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匆匆關(guān)上了自己的窗戶,只把夜晚留在外面。黑暗中,看不見村莊和山野的表情,然而咚咚的心音證明,一切都在快樂地活著。在黎明到來之前,記憶悄悄打開了那把鎖,一個一個關(guān)于黑夜的故事,像野孩子提著螢火蟲的燈籠,游游逛逛……
那一夜,沒有狼出沒
晚飯時,母親在馇豬食的鍋里給我煮了一個雞蛋。條件是,不許再糾纏父親。小孩子是可以不守信用的,或許,可以有點(diǎn)兒小小的狡黠。雞蛋確實是美味,難怪它可以從代銷店里換來我的寫字本、家里點(diǎn)燈用的洋油、做飯用的洋火和粗鹽。
那個香噴噴的雞蛋剛剛下肚,我就反悔了。我鬧著要跟父親一起去。
從白天父母的交談中,我探聽出,這個晚上,父親要到山那邊的姨家。這個還比較平常,關(guān)鍵是,那個村子里正在唱驢皮影。想來,父親或許是想去看皮影,才找一個借口到姨家的。我便撒出魔怔勁兒。
山里有狼!尤其是黑天,你沒看莊里牛圈外邊那些狼糞,想吃牛呢!
這招還比較有效,我老實了一會兒。后來,我又琢磨,不對,就算有狼,父親都不怕,我怕啥?又不是我自己翻山越嶺走夜道。我就又開始魔怔。
那時候父母對我還是很嬌慣的,無奈,父親背著我走進(jìn)黑夜。
那個夜晚沒有一顆星星,父親完全是憑著記憶在崎嶇的山路上摸索著前行。剛出村不遠(yuǎn),我就害怕了。山野里黑黝黝的,似乎潛藏著好多魔鬼,這里那里不時嘩啦一響,把我嚇得一激靈一激靈的,我索性緊緊閉上眼,貼在父親寬厚的脊背上。父親雙臂背到后面,攏著我,手里還攥著一把鐮刀。其實,父親也是有點(diǎn)兒犯怵黑夜的,所以拿把鐮刀壯膽防身。
路上都是石頭,我們走得磕磕絆絆。去山那邊的姨家,要走五六里的山路,據(jù)說還是父親把姨介紹給姨夫的。
今晚的星星都跑哪里去了呢?月亮姐姐怎么也沒來?怎么就不來給我做個伴兒?。?/p>
父親喘著氣上了嶺,把我放下,摸出煙袋抽煙。我解開褲子小便。突然聽到嶺那邊由遠(yuǎn)及近傳來嘩啦嘩啦的聲音,我沒尿完就趕緊提褲子,剩下的都尿褲襠里了。父親很警覺地望著黑乎乎的嶺下,很響地咳了一聲,對面沒有反應(yīng)。我抱著父親的大腿,開始發(fā)抖。父親把鐮刀緊緊地攥在手里,喊了一聲,誰?。繃W啦嘩啦的聲音停下了,傳來一個人的聲音,我!我這才松了一口氣,父親也把舉起的鐮刀放下。一個黝黑的影子晃動著接近我們,主動通報了自己的姓名,并問我們。父親一聽,他認(rèn)識,是我們村的一個姑爺子,也在姨家所在的村里。父親報了自己的大名,兩個人熱情地嘮了兩句。原來那姑爺子也是天黑害怕,把一根棍子順地拉著,故意弄出響動給自己壯膽。原來,大人們也是虛張聲勢、外強(qiáng)中干。
下了嶺,沿著一條小溪,伴著嘩啦嘩啦很動聽的水聲,我們遠(yuǎn)遠(yuǎn)看見了燈火,細(xì)聽,黑暗中有鑼鼓家伙的鏗鏘和抑揚(yáng)頓挫的哼唱隱約而來。我便很興奮,忘了褲襠里的濕。
我們在姨家略作逗留,就奔著影臺去了。
村中的一塊空地上,影窗子被汽燈映得亮堂堂的,伴隨著哼哼唧唧的唱腔,那些寨主、嘍羅、小姐飄逸灑脫地在上面來來往往。臺下擠得黑壓壓的,人們仰著頭向日葵般地追隨著那方光明和熱鬧。我是聽不懂那些唱腔唱詞的,所以一看把桌椅戳那里就很討厭;我愛看殺仗,也分不出哪好哪壞,就見兩匹馬馱著兩個將軍刀來槍往,偶爾有一方還會使用法術(shù),只聽臺上一跺腳,咚的一聲,就是另一方被擊中了,然后有軍卒上來把自己的將軍救下去。我騎在父親的脖子上,隨著劇情不時也把自己的身子扭一扭,好像那沖鋒陷陣的將軍就是自己。后來又把桌椅擺上了,一個女人坐那里咿咿呀呀,我就不樂意,摁著父親的頭,四下尋找賣小吃的,可惜沒找到。
我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回家的,我困倦得早就伏在父親背上睡著了。等我醒來已是第二天早上,在自家的炕上。
我是王成,向我開炮
這又是一個黑天,不過,我們擁有光明和熱鬧。發(fā)電機(jī)在不遠(yuǎn)處咆哮,身邊放映機(jī)在悠然地轉(zhuǎn)著,前方一塊白亮的銀幕上,激烈的戰(zhàn)斗已經(jīng)打響。
校院里,人擠得滿滿的,站著的、搬塊石頭坐那兒的,還有爬到籃球架上的、騎到廁所墻上的。人們都聚精會神,仿佛氣都不帶喘的,瓜子在手里攥著,忘了往嘴里嗑。一發(fā)炮彈落下來,還沒有炸響,畫面不動了,然后像大人們吐出的一個煙圈慢慢擴(kuò)散,然后畫面沒有了,一片白,滿場沸騰。怎么回事?電影的膠卷卡了,燒了。放映員趕緊找出工具,取下拷貝,用小刀把烤糊的地方切掉,把接頭的兩端固定,抹上一種什么膠水之類,片刻,又上卷,開機(jī),放映機(jī)又悠悠地轉(zhuǎn)動起來。喧嘩聲隨之而止,戰(zhàn)斗繼續(xù)。
嘟嘟的沖鋒號吹響了,指揮員揮著駁殼槍大喊,同志們,沖??!戰(zhàn)士們躍出戰(zhàn)壕,我軍潮水一般發(fā)起了沖鋒,突然喇叭里傳來:大白凈,大白凈,趕緊到大門口,你媳婦兒找你回家呢!原來是放映員在廣播找人。大白凈一點(diǎn)兒也不白凈,反而是因為人長得黑得了這個綽號,大人小孩兒都這么喊。場院里一陣哄笑,接著看電影。
三卷兒的片子,很不解渴地就演完了。人們意猶未盡地湊到放映員身邊,詢問著、抱怨著、攛掇著。放映員變戲法似的從箱子里又拿出一個拷貝來,繞在機(jī)子上,又悠悠地放起來。場地上沒走的人們一陣歡呼,接著看;而已經(jīng)散場走出老遠(yuǎn)的人們,聽著喇叭里聲音又轉(zhuǎn)過來,知道又演上了,就一邊嘴里罵著一邊往回跑。放映員也是惡作劇,不過沒人跟他急,放映員在大家眼里可是寶貝,寵著還來不及呢。
最后,真的演完了,人們戀戀不舍地往回走,一邊往回走耳朵還聽著學(xué)校那邊的聲音。
天真黑啊!伸手不見五指,只聽見咚咚的腳步聲和偶爾有人被路上的石頭瓦塊絆倒后的詛咒聲。天真冷啊!水庫里的冰凍得嘎巴響,起風(fēng)了,路邊的樹枝被風(fēng)吹得嗚嗚叫。
人們走著走著,村里的大叔突然停下了,問身邊的孩子們,我們家柱子呢?你們都沒看見?不是跟你們一起看著嗎?話沒說完趕緊往回趕。后來才知道,敢情柱子看著電影在廁所墻上睡著了,被后走的人們發(fā)現(xiàn)后,把他叫醒,正在學(xué)校門口等著呢。
路上有幾座墳,白天路過還頭皮發(fā)麻呢,這黑乎乎的夜里,更瘆得慌。以前曾有膽大的人惡作劇,提前藏在那里,等別人走近嚇唬人。結(jié)果,真把一個外村剛嫁來的媳婦給嚇著了。
眼看前面就是墳地了,跑在前面的我們幾個停下來,等著后邊的大人,等大人一跟上來,我們就喊一聲往前沖,結(jié)果二頭的鞋被人踩掉了,光腳在地上劃拉一下沒找到,就急得哭著往前跑。我們在前面停下后,告訴跟上來的大人,兩個大人又回去給二頭找鞋。
天越發(fā)黑了,好像要下雪,一點(diǎn)兒道眼兒都看不清了,幾個大人在前面探路,我們緊跟在后邊。不知誰隨手從路邊的柴垛上抽出幾根柴火,掏出打火機(jī)點(diǎn)著了,當(dāng)火把??蛇@火把著得很快,一會兒就滅了,旁邊又有人續(xù)上。老遠(yuǎn)聽狗叫喚,我們才知道快到家了,心里一陣熱乎。
終于到家了。墻角里哆嗦著撒泡尿,叮叮咣咣地開門進(jìn)屋,炕上被子早焐暖了。鉆進(jìn)暖被窩,心里說,還是熱炕頭好,明兒個可不看電影去了。
誰偷走我的松明子
我不依不饒地哭哭啼啼,搞得哥哥姐姐很心煩,躲到一邊。母親勸慰我,別哭了,準(zhǔn)是你姐收拾屋子給碰到柜底下去了,改天我給你做個大麻子油燈。我這才稍稍收斂些。大麻子油燈,就是把蓖麻油倒在小瓶里,瓶口搓上個棉花捻兒,用來點(diǎn)燈取亮兒。
其實家里也有洋油燈,不過洋油得花錢、拿雞蛋換,很珍貴,一般舍不得。我們姐弟幾個就開始點(diǎn)松明子寫作業(yè)看書。松明子有的是,到山上就尋回好多,就是砍下的松樹杈的斷頭,上面滲出好多松油,特愛著,就是油煙子太大,熏屋子。我們伙伴到山上拾柴火就留心采集油多又精致的松明子,還比較著誰的好。到晚上寫作業(yè),哥哥姐姐擠在小炕桌的洋油燈下,我就獨(dú)樹一“燈”,把松明子點(diǎn)上,趴在板柜上寫。偶爾家里洋油短缺了,我就把我的松明子施舍給他們。
母親那時一般是借著昏暗的洋油燈、松明子的光亮,轉(zhuǎn)著撥錘捻麻繩,撐著鞋板兒畫鞋樣,頂著大錐茬子納鞋底、绱鞋。納鞋底時,她把錐茬子先在頭發(fā)上劃一下,頭發(fā)上有油,沾了頭油,錐茬子就很容易扎進(jìn)厚厚的鞋底。拔出錐茬子,穿針引線,細(xì)麻繩刺兒刺兒地從鞋底穿過,那聲音很動聽。母親有節(jié)奏地?fù)]動手臂,影子投到身后的墻上,那情景很美。哥哥姐姐的頭擠在一起,手里攥著瘦小的鉛筆頭,在作業(yè)本上忙碌著。那些作業(yè)本一般是正面用完用背面,偶爾,我們也把過時的年畫和家里買東西的包貨紙剪裁了,訂成本子用。
屋子里偶爾會有焦糊味道,那是誰寫作業(yè)太認(rèn)真了,不小心被燈苗燎了頭發(fā)。
父親去生產(chǎn)隊開會了,爺爺奶奶在東屋的黑暗中一袋接一袋地抽煙。老鼠不時把鍋臺上的空盆空碗“敲打”出很大動靜以示不滿,對饑餓誰都牢騷滿腹。
都寫完作業(yè)了,還沒有睡意,母親就給我們講故事。說有一個窮人,心地很好,又勤勞,就是還沒說上媳婦兒,自己一個人很孤單。這天他下地干活回來,一進(jìn)門,就聞見香噴噴的,鍋上冒著熱氣。揭開鍋蓋一看,鍋里是剛蒸熟的肉包子。第二天,他下地干活悄悄地提前回家,隔著窗戶一看,一個漂亮姑娘正在鍋臺上搟面烙餅?zāi)?。原來這個姑娘是仙女,后來就跟這個窮人成了家。講到這里,我就有沖動要去揭開自家的鍋看看,仿佛已經(jīng)聞到了鍋里飄出來的香味兒。
夜,就這樣不經(jīng)消磨地靜默下來,整個村子在黑暗中睡熟了。
突然,窗外的雞窩里撲騰起來,母親翻身到窗前啪啪拍著窗欞,嘴里不停地大聲喊叫著。我們都被吵醒了,原來是黃鼠狼又來叼雞了。母親隔著窗縫向外望,招呼父親:快起來,快去追!叼著沖大門口去了!父親翻身下炕,穿著個大褲衩就出去了。過了一會兒,父親回來,把雞窩門擋嚴(yán)實,進(jìn)了屋,悻悻地說,蛋操的,沒追上,便宜它了。
一切又安靜下來。
我卻好半天睡不著,心里糾結(jié)著黃鼠狼。這黃鼠狼是很有道行的,常常惡作劇。二頭他媽就說過,有一回,男人收拾柴棚,可能是毀了黃鼠狼的窩,夜里,它就踩著空核桃殼,在他家外窗臺上呱嗒呱嗒鬧騰。白天,二頭他媽撿雞蛋,都是空的,雞蛋都被黃鼠狼打個眼兒吸著喝了。鄰村有個婦女,被黃鼠狼迷上了,神神叨叨的,于是,人們有病了去求她給點(diǎn)兒仙藥,家里要辦什么事也找她問問吉兇。黃鼠狼長啥樣雖然沒見過,但心里著實是怵著這家伙。正輾轉(zhuǎn)難眠,身邊的大哥咣一腳踢到我身上,把我疼得嘴里一吸溜,由于還沒擺脫黃鼠狼叼雞的恐怖,我沒敢出聲。大哥又做夢呢!
不知什么時候,又睡著了。
我其實似乎正在做著一個美夢,又被攪擾了。睡夢里就聽大門口有人喊,小蕊,小蕊,上學(xué)走啦!還不快走,要晚啦!屋里人都被吵醒了。我仔細(xì)一聽,是二頭他姐,三更半夜地喊四姐上學(xué)。四姐迷迷糊糊地就起來穿衣服,母親忙問,你干啥去?四姐答,上學(xué)去,沒聽招呼我呢!母親又氣又笑,這剛啥時候?雞還沒叫頭遍呢,這丫頭準(zhǔn)是睡覺撒囈怔,夢游似的,跑這兒招呼你來了。我們就笑。母親招呼二頭他姐,告訴她天還早呢,讓她回家。二頭他姐還不信,最后好歹讓母親給勸說回家了。
漫漫長夜,無數(shù)的故事被春天的杜鵑花熏染上鄉(xiāng)野的氣息,諸多的情節(jié)在夏天的雨水中浸潤和洗濯;汗水和收獲在秋天的夢囈中沉醉,歲月的感傷和家園之愛在冬的雪花里咀嚼回味。春夏秋冬,穿過濃濃的夜黑,故鄉(xiāng)啊,留給我的是一段不同尋常的記憶。好在,當(dāng)我們做完那個夢,黎明就來了。
王金保:中國電視藝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詩歌學(xué)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省影視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工作于遷西縣文聯(lián)。著有散文集《遠(yuǎn)山風(fēng)月》《夏夜的懷想》,小說《水下長城》,詩集《夢,或者愛》,電影劇本《老少爺們》《暑假里的故事》《誰說我不愛你》《修自行車的人》等;編著《奇歌怪謠》《奇謀詭詐》《奇情絕戀》,合作主編《在河之洲》《魅力遷西》;參編《遷西——板栗之鄉(xiāng)》《遷西真好》等;在各級報刊發(fā)表作品若干,有作品收入各類選本及在國家、省、市級評獎中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