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忽然喜歡“樸素”這個詞,就像一張未著油漆的舊桌椅,顯露的是淡淡的本色。
樸素的桌子上有碗筷,粗茶淡飯。經(jīng)年累月留下的木紋,那棵樹的痂結(jié)還在上面,它就是一張舊桌椅。
樸素是件什么東西?它是以前鄉(xiāng)村女孩子的兩根大辮子,走起路來,一跳一跳的,背影消失在舊時光里。我在少年時,曾看到河對岸,張家小媳婦坐在屋后的一張小椅子上梳頭,裊娜的身姿在斑駁樹影里,那是一種樸素之美。
樸素的漢子捧樸素大花碗,坐在路邊呼啦呼啦地吃飯。還有一個老頭兒,推過來一輛車,站在樹下擦汗。天冷的時候,老太太穿厚棉褲顯得臃腫,遠(yuǎn)遠(yuǎn)地看就像一只大蘿卜。
我坐在樸素的小餐館里。小餐館里,一椅、一桌、一伙計,老板娘安靜地坐在吧臺后面。那個餐館,就在繁華大上海,一條熱鬧馬路與另一條安靜小路的拐角處,只有步行才能找到,坐在公交車上會一掠而過。
樸素不見大紅大紫、大是大非,也沒有夸張的表情和驚訝的肢體語言。往往是屋檐上的瓦,色調(diào)平和,就像一個人從來沒有炫耀過,談不上有過什么七上八下,也不好大喜功,癡嗔癲狂。
有的地方很樸素,我坐車路過一個小鎮(zhèn),樸素的房子,繩子上曬著樸素的衣裳,路邊站著樸素的人,下車問路,他們說的都是些平淡樸素的話。
上初中時我們到農(nóng)場學(xué)農(nóng)。同學(xué)的姐姐是個知青,她從旁邊的生產(chǎn)隊趕過來看望弟弟。我記得那個女子,穿著一條洗得泛白的工裝褲子,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一付長腿在樸素褲子的映襯下,像一只丹頂鶴,風(fēng)姿綽約。
樸素的人有樸素的浪漫。我認(rèn)識的一個寫詩的人,他寫了一首樸素的詩念給我聽:我最大的理想啊,是坐在有豬頭肉的桌旁,一邊喝酒,一邊吃豬頭肉,穿著樸素的衣裳,有樸素的老婆和樸素的熱炕頭,再蓋一間樸素的房子。
其實,在樸素年代,我和朋友陳二狗曾在小城的百貨大樓里一人買了一件黃大衣。黃大衣長及沒膝,溫暖周身。我和陳二狗各騎一輛老式自行車,像騎著兩匹馬,在小城筆直的大馬路上飛奔。后來,我和陳二狗渡江,到上海去買大紅襯衫、山羊皮獵裝、雪花呢大衣,就變得不再樸素了。看來,一個人的樸素年代,是在少年和中年以后。
對于許多東西的迷戀,我們變得不再樸素。這個世界太過于炫目和迷離,我們變得樸素不起來。大街上,看不到梳兩根大辮子的姑娘,也看不到穿黃大衣的小伙。樸素年代成為一種懷念。
有個做官的朋友,退下來之后,他的生活才重返樸素年代。他遇到的人,對他說的話變得樸素了,不像從前那么恭維和修飾。一個人年老了,從華麗中脫身而出,他就是一篇樸素文章。
這個世界,最終是由樸素的人和器物組成的,越樸素越接近事物的本質(zhì)。那個留著大胡子的英國人培根說過,在樸素背景的襯托下,一個打扮并不華貴卻端莊嚴(yán)肅而有美德的人,是令人肅然起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