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名字很絕,叫公社食堂。別人叫東亞酒樓、歐陸食屋、環(huán)球飯莊,它叫公社食堂,我眼球一亮,決定就在這家吃飯。老實說,即使它叫生產(chǎn)隊食堂,我仍然會選中它。
該食堂地處沈陽城東,廳堂布置得很有想法:干辣椒串和大蒜辮子掛在這邊,領袖像和大批判宣傳畫掛在那邊,“公社是棵長青藤”的歌聲在這邊和那邊之間回蕩,一個女孩登場,又清秀又雄壯。
女孩讓我點菜,我剛想叫小姐,核計核計,把話又咽回去。不叫小姐不是因為她的長相,是因為她的扮相——頭戴黃軍帽,身穿綠軍裝,腰扎寬皮帶,臂纏紅袖章——這哪是餐廳服務員?這是颯爽英姿、威風凜凜的紅衛(wèi)兵小將!21世紀的飯店冒出紅衛(wèi)兵,非常出乎我的意料。再一看,滿地嗖嗖行走的都是紅衛(wèi)兵,人人胸前一枚金色像章,手中一冊紅皮小本,語錄本?記賬本?我倒吸一口冷氣,想起恩格斯老人的名言: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
但是我不夠典型,我不該爺一般坐著,我該孫子般起立,謙卑地向紅衛(wèi)兵致敬。我出身不好,當小孩時曾被紅衛(wèi)兵教育過,教育得三竅出血,兩竅出淚,另兩竅不往外出東西,往里裝,裝滿了鏗鏘有力的教育聲。以我的經(jīng)驗,紅衛(wèi)兵教育人時愛用皮帶(尊稱武裝帶),皮帶頭乃白金屬造就,刻有白五星一枚,摸在手里又涼又硬,掄到身上又熱又疼。眼前,公社食堂的女小將恰恰也系著這種皮帶,天曉得她們從哪兒進的貨。只聽說有集郵、集糧票、集像章的,還沒聽說有集皮帶的。
見我遲疑不點菜,小將小臉一繃,有點不耐煩。小將一不耐煩我當年的感覺全回來了,馬上老老實實,不敢亂說亂動。為了不耽誤紅衛(wèi)兵的寶貴時間,我草草點了一盤肉、一瓶酒,就客客氣氣請紅衛(wèi)兵離去。紅衛(wèi)兵將離未離之際,我不但說了聲感謝,還說了聲慢走,說得紅衛(wèi)兵回眸一愣。
小肉吃著,小酒喝著,望著滿屋的小將,我覺得自己有一肚子的話要說。酒壯人膽。喝到第三杯時,我來了勇氣,高聲命令紅衛(wèi)兵,去!把你們領導叫來。
老板很快就出現(xiàn)了,十分有禮貌地站在桌前,臉上油汪汪的,是個和藹的營養(yǎng)過剩者。我正色說,你們這兒,叫公社食堂也就叫了,怎么還把紅衛(wèi)兵請回來了?
老板上下打量我一番,親熱地說:大哥,這不是完善服務嘛。對門那家滿族風味館,小姐一律清朝古典裙兒,馬蹄子鞋格登格登的,誰說啥了?
我說是啊,哪天你開個日本料理,弄一伙皇軍,戴著屁股簾兒戰(zhàn)斗帽,張口哈依,閉口吆希,誰不點貴菜就罵誰巴格牙路。
老板說,哥,你真淵博,一看就是有水平的人??墒悄阆胍幌耄t衛(wèi)兵再不濟,也是咱中國內(nèi)部的事兒。再說了,紅衛(wèi)兵是誰的衛(wèi)兵?他們服過誰?能叫紅衛(wèi)兵伺候一把,你幸福不幸福?
我說,能當紅衛(wèi)兵的領導也挺幸福的。
老板說,啥領導?混口飯吃。
我說,如果你真的喜好這一口,就應該再完善一下,把菜名改一改,讓方方面面都和當年配套成龍。
怎么改?老板于業(yè)務上十分留意,馬上虛心請教。
我醉醺醺地點著菜譜序號說,這個這個嘛,1號,就叫紅燒走資派;2號,油炸帝修反;3號,糖醋壞分子;4號,清蒸大叛徒……
老板終于露出不悅神色:哥,你這是成心不想讓我掙錢吶。清蒸大叛徒,我上哪兒找大叛徒去?不嫌油大你把我清蒸得了,不夠再蒸倆紅衛(wèi)兵!順手一指酒柜那邊的女小將。女小將以為這邊喊她,雄赳赳走來,傻笑著招呼我說:先生,再添點酒吧?
(選自《劉齊集》/劉成信 主編 劉齊 著/吉林出版集團有限公司/2013年5月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