑得前俯后仰。
藍甄的鋼筆字寫得非常好,抽屜里藏著好幾本讀書時的獲獎證書。有一次,藍甄正在用鋼筆謄寫自己寫的詩。她忽然惆悵地說,我一直不會寫毛筆字,上中專的時候老師教過一個學(xué)期,我連楷書都沒有學(xué)會,更別談隸書、行書、草書了。
我聽了非常慚愧,在鄉(xiāng)下人眼里,藍甄已經(jīng)算是知識分子了。她尚且如此好學(xué),我一個農(nóng)民,有什么理由不上進呢?從此我更加賣命地讀書。那個時候,我讀書的速度是非常驚人的,常常傍晚讀到凌晨,就干掉一本經(jīng)典的長篇小說。藍甄說,這么下去,你很快就要超過我了。
藍甄經(jīng)常寫詩,每個月都往全國各地的雜志投稿,但總是石沉大海。有時候她慫恿我寫寫東西,但我實在是寫不出來,她就逼我講故事。身邊的故事講完了,我就不得不開始胡編亂造,久而久之,我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會虛構(gòu)故事了。有一次,我虛構(gòu)了一個農(nóng)民向奸商復(fù)仇的故事,藍甄聽得如癡如醉,最后就按我的口吻把它寫了下來,投到了省城一本叫《晴天》的文學(xué)雜志上。
藍甄的同學(xué)秦瑜在這個雜志社做實習(xí)編輯,經(jīng)常給藍甄寄書和雜志,傳遞文壇的最新消息。秦瑜的字也寫得很漂亮,特別是簽名寫得非?;ㄉ?,讓我們好好羨慕了一番。
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藍甄和秦瑜都有點小資。有一次她們談到省城的南湖上有一座水觀音亭,是古代一個王爺為愛妃修的梳妝臺。關(guān)于這個亭子的出處和意義,她們竟然互通了十封信來討論。藍甄還說,等到明年暑假,我們就到省城去,親自看看這座水觀音亭。
藍甄的那個故事,出乎意料地刊發(fā)在了那本雜志上。甚至還配了一個知名文學(xué)批評家的評論,充滿溢美之詞。
藍甄喜極而泣,認(rèn)為我的天賦其實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她。她決定讓我寫作,開始是我口述她記錄,慢慢就由我自己折騰了。那真是一段黑暗的日子,我輕易就可以“捏造”一個有趣的故事,卻不知道該如何下筆。藍甄卻由不得我,拿出每頁正好八百字的小方格紙,每天不寫滿兩頁紙不讓睡覺。
一個多月后,在她的幫助下,我勉強寫出了一篇五千字的小說。
還沒有等到這篇稿子的結(jié)果,命運又把我拉回了煉獄。
7
那天晚上十二點,我剛洗澡躺下睡著,就被老吳的電話吵醒了。他說,緊急情況,速來環(huán)湖路水立方網(wǎng)絡(luò)會所。
老吳是個非常嘴賤的人,成天絮絮叨叨個不停,不管別人怎么攻擊他,他都能把精神勝利法發(fā)揮到極致,動則“哈哈哈”地笑出一副“你又輸了”的樣子。雖然他說的話我們基本當(dāng)做耳邊風(fēng),但一旦他使用了“緊急情況”這個詞,我們就多少有點當(dāng)回事了。有一次他正在玩魔獸,網(wǎng)管通知交警要拖車,他在微信群里吼了幾句“緊急情況”向我們求援,我們都沒理他。游戲已經(jīng)到了節(jié)骨眼上,他只好讓那輛起亞被拖走了。事后他鬼哭狼嚎地說,不怕豬一樣的隊友,就怕沒義氣的朋友?。÷牭梦覀円魂噾M愧。后來我們逼著他請吃了一頓飯,這事就算完了。讓他請吃飯已經(jīng)超出了正常人的邏輯范圍,但老吳居然在微博上說他把我們幾個治得服服帖帖,讓我們大跌眼鏡。
我不得不郁悶地穿好衣服,趕到了那個網(wǎng)吧。我住得最近,卻到得最晚,老李、大黃、老吳一起鄙視地看了我一眼。我忙說,別看我啊,老葉不是也沒來嗎?
大黃說,人家老婆快生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不過即使這樣,老葉還是極度關(guān)注這個事情的進展,要我們隨時把新消息告訴他。
老吳說,言歸正傳,今天我破天荒地連輸了三把魔獸,我想了很久都沒搞清楚為什么。后來我想起來了,最近讓我略感掛念的,只有何老師的這件事。我跟你們有賭約在身,總想有個結(jié)果。
為了驗證事情的真?zhèn)危蠀窃趲讉€知名論壇上發(fā)了“尋找藍芫渡”的帖子,沒想到引來一大群網(wǎng)友“圍觀”。有人問他是不是感情受挫,有人推銷越南新娘,有人問這是不是炒作,有人說完全看不懂發(fā)帖人在說什么……
在老吳絕望地又玩輸了幾把魔獸之后,他準(zhǔn)備關(guān)機回家。這個時候,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論壇上“藍芫渡”已經(jīng)成了一個熱門詞。他仔細(xì)一看,原來有個網(wǎng)名叫“可愛的江邊”的網(wǎng)友發(fā)帖稱到過藍芫渡,而且對那個地方印象深刻。
帖子上說,幾年前,“可愛的江邊”利用十天的年休假時間,和一群驢友進行了一次名為“尋找贛江源”的活動。章江、貢江在虔州合二為一,成為贛江。根據(jù)地圖上的標(biāo)識,贛江源頭應(yīng)當(dāng)在貢江源頭。驢友們從各地齊聚虔州,先租木船沿貢江而上,預(yù)備到無法行船的地方再騎自行車。因為習(xí)慣了“一江春水向東流”,而貢江卻是從東向西流,所以早晨出發(fā)的時候,他們一度產(chǎn)生了“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的錯覺。木船靠一臺老舊的柴油機驅(qū)動,加上逆水而上,所以速度很慢。當(dāng)天傍晚,船??吭谝粋€叫寶礦渡的碼頭,大家上岸宿營。
碼頭邊上有座類似破廟的建筑,一塊標(biāo)著“寶礦渡小學(xué)”的鐵牌已經(jīng)銹跡斑斑,看起來這個學(xué)校已經(jīng)廢棄了。小學(xué)里住著一位四十出頭的藍老師,藍老師熱情地接待了這群驢友。原本他們只想在門前的空地上搭帳篷,藍老師卻安排他們到原來的教室里用舊桌子拼出一個通鋪,并去村里借來了草席和枕頭。
藍老師雖然四十多歲了,但優(yōu)雅大方,知書達理。她屋里擺滿了中西方名著,還有一些精致的竹制工藝品,種種跡象,都讓人覺得她完全不像鄉(xiāng)下人。
當(dāng)晚藍老師為大家燒了一桌豐盛的飯菜,甜美的南瓜湯、入味的酒糟魚和清淡的韭菜炒蛋博得大家交口稱贊。飯后,藍老師沏了一壺茶,大家圍坐一起聊天。藍老師說,這里原本是畬族人的自然村,人口很少,全村都姓藍,江邊的渡口原來叫藍芫渡,村子也叫藍芫渡村。九十年代中期,村里勘探出稀土礦,外來人口開始大量涌入。后來礦上為了打響名聲,就把藍芫渡改成了寶礦渡。
有個驢友非常喜歡研究地名,就問藍老師,為什么原來這里叫藍芫渡。
藍老師便為大家講了一個傳說。
很久很久以前,一對畬族青年男女相愛卻不被家里允許,他們就從上游乘木筏私奔到了這里。這里原本荒無人煙,只有少數(shù)獵人和伐木人偶爾出現(xiàn),他們在此燒荒開田,生下四個兒女,過了十年艱苦卻快樂的生活。一年清明前后,一群伐木人來這里砍木頭,見女子容貌美麗,便起了歹心。他們將丈夫捆在一根木頭上,拋進了江里,隨后就要對女人施暴。女子誓死不從,拔刀自殘,頓時鮮血四濺,四個幼兒哭成一片,伐木人動了惻隱之心,便沒有繼續(xù)加害。后來村里陸續(xù)來了新的居民,但女子始終未改嫁,而是含辛茹苦地把子女養(yǎng)大。女子始終覺得丈夫還會回來,每年清明都會到渡口眺望等待,大哭一場,同時種下一棵竹子,幾十年從未間斷,沿江而下也因此長出連片茂竹。村里人感念這個叫藍芫的女子的忠貞,就把渡口和村子都叫做藍芫渡。女人死后,村民們認(rèn)為江邊的竹子冤念太深,用了不吉利,便沒有人再去砍伐,竹子因此變得更加茂密。
這個傳說讓驢友們唏噓不已。
藍老師的兒子剛剛考入省城的師范大學(xué),說起兒子,她滿臉的自豪。
8
有一天,工友給我捎來消息,說家里出了大事,要我務(wù)必立馬趕回去。
我這才意識到,我已經(jīng)離家一年半了。除了托工友捎錢回去,我?guī)缀鹾湍莻€家中斷了一切聯(lián)系,連春節(jié)都是在林場度過的。我甚至沒有問過母親的身體狀況!還有妻子,雖然很難說我和她有沒有感情,雖然她的無理取鬧帶給我巨大的痛苦,可她畢竟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母親和老婆盼我回家,我卻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在文學(xué)和情欲的世界里無法自拔。想到這里,一種巨大的羞愧和虛無像一只麻袋一樣把我套進去了。
在江邊散步的時候,我掙扎了很久,還是跟藍甄說,我要回去一趟。
藍甄腳步停了一下,但似乎沒有太驚訝。
她嘆了口氣說,你知道我為什么不在乎你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嗎?因為我知道你遲早都要離開我的。
我慌忙抓住她的手說,我不會的,我一定會回來找你的。
她苦笑了一下,撲在我懷里哭了半天。
藍甄說,幾百年來,多少貨郎、船工、伐木工人、乞丐從外地來到藍芫渡,娶了這里的女人又撇下妻兒離去,留下女人撫養(yǎng)兒女長大。
這時我才從她口中得知,藍甄的父親是三年困難時期,從北方南下的逃荒難民,六十年代末流落到藍芫渡,娶了藍甄的母親。藍甄三歲的時候,父親不辭而別,她已經(jīng)完全不記得父親的樣子了。藍甄讀中專時,母親不慎落水身亡,年僅三十六歲。
藍甄為我準(zhǔn)備了一袋干糧,一本她用鋼筆謄抄的詩集和包得很仔細(xì)的一捆書。臨走,她把鋼筆插到我的口袋,嘆口氣說,想我的時候,就寫寫字吧。她似乎料定我不會再回來了。
她倚在門口,望著我走遠(yuǎn),沒有跟過來,只是奇怪地用手摁著肚子,淺淺地?fù)嶂?/p>
由于山路難行,我足足花了八天才到家。路上我遇到一件觸目驚心的事——一對夫妻因為吵架賭氣丟下孩子,結(jié)果孩子被老鼠吃了,我親眼目睹了老鼠啃食嬰兒的場景。
家里的確出了大事,我老婆懷孕五個月了。
不管母親怎么威逼,老婆始終不肯說出孩子的父親是誰。
我到家后,母親私下跟我說,你們倆一直都懷不上,要不我們先讓她把孩子生下來,如果是男的,我們就留下,如果是女的,就把她們母子趕走。
我聽了不寒而栗。在藍芫渡的時候,藍甄跟我說起魯迅和朱安的故事,魯迅雖然和包辦婚姻的原配朱安沒有感情,也通過自由戀愛找到了他的真愛許廣平,可他永遠(yuǎn)不能和朱安離婚,因為他知道,那樣一定會讓朱安走上絕路。
其實妻子沒有對不起我,我并不愛她,甚至比她先在實質(zhì)上背叛婚姻。但是我知道,如果我和她離婚,她恐怕就很難有活路了。還有她肚子里的孩子,我有什么權(quán)利去毀掉一個孩子呢?那樣的話,我也和那群老鼠沒有什么分別了。
我只能先待在家里了。
端午的時候,林場出了大事。原來管事的張大頭忽然摔死在山崖,誰也不知道是不慎跌落,還是有人謀害。但在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死個人實在太微不足道了,隔三差五,就能聽到有人病死、摔死、淹死、電死,誰也不會去追查原因。
張大頭是我們村在林場的靠山,他一死,早就對我們村的工人有意見的村民們就開始爆發(fā)他們的敵意了,村里出去的伐木工人便集體回來了。
這是一九八九年,我徹底失去了林場的消息。
妻子生了個女兒,這是一個非??蓯鄣暮⒆?。母親見我不僅沒有趕走妻子,還對女兒疼愛有加,一氣成疾,很快就病故了,她至死都不肯原諒我。在她眼里,我是多么窩囊啊。
我再也沒有回去過藍芫渡。最初的一兩年,我?guī)缀趸氐搅巳チ謭鲎龉で暗臏嗀瑺顟B(tài),每天干農(nóng)活,和妻子貌合神離。我們甚至不睡在一起。
但是女兒清澈的眼神,喚起了我對生活的希望。
我又開始讀書了,藍甄給我的書里有《紅樓夢》和《戰(zhàn)爭與和平》等好幾本名著,當(dāng)我一遍遍翻閱它們,從懵懵懂懂和逐漸清晰,我覺得我進入另一個世界。我也開始練字,甚至用鋼筆抄完了整本《安娜·卡列尼娜》。
每天晚上,當(dāng)我閱讀或者抄寫的時候,女兒就安靜地坐在我的膝蓋上,眼神澄澈如水。我永遠(yuǎn)都不明白,為什么她那么小就可以這樣安靜地看我半天。
一九九二年,我開始發(fā)表小說,不久就破格進入縣文化局工作。同年,妻子和我離婚,與女兒的親生父親結(jié)婚,女兒歸我撫養(yǎng)。
一九九三年,女兒因急性肺炎去世。我悲痛欲絕,但并不驚訝,有一種預(yù)感被證實的感覺。我一直覺得女兒是上天派來拯救我的,她讓我知道塵世間真正的美好,讓我放下怨念,讓我走出混沌。我也知道她一定會離開我的。就像藍甄知道我一定會離開她一樣。
一九九四年,我接受省城編輯的邀請,赴省城從事專業(yè)寫作。在長途汽車上,我想起了當(dāng)年藍甄倚在門上眷戀不舍的眼神。她應(yīng)該早就嫁人了吧,希望她幸福。我這樣想著,淚流滿面。
9
我們和“可愛的江邊”取得了聯(lián)系,他姓胡,我們便照例叫他老胡。老胡也在省城工作,是一家銀行的產(chǎn)品經(jīng)理。老胡聽說了何老師的故事,也非常震驚。我們一致決定瞞著何老師,親赴藍芫渡。
事情出乎意料的順利,周末我們從省城驅(qū)車五個小時到了虔州,一打聽寶礦村,居然已經(jīng)聲名遠(yuǎn)揚。原來寶礦村因為濫采稀土,造成了嚴(yán)重的環(huán)境污染和水土流失,還因征地糾紛出了人命,成了政府重點治理的對象,各類媒體天天報導(dǎo)。這些年贛南的城鎮(zhèn)化飛速發(fā)展,我們從虔州開車沿著江邊的水泥路向上游奔馳,只花了一個多小時就到了寶礦村。
寶礦村已經(jīng)被破壞得千瘡百孔,四處裸露的山,遠(yuǎn)遠(yuǎn)望著像一道道傷疤。為了建倉庫,小學(xué)已經(jīng)被拆除。我們沒有找到藍老師,但見到了她的兒子何潭。
何潭長得高大魁梧,一表人才。大學(xué)畢業(yè)后,何潭在省城一所知名高中任教。這次寒假回老家,是來給母親上墳的。藍老師一年前因胃癌去世,何潭說,這多半和開發(fā)稀土帶來的水污染有關(guān)。
我們沒有說破來意,只說幾年前來此地旅游曾經(jīng)得到藍老師的照顧,此次特意來看看他。
何潭隨我們的車一起回了省城,我們成了好朋友。我們經(jīng)常一起打球、玩桌游。
四月初,花開成錦的季節(jié)里,我們約何老師到水觀音亭小聚,并向他介紹了我們的“新朋友”何潭。何老師和何潭一見如故,為了水觀音亭的由來,他們各執(zhí)一詞,爭得面紅耳赤,卻惺惺相惜。
我們幾個在一邊含淚看著,享受著從來沒有過的幸福。
責(zé)編:朱傳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