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思寧
(南京師范大學,江蘇 南京 210097)
《渡荊門送別》與《旅夜書懷》詩兩首分別出自于唐代詩歌的代表人物李白、杜甫之手,皆為五律且用韻相同。兩首詩寫景抒情,又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相似的“大江大河、平野千里”的意象,還分別創(chuàng)造了千古名句。由此可見兩首詩何其相似,但細品之下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在相近的語言之下,其實蘊含了風格迥異的情景設置、詩人形象和深層意蘊。其中“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和“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兩句最為典型。
先看李白《渡荊門送別》。這首詩是詩人青年時期出蜀游歷途中所作,題為送別卻非一般詩作中常見的詩人送別親朋摯友,而是詩人自己離鄉(xiāng)時的懷鄉(xiāng)之作。玄宗開元年間,年青的李白“仗劍去國,辭親遠游”,帶著慷慨報國、建功立業(yè)的理想,過三峽、渡荊門,一路向前。我們不難想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獨立扁舟之上,抬頭是兩岸連綿不絕的崇山峻嶺,低頭是奔涌不息的滔滔江水,心情應當是怎樣的壯懷激烈。詩人此時是迎風而立的少年英才,但縱然是豪情滿懷,但初識的鄉(xiāng)愁滋味也撥動了詩人心中的似水柔情。
當然,要理解詩人所抒發(fā)的情感和詩句中的獨特韻味我們就一定要理清全詩思路,對詩歌進行全面理解。首先,李白為這首詩題“送別”二字,所指何在?而“詩中無送別意,題中二字可刪”①的觀點又是否正確呢?詩人離鄉(xiāng)游歷,即將漂泊在外,此時再為他人“送別”自然是不合常理的。而“天才”如李白又怎么會犯在詩題之中加入無關(guān)字眼的低級錯誤,若真無“送別意”那就應該題為“渡荊門遠游”,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說道這里,我們就不得不回顧一下中國古典詩歌的創(chuàng)作和批評傳統(tǒng)。中國古典詩歌講究“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從《詩》三百篇開始,就有“言志”的傳統(tǒng),傳達出作者的情意。②而19世紀英國浪漫主義詩人華茲華斯也認為“詩是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由此可見,無論中西,在浪漫主義詩人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第一要義是情感的表達和傳遞。因此,我們在進行浪漫主義詩歌批評的過程中應該先從詩里的情感本質(zhì)去了解。就是說,這個情感是為什么而發(fā)生的,那些外在的具體的事件是難以確定地來指明的,所以我們就先從他的情感的本質(zhì)來加以探尋。③
因此,我們就可確定在《渡荊門送別》一詩中李白所表應有“懷鄉(xiāng)之感”,但送別二字也并非沒有出處。尾聯(lián)“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為我們道出了其中玄妙。萬里送別的是故鄉(xiāng)山水,養(yǎng)育詩人的母親河以滾滾江水為游子送行,送他出川蜀閉塞之地去開闊眼界;依依不舍的是詩人對故鄉(xiāng)的無限眷戀,少年慷慨激昂后對故土的依賴與思念。即自然以自己的博大和厚重承載了人類的希望與理想,是慈母般的愛憐;而人類對于自然的回饋則是濃濃不化的愛戀。由此,我們也得到答案,詩人“送別”之意不過是將“江水”擬人化的一種藝術(shù)手法,借以生動傳情;而在題目中加“送別”二字也是為了讓讀者在接受過程中體驗這種角度互換的藝術(shù)感覺。而認為詩中無送別意,要將送別二字刪去的說法則是采用了另一種對詩歌的批評方式。即注意詩歌本身的形象、結(jié)構(gòu)、象征,以及與詩人意識關(guān)系的研究,這是對藝術(shù)、文學作品本身的研究,簡言之就是“就詩論詩”。這種特別注重作品本身藝術(shù)上的批評產(chǎn)生了一個“作者原意謬論”的術(shù)語,而這種來自西方的批評傳統(tǒng)是不符合中國古典詩歌的審美取向的。按照這種“作者原意謬論”的批評方式,詩中江水伴作者一路遠行,表達了詩人的懷鄉(xiāng)之感。詩中故鄉(xiāng)山水送詩人遠行單有作者懷鄉(xiāng)之意,使得原本“二元”的情感呼應變?yōu)榱藛蜗虻氖惆l(fā)情感,美感盡失。從這一點,我們可以窺見中西詩歌批評異同的差異,中國自古及今都認為,詩人愈偉大,他的人格、情操、襟懷、抱負方面也愈偉大,“知人論世”是我們傳統(tǒng)的批評方法;而西方則不然,西方的詩論,從古希臘的悲劇開始,其文學理論中就偏向“模仿”和“客觀”,注意技巧安排、解構(gòu)字句的作用。這種文化傳統(tǒng)的差異本是難以逾越的鴻溝,但隨著世界的不斷發(fā)展,地域限制的打破也是的這種無形的阻隔逐漸消失。但在文化交融的過程中,我們必須時刻關(guān)注本民族文化的傳承,在分析古典詩歌的過程中也要慎重借鑒西方文論。
再看頸聯(lián)“月下飛天鏡,云生結(jié)海樓”。一輪明月倒映水中,仿佛從天上飛來的一面光潔明亮的鏡子;而江面上水汽迷蒙、行云簇擁,在半空中幻化出“海市蜃樓”的奇妙景觀。這一聯(lián)中,抬頭是光輝燦爛的夜空,低頭是煙波浩渺的江面,天高地闊,景致渺遠。這樣的景物描寫使得李白“仗劍去國第一游”的豪情壯志躍然紙上。④年輕的詩人即將投身于更廣闊的天地并可能創(chuàng)造一番“豐功偉業(yè)”,這種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和身旁波瀾壯闊的景色使得年輕的李白激越奔放、心潮澎湃。
有了以上理解之后,我們再統(tǒng)觀全詩?!岸蛇h荊門外,來從楚國游”緊扣題目,交代創(chuàng)作背景,奠定全詩基調(diào);“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身隨心動,一路出荊門、過三峽,對故鄉(xiāng)的懷念、對未來的憧憬,再加上漸行漸遠的崇山峻嶺和湍流不息的江水,詩人的內(nèi)心越加激動;“月下飛天鏡,云生結(jié)海樓”可謂是光輝燦爛,天地高遠;而“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一聯(lián)則將思鄉(xiāng)之情表達的綿密細膩,仿佛詩人內(nèi)心豐沛的情感都將隨著悠悠江水飄飄蕩蕩,飄進每一個讀者的心里……
“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一句寓靜于動,詩人立于舟上,人靜景動。而隨著江水順流而下,離故鄉(xiāng)越遠視野愈加開闊,重山已消失在曠野的盡頭,奔流的江水也沒入遠方,這種橫向的開闊場景使人心中頓生萬丈豪情。而在這幅寂靜曠遠的畫面之下還隱藏了悠悠的江水,就如詩人“仗劍去國”的慷慨豪邁之下還暗涌著思念家鄉(xiāng)的溫情脈脈。畫面中一靜一動,選用的意象也是既有豪邁的高山曠野,也有柔和綿長的悠悠江水。及照應詩人內(nèi)心奔騰的想象也描摹時下離開故鄉(xiāng)的感傷。
除此之外,《渡荊門送別》一詩還彰顯了李白詩歌的另外一個特點就是在詩人表達內(nèi)心情意的過程中,不同于常見的借景抒情,詩人酒入豪腸之后,豐盈的內(nèi)心世界賦予外物情感,由心及物,仿佛“比”的手法。這樣的藝術(shù)手法又與西方文論中“移情說”有了相通之處。而李白就是這樣的天才,不羈狂放、不受約束,他的才華和理想讓他與超越規(guī)范的生活相配,讓他超越古今、橫跨中外。
我們再看杜甫《旅夜書懷》。這首詩是詩人晚年所作,其沉郁頓挫的詩風一覽無余。時代對于文學的烙印總是深刻而難以磨滅的,“安史之亂”前后二十余年的動蕩不安也讓杜甫的詩歌染上了濃郁的愁苦憤懣,也許正是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杜甫的成就與其坎坷的經(jīng)歷息息相關(guān)。詩人一生漂泊,“安史之亂”逃難至蜀中投奔好友嚴武,雖在成都草堂中度過了一段相對安穩(wěn)的日子。但好景不長,嚴武去世之后詩人又開始了漂泊無依的生活,然而更不幸地是從杜甫離開成都之后就再也沒有機會安穩(wěn)度日,一直是四處漂泊,直至生命的終結(jié)。而此時就應該作于詩人晚年四處奔波的途中。
不同于李白詩歌中景物與情感渾融一體,杜甫的《旅夜書懷》層次分明。全詩簡單來看可以分為兩層,前四句寫景、后四句抒情;但終歸還是情景交融、相互呼應的?!凹毑菸L岸,危檣獨夜舟”,寂靜的夜晚里微風輕拂、細草搖曳,開闊的江面上獨有一帆孤舟,高聳的桅桿更顯得寂寥?!靶谴蛊揭伴煟掠看蠼鳌?。原野開闊得仿佛天地相連,點點繁星明亮好似要垂落人間;而眼前的滔滔江水也涌著一輪明月奔涌向前。這四句詩簡單明了的描繪了詩人旅夜獨宿的夜景,為后面抒發(fā)凄涼孤寂的心緒奠定基礎。后四句詩人借景抒情?!懊M文章著,官應老病休”寫盡詩人痛苦激憤。其實杜甫一生兩次辭官都與“老病”無關(guān),皆是因政治人事而無奈退隱;而若只因文章著稱于世更讓杜甫憤憤難平?!帮h零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曠野籠罩在蒼茫月色之中,而詩人也像一只沙鷗一樣在這天地間徘徊低旋,無歸無宿。杜甫詩歌的詩意并不難解,但詩人若只是簡單的情景交融,有怎當?shù)闷稹霸娛ァ钡拿雷u呢?
杜甫寫詩的一個特色就是真正把他內(nèi)心的情意投注進去。他以表現(xiàn)他內(nèi)心的情意為主,而不是很死板地刻畫描寫外物。⑤即杜甫寫景是緣情,抒情又能引起共鳴。王國維《人間詞話》中說:“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破難分辨。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于理想故也?!彪m然《旅夜書懷》一詩中所寫景致應為現(xiàn)實,但文學創(chuàng)作畢竟不是單純的模仿再現(xiàn),杜甫所寫的現(xiàn)實也不應是單純的現(xiàn)實之景,也應包含他的理想。其實,在這一點上中西方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有共通之處的,西方的表現(xiàn)主義、魔幻現(xiàn)實主義等,《城堡》、《變形記》、《百年孤獨》中的奇幻我們沒有經(jīng)歷過,但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那種情感經(jīng)歷我們是感受過的。杜甫寫景的高妙之處就在于其在感知、感動之后還能進行感發(fā),引起一種聯(lián)想,一種生生不已的生命。詩人寫詩是“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杜甫遠祖是晉代文豪杜預,家學淵源、一生深受儒家文化影響,更是一心想要致君堯舜禹。但無奈的是一生漂泊未得重用。坎坷的經(jīng)歷使得杜甫的內(nèi)心世界復雜深邃,而這首寫在詩人晚年的詩作就更不可能是某一種單純的現(xiàn)實情意。詩人此時所表達的是一種藝術(shù)化的情意、意象化之情感,想詩人閱盡世間興衰和人間苦難,種種世變與人情都已在內(nèi)心中經(jīng)過了長時間的涵容醞釀,此時的感慨再不會是局限于一事一物的單純情思。⑥也正因如此,我們會聯(lián)系杜甫生平、自身經(jīng)歷做出懷才不遇、壯志難酬、漂泊無依等諸多解釋。這也就體現(xiàn)了杜甫詩歌對讀者的感發(fā)能力,使讀者心動,對自己的生命有所珍惜,靈魂有所提升。
而每一個偉大的詩人,都是用它整個生命去寫他們的詩篇,用整個生活去實踐詩篇;他的每一首詩都可以做他自己生活的注腳,都可以給讀者很多聯(lián)想。而杜甫就是這樣的詩人。
最后,我們再來看看“李杜”二人之異同。首先,時勢造英雄,繁華的長安讓李白酒入豪腸,秀口一吐就是半個盛唐;而“安史之亂”二十余載輾轉(zhuǎn)漂泊讓杜甫揮筆寫就人生蒼涼。其次,藝術(shù)特色上各具特點。李白是天才,便可放蕩不羈,不受約束,寫景抒情渾然一體,由心及物,往往是不著一字卻可盡得風流;杜甫是賢才,關(guān)心社稷、致君堯舜,寫詩是即物即心,文辭淳樸但意蘊深厚。最后,從接受過程來講,李白的詩多是天才式的創(chuàng)作,讀者最后感受的是浪漫的詩意,如敦煌壁畫中的飛天神女;而杜甫的詩質(zhì)樸厚重,文辭凝練,給讀者的多是心靈觸動,由人到己,是感發(fā)式的共鳴。
但無論李白還是杜甫,在我國古典詩歌中,偉大的詩人們以其詩歌的巨大價值、富有魅力的精神品格,不斷激勵鼓舞這我們,也正是這種千年以來從未中斷的精神傳承使得我們的民族精神永垂不朽。作為中華文化的繼承者,我們更是“許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凜然生氣”!
注釋:
①沈德潛.《唐詩別裁》[M].
②葉嘉瑩.《從中西詩論的結(jié)合談中國古典詩歌的欣賞(上)》[J].《當代文壇》,1984年第1期.
③葉嘉瑩.《葉嘉瑩說<錦瑟>》[J].
④張建中.《仗劍去國第一游——李白渡荊門送別賞析》[J].《語文天地》.
⑤馬芒.《天涯冷落壯志難酬,讀杜甫<旅夜書懷>》[J].
⑥葉嘉瑩.《杜甫在寫實中的象喻性》[J].
[1]葉嘉瑩.《迦陵論詞叢稿》.上海古籍出版社.
[2]蔣紹愚.《唐詩語言研究》.中州古籍出版社.
[3]許水紅.各露真情于景中——李白《渡荊門送別》與杜甫《旅夜書懷》兩詩比較賞析.《江海縱橫》,200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