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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貨:詩話

2014-03-10 11:20歐陽昱
詩林 2014年2期
關(guān)鍵詞:寫詩澳洲英文

歐陽昱

詩歌與生活

最近一位朋友寫信來,提到詩歌與生活,說:“歐陽兄,最近讀你的詩歌最多,并和樹才探討了一番。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從未搭理大陸上除伊沙之外的其他口語詩,卻在感受你變化中的詩歌寫作:詩歌即生活;或者掉過頭來,生活即詩歌。你走向口語化實驗,并令人驚訝不已地返視詩與生活這對主賓關(guān)系。我需要再度審視二者的紋理與區(qū)別。但我首先想聆聽你的看法?!蔽耶?dāng)時在忙一份商業(yè)翻譯,從中挖了一個空子,就作了一番回答,如下:

“謝謝高尚兄。詩歌已經(jīng)為世人不齒。當(dāng)我問我教的那些80后乃至90后的學(xué)生看不看詩時,幾十個人中舉手的僅有一二。當(dāng)我再問他們是否寫詩時,這些人居然哈哈大笑起來,覺得這個問題實在太滑稽了。

“這次在深圳與朋友讀詩,同行的還有兩個商人朋友。他們在那兒如坐針氈,完事后怨聲載道,但我不怪他們,我怪那些詩人,因為他們讀的詩實在距離現(xiàn)實、現(xiàn)世太遙遠,太不相干。

“其實口語并非口語,還是唇語、舌語,以及口腔語和嘴語。它是直接與快感、口感相連的。我以我手寫我口,好像是朱自清說的,就是這么簡單,但口語詩又跟口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因為我們寫詩時,從來就沒有用口去念過,只是從手上、指頭上走了一遭,在心中、在腦中過了一遍,在眼睛中過了一遍,所謂口語,就是一種快感詩,追求快感的詩歌,而不是那種故作深沉,寫得誰都看不懂的詩。直到今天,在中國、在澳洲,這種詩還大有市場,特別是在澳洲。最難懂的詩,其實最容易寫,我就這么寫過、玩過,用英語,在澳洲大報發(fā)表過,總有一天,我要把這一切拆穿,讓他們知道詩歌的真相。有個澳洲白人夸口說:他一部小說寫了十年。還有一個人說:他把一首詩修改了十幾次。可是我要說,我最好的詩歌永遠都是一次也沒有修改的。我的英文詩歌七年連續(xù)被收進澳洲最佳詩歌選,沒有一首是修改過一個字的,就這么簡單。

“一個詩人,就是一條不斷創(chuàng)新的河流,流到哪兒,就創(chuàng)作到哪兒,就像我那樣,隨處走,隨處寫,哪怕走進墳?zāi)惯B骨灰都在寫,通過后世來寫?!北M管路遙對詩人的表現(xiàn)頗帶偏見,但他能比較敏銳地注意到“詩情”,作出這樣的判斷:“難道只有會寫詩的人才產(chǎn)生詩嗎?其實,所有人的情感中都具備詩情——而普通人在生活中的詩情是往往不會被職業(yè)詩人們所理解的?!边@跟我前面說的情況是一樣的。人人都是詩人,唯一的差別在于,有的人一生寫詩,有的人一生都不寫詩罷了。

詩、畫、音樂

奇怪得很,哪怕從來不看詩,也不寫詩的人,一談起詩歌,就能做出“這哪是詩”或“這是詩嗎”之類的評判,好像他們天生就是詩歌評論家。這與人們對繪畫的態(tài)度不一樣。任何人看到一張畫,都不會說:這是畫嗎?而是說:這畫很像或很不像。這又跟人們對音樂的態(tài)度不一樣。從來沒人聽到一首歌曲或樂曲,就下結(jié)論說:這哪是音樂?而會說:這音樂好聽或不好聽。

對于繪畫,人們關(guān)心的是像不像。對于音樂,人們關(guān)心的是好聽不好聽。唯獨對于詩歌,人們卻像上帝那樣,無論懂不懂,都要做出是不是的評判,這是很沒道理的,就像詩歌一樣沒道理。下面就給你看俺一首《這不是詩》:

天空是一面藍鏡/如果沒有白云/你會把頭撞破。

現(xiàn)在,我越來越喜歡別人看到我的詩后評論說:這是詩嗎?或者更干脆地說:這不是詩。除了那人什么都不懂之外,沒有別的意思。

通 詩

我們說通神、通靈、通體、通天,但我們還沒有“通詩”這個說法,因為它是我生造的,來自讀詩的體驗。我發(fā)現(xiàn),詩人在表達事物時,哪怕中間隔著久遠的年代和國度,在有些語言點上,竟然會有很相似的地方。下面僅舉三例。

近讀一德國詩人Johannes Bobrowski(1917-1965)的英譯詩,其中讀到一句說:“you come, my river/out of the clouds(你來了,我的河/從云中來了)?!?一下子就想起了李白的“黃河之水天上來”。

美國詩人默溫在一首詩中這么說:“passing the backs of trees/of the rain of the mourners/the backs of names the back/of darkness(經(jīng)過樹的背后/哀悼者的雨的背后/名字的背后,黑暗的/背后)。” 讓我一下子就想起大陸詩人于奎潮的詩《背后》:“村莊在一棵樹的背后/黑夜在白日的背后/魚在水的背后。”其結(jié)尾猶好:“一生的空蕩/在忙忙碌碌的背后?!焙髞碛袀€荷蘭裔的澳洲女詩人把這首詩用英文改寫了一下,本來想在這兒引用,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在哪兒了。

默溫還有一首詩的詩句,讓我想起了我自己的詩。它是這么說的:“…all the windows facing/west down the avenue were reflecting/a red building flaming like a torch(林蔭大道所有朝西/的窗戶都反射出/一座紅色的建筑物像火把一樣燃燒)?!彼屛伊⒖滔肫鹆宋以谏鲜兰o80年代初在大學(xué)寫的一首中文詩《美》,其中有句云:“美在朝陽剎那間點燃向東的幾千面金閃閃的窗戶?!迸c默溫頗似。但那時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何許人也,更不用說讀過他的詩了。

這種現(xiàn)象,我稱它為通詩。

成詩的道理

記得讀研究生時看毛姆的英文原著,他關(guān)于創(chuàng)作時說的一句話,大意是不深思熟慮,是不輕易下筆的。我當(dāng)時就有想法,后來越來越不相信,因為我下筆之前,尤其在寫詩的時候,是很少深思熟慮的,往往是寫了上句,下句才開始一個個字地流出來,就像鑿開一道清泉,上水哪知下水何時冒出,以何種形式冒出、以何種容量冒出呢?

昨天晚上來家的前詩——現(xiàn)在忙于房地產(chǎn),再不寫詩——在談別的東西時,也說了一點關(guān)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大意也是寫詩不能等,得停下來,如果在騎車過馬路時,就得趕快騎過去就停下來,掏筆就寫。

我越來越形成這種看法和這種寫法,即詩歌必須是隨時隨地的寫作,其釀造過程早就在心中和腦中發(fā)生,只需要觸發(fā)和觸動,碰到什么就可以出來。哪怕做愛時沒法用筆寫,還是可以趁著下面動的時候,上面口占一首的,還更增強效果。

上面這些想法,就是看到蒙田說的一句話而產(chǎn)生的。蒙田說:“我必須用筆進行思考,跟人走路用腳一樣?!?/p>

洗 心

中國有句成語,叫“洗心革面”。沒想到,在茨維塔耶娃的英譯詩中,也發(fā)現(xiàn)有類似的意象。那兩句詩的英文是:“the island of the heart/Should be washed in every part?!弊g成中文就是:“心的島嶼/應(yīng)該洗凈每一個部分?!笨紤]到漢語的“心臟”二字,從字面上看就是心臟,有心很臟的意思,這兩句詩就更有意思了。

看來,中國古人大約是有鑒于心臟,才建議洗心的。

不知道俄語是怎么說的。

給 死

伊沙在他《伊沙詩選》的“代自序”中說,“當(dāng)集子出版,你這一階段的寫作就被宣判了,被宣判的是歲月,是你永不再來的一段生命”。這使我想起我的澳洲作家朋友Alex Miller過去常說的一句話,每當(dāng)他完成一部長篇,他就會說:作品的結(jié)束不是“give birth”(給生、讓作品出生),而是“give death”(給死、讓它死去)。在這一點上,兩人的認識是很相近的。

我則不這么認為。作品生出來了,通過讀者而活。沒有讀者它也不會死,只是等著有朝一日,也許幾百年后有人來讀。即使被火燒了,在燒成灰燼之前,它也有一個讀者:火。

寫 事

漢語有“說事”的說法,卻沒有“寫事”之說。長期以來,我一直堅持寫事,像我在一首詩中所說,“寫字、寫事、寫詩”,把“詩”還放在“事”后。我注意到法國詩人Francis Ponge(國內(nèi)有譯成弗朗西斯·蓬熱的),就是因為他專門寫事的散文詩,后來好像國內(nèi)還出版了他的中譯本《采取事物的立場》,盡管我看的是英文翻譯。

沒想到,里爾克也愛寫事,據(jù)他說:“創(chuàng)造物,不是塑成的、寫就的物——源于手藝的物?!边@句翻譯很費解,估計是說不是什么什么,“而是源于手藝的物”。

不小說

大約十年前,見到一個那時還是朋友、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的澳洲詩人,知道我出了一本英文長篇小說,表現(xiàn)出很不以為然的樣子,嘟囔了一句,大意是既已寫詩,何必小說。關(guān)于這個,辛博斯卡說得很到位。她說:“散文能夠容納一切,包括詩,但詩歌的空間只容納詩?!?/p>

我讀了她詩集最后一首詩后,寫下了我的感想:“太好了!看了詩,就不用看小說了。純粹是浪費時間。小說的功能就是浪費時間!”

我將該詩譯于下面:

《ABC》

現(xiàn)在我永遠也不可能發(fā)現(xiàn)

A對我有何想法,

B是否最終原諒了我,

C干嗎裝得沒事人一樣,

D趁E沉默不響時扮演了什么角色,

F究竟指望得到什么,

G明明知道得很清楚,卻不知為啥忘記了

H要掩蓋什么,

I想補充什么。

也永遠也不可能發(fā)現(xiàn),

我的在場對J、K,以及其他字母

意味著什么。

這首詩的內(nèi)容擴展開來的話,至少可以寫個短篇吧。

孤 獨

美國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一本609頁的英文詩集看完,總的來說覺得不怎么樣,一是好的早已看過,二是除了好的之外,其他就很一般。倒是有一首長詩中,有一段詩談孤獨,覺得不錯,隨譯如下:

不,從人病得要死起,

人就孤獨,而他死的時候,就更孤獨。

朋友都假裝跟著一起去他墓地,

但人還未下葬,心思就轉(zhuǎn)到別處,

紛紛想法,回到生活,

回到活人身邊,回到理解的事物。

是的,人世惡極。

這種孤獨,讓我想起廖亦武。他說他寫作時,家里人全不理解,全“不過問”。接著感嘆道:“一個人被冷落久了,就會莫名其妙發(fā)火?!?/p>

這種感覺,我也有,不僅是被家人冷落,更多的是被朋友,其實根本算不上朋友,都是那種人一死、“心思就轉(zhuǎn)到別處”的人,甚至人沒死,心思早就轉(zhuǎn)到別處的人。有時發(fā)起火來,就恨不得把電子郵件當(dāng)槍,一槍打死對方一個,凡是不喜歡的都打死?!笆堑模耸缾簶O”,包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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