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炳焯
吳冠中少時留學巴黎,于1989年春天回到闊別四十年的巴黎。《舊書攤》不僅是畫家留學巴黎的年少回憶,更寄托了數(shù)十年歲月的無限感懷。
那回去巴黎之前,友人告訴我,你一定得去看看塞納河畔的小書攤。于是,在到了巴黎的第二天一大早,我便獨自一人帶著地圖一路走到塞納河畔。
我發(fā)現(xiàn),河的兩岸一字排開許多小書攤,從圣米謝爾橋開始,一直到盧浮宮前面的米魯塞爾橋,視線所及,真是嘆為觀止。老實說,我沒想到塞納河畔竟會如此簡陋、寒磣,這里有點像國內(nèi)小攤販隨時“走鬼”的小地攤,你甚至無法與想象中的塞納河、盧浮宮以及巴黎圣母院等景觀聯(lián)系在一起。
其實,這里的小書攤只不過是巴黎市民用來交易舊書報、雜志、郵票、明信片等一類印刷品的地攤,它們大都是做成兩米見長,深黑色或墨綠色的大鐵箱,這些鐵箱子只是用極簡單的方法固定在河兩岸的護欄上,只要打開箱子稍加整理,就成了一排排的書架。攤主平時并不是每天都開門售書的,他們大都是在節(jié)假日或游客多的日子才來的,平時甚至會覺得有點冷清,據(jù)說還真有不少人在這里淘到了自己珍愛的書籍。
小書攤究竟始于何時?誰是第一個在這里設攤出售“二手書”的人?巴黎人為何對這個二手書攤?cè)绱酥覑???jù)說,舊書攤始于18世紀法王路易十六時期。很多書販子大都出身于書市,大革命時期,許多圖書館被劫掠,數(shù)以千萬計的圖書散落在各處,于是那些書開始被游走的貨郎販賣。他們背著書,沿著塞納河邊的矮墻游走。書很重,以致他們不得不經(jīng)常放下來稍作休息。一直到1850年以后,河堤逐漸被越來越多的小書攤占據(jù)。逛書攤、淘舊書,也成了不少巴黎市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一個多世紀以來,這些小書攤以如此簡陋的身軀,無所顧忌地匍匐在終日流淌的塞納河畔,與周圍環(huán)境形成如此強烈的反差,卻又如此和諧地廝守在一起,始終占據(jù)著你視線中最激動人心的地方。據(jù)說,小書攤很早就入選“聯(lián)合國世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來這里的游客雖然不如巴黎其他著名景區(qū)來得多,可這些小書攤在巴黎人心目中的地位一點也不亞于凱旋門和埃菲爾鐵塔。它為何有如此大的魅力,讓巴黎人這么難以割舍?小書攤為什么可以在號稱世界最浪漫的國際大都會中,以如此簡陋的身軀安然據(jù)守塞納河畔,想來真有點讓人不解。
我翻查了一些資料,這一切的不可思議似乎又找到了答案。郭宏安先生在《塞納河·萊蒙湖》一書中提到:事實上,在法朗士的一篇文章中就曾經(jīng)看到過小書攤的身影,在加繆的《墮落》中還寫下了“河水在舊書店關門的書箱中閃閃發(fā)光……”的句子,這樣的景觀在一個以物欲和時尚著稱的大都會中,不禁讓人怦然心動。讀到這些智者的文字,你也許會明白,小書攤的存在,其實就是一座城市對世俗化生活的執(zhí)著和守護。事實上,巴黎人并沒有因為它的簡陋而對它的存在價值表示過任何懷疑,以至于這些小書攤也成了這個城市最動人的人文景觀之一。巴黎人既珍視那些上千年的城堡和教堂,又樂于接受工業(yè)化時代的埃菲爾鐵塔,同時也癡迷這些屬于城市最底層的小書攤。有了這些小書攤,巴黎城市的底色就顯得更加豐富,大都會的魅力也更加迷人。
或許,在部分國人眼里,這些用鐵皮做成的小書攤,與巴黎,與塞納河,都有點格格不入。可是,它們居然在這里存在了近兩個世紀!這讓我想起國內(nèi)的許多城市,不少都是在“一夜暴富”之下建立起來的,城市管理者也不可避免地用“擺闊”的心態(tài)來對待城市的建設和管理。像這樣的鐵皮書攤,十有八九會面臨被拆、被遷的命運。然而,一個城市最需要的人文景觀,就在于它的兼容并包;一個大氣的城市,也該接受那些看起來不夠大雅的景觀的;她不會簡單地追求奢華浮糜、人為的雕琢,因為這些都與一個世界級都市的品格格格不入。
然而,在我們目力所及的城市,那種“破壞”性的建設卻在天天上演。整齊劃一,求新求大求豪華,正是此類城市的通病。在這當中,管理者顯然忽略了市民多樣性的生活需求。而在我看來,無論城市如何發(fā)展,讓市民感受到生活的幸福和便利,營造一種真正源于生活基本需求的人文景觀,是所有城市管理者的責任。
回到現(xiàn)實中,不知你是否有這樣的體驗——當我們住進了洋房和別墅,內(nèi)心卻愈加思念以往街坊鄰里的噓寒問暖;當?shù)缆吩酵卦綄挘覀儗σ酝榧俺菂^(qū)的小河和汩汩流水的記憶卻無法“抽刀斷水”;當所有商販都被固定在一個地點經(jīng)營時,我們對深冬之夜從小巷處傳來“得得”作響的云吞面叫賣聲,更是有一種難以割舍的懷想……這些充滿人情味的場景,在所謂城市化、現(xiàn)代化大潮的裹脅之下,似乎很難逃脫“注定要退出歷史舞臺”的噩運。但是,可不可以,它們可不可以像塞納河畔的小書攤那樣,長長久久,留存在你我的身邊,而不只是在記憶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