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是指標,或窮或達,決定了獨善其身和兼濟天下孰前孰后;藝術家這個職業(yè)是最適合滋生個人主義的土壤,仿佛有個特別的權利或者說余地實現(xiàn)個人主義的勝利。北京各個角落,每個時代,前仆后繼,都生存著細菌一樣的藝術家。我若是攝影師,就把北京這些藝術區(qū)掃蕩般地拍下來—無不精彩,記錄自由主義群體,如何上演個人夢想追逐的悲喜劇。生存是人的首要問題,藝術是關于人的問題,生存方式常常決定我們的思考方式,當然,藝術家—即便是藝術家,一定也需要尋求阿倫特“在現(xiàn)代以降的社會領域”的“積極行動”,以此獲得“意義”。張新軍從畢業(yè)起就成了黑橋藝術區(qū)的常駐戶,他是大名鼎鼎喻紅的學生,但他的生活和作品真的和喻紅扯不上一點兒關系,簡直是主流和邊緣的兩極。他用各種媒介重復著個體經驗與社會共性的聯(lián)系以及沖突,情感細膩精巧和方式笨拙執(zhí)拗構成了他作品的面貌,自身存在的焦慮被放大,也無不凸顯個人理想色彩在當下現(xiàn)實的各種不合時宜,常常讓我聯(lián)想起我摯愛的導演赫爾佐格的作品—而且是個有著年輕美麗外衣的赫爾佐格。
向:你在黑橋住了多久?畢業(yè)之后都做過什么?
張:從09年夏天到現(xiàn)在。畢業(yè)之后沒有找工作,有藝術家需要助手,我就去。
向:你好像對生活要求很低,甚至沒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工作室。你很長時間都靠給藝術家做助手為生,這樣的生活是你無奈為之還是自主選擇的?
張:我希望我的生活足夠簡單。一屋、一床、一桌是我理想。給藝術家做助手,也許很適合我。我從未決定要去做什么樣的工作,接著助手的工作就來了。它對我來說比較容易,不至讓我失落于我不是健全的社會人。也并不無奈,我靠勞動養(yǎng)活自己,是正當手段。
向:你做作品的時間很長,方法媒介也挺多,但作品數(shù)量卻很少。是沒時間,還是故意小心維持這樣“想好再做”的方式?
張:我做作品比較慢?!凹埳香U筆”在制作上需要花些時間,做出一兩件來,覺得沒有再做的必要,就會停一段時間。其他作品想的時間比較長??傮w來說,大部分時間都用在過程上了。應該不是時間上的不足,我想是工作方式和工作狀態(tài)決定的。這樣的方式也是自然的吧,就像有些人說話很慢,再怎么急也不可能嘰里呱啦說一大通。
向:展出方式和展出形態(tài)是當代藝術時常思考的問題,關于藝術的公共性意義,常常在某些地方展出的作品不僅具有偶然性,也有不可復制的不確定性,意味著作品在離開這個環(huán)境之后可能含義就失效了,對你個人而言,通過這樣的“臨時”展想要解決的是什么問題?
張:我理解的公共性主要有兩方面的因素:發(fā)生地和觀眾。發(fā)生地和觀眾決定是否具有公共性。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是封閉的,即使有公共性的內容,在作品沒有進入到傳播過程是不具備有公共性的—我把作品本身和公共性如此區(qū)分。兩者雖然處于各自獨立的位置,但在操作上也經?;ハ酀B透,公共性成為作品的一部分,傳播和創(chuàng)作同時發(fā)生—或許這是有些作品發(fā)生和展出跟環(huán)境與公眾不可分割的一種解釋。偶然因素和不可控因素是這些藝術家須要面對的問題,在實施上只能靠經驗來解決,在認識上會幫助藝術家建立新的經驗。對我來說也在解決一個經驗的問題,經驗會告訴我怎么實施,會遇到哪些不確定和不可控因素,另一方面,習慣于一種經驗后,能否讓自己從中跳出來獲得新的經驗。
對于這種臨時展:我是否獲得了創(chuàng)作的新經驗?個人之外,于作品本身,我有沒有負到應負的責任,讓它有一個好的結果?我認識到自己不具備的能力,對公共性的認識和自己的勇氣。這個臨時展,帶來了我事先設定好的意淫。
向:你的行為我非常喜歡,表演給你帶來了什么?你的身體在這之中的語言又是什么?把表演記錄下來的方式你有詳細的考慮嗎?
張:行為我沒做幾件,在這些作品里面其實沒有表演,它們更像是我在某個情境里構思一件事。我從來沒有在藝術空間里面做過現(xiàn)場,這種感覺不像演員,面對任何劇情他都能應對。當我面對一個空間我可能像一張白紙。目前,還談不到語言這個層面,我還在學習狀態(tài)中。這幾件行為作品中,身體是一個白畫布,我把一些材料放進去,看看會產生什么樣的結果。從最開始的“河流”,我被石頭壓在下面,到“暴雨”被太陽曬出汗,再到鐵路上劃船,穿著抽屜移動,似乎我也在從對身體內部的觀察慢慢向外,所以現(xiàn)階段還是在學習,認識什么是身體。
用影像記錄是第一反應,因為這些行為是在特定情境下發(fā)生的。不同于現(xiàn)場,影像記錄和行為本身是兩個不重疊的概念。對于拍攝來說,我會簡單的設計。具體說來,是行為錄像,不能是記錄體的,也不能有太多的影像語言,所以一般都是固定機位。我大概不會做視頻作品,那需要更多的精力來學習并掌握這門語言,況且我對機械設備比較遲鈍。
向:能簡單講講你這幾個階段的線索或是主題嗎?
張:從“小學課桌椅”,到“紙上鉛筆”,可以看做一個階段;注意力在材料和形式上,工作方式也是工作室式的。從吧臺公共參與的創(chuàng)作到行為,對自身的觀察也開始慢慢走出封閉狀態(tài),對作品呈現(xiàn)的認識也逐漸變得開放。后來在戶外項目的創(chuàng)作中,對作品展示空間和展覽方式的關系上有了更多的探究。聯(lián)系每件作品間的線索,我不再去刻意強調。它們緊湊或散亂的聯(lián)系,我也不再去糾結。
主題,有關于自身的,比如“小學課桌椅”和“紙上鉛筆”,一個是個人化的經歷,一個是對無用的回避;也有跟社會擦邊的,比如“舟”,和“我跟你丈夫很熟”中的睡袋,對社會日常和周遭有一些自慰式的反抗。
向:你在凳子上鉆洞和纏彩線的《小學課桌椅》系列,如果你是個女人,肯定會有人把你定義為女性主義方式,這批作品的個人經驗在哪里?
張:就算我是個男人,仍然會有人把我定義為女性主義。這也恰恰是我最吃驚的地方,因為這種定義方式的基礎是統(tǒng)計學的,是先驗的。很少有人去注意課桌,注意它的破舊和上面的線。我不排斥這種定義與注意,因為這種導向讓我意識到溫暖的表達式。
課桌椅是我上小學時用過的,線是我的情感線。我來自這課桌、來自這貧窮、來自這教育。這就是線的聯(lián)系。個人經驗來自母親,母親與我也有好多線的聯(lián)系,小時候為家人織布、做衣服,都是從一根根線來的。這就是我所說的溫暖表達式。若追溯這些作品的來源,首先我要學會如何豐富它們,讓它們成長。若這些因素在我作品中呈現(xiàn)出色彩,那我就要學會如何使用這些色彩。
向:你用鉛筆劃紙的作品非常有力量,更像是行為,不過最后呈現(xiàn)的形態(tài)又有很強的作品感,這件作品和其它作品的聯(lián)系在哪兒?
張:這組作品在“課桌椅”之后,作品形式上有聯(lián)系,都是從線到面。課桌椅是用線整齊的排列與覆蓋,紙上鉛筆這組作品是用鉛筆畫出的線排列,不同的是后者隨著時間在慢慢改變著形態(tài),從平面到景觀。工作方式上跟背上放石頭那件比較接近。
向:《我跟你丈夫很熟》中睡袋的材料是你需要這個顏色還是這個材質本身擁有它的屬性?我覺得像降落傘,甚至和電影《孔雀》的影像并置起來,你為什么喜歡做有那么多顏色的作品?
張:選擇睡袋是因為它的屬性,移動的、溫暖的。色彩是我有意選擇的,這樣顯得曖昧。在冷冰冰的環(huán)境里需要這種曖昧。這說明我的生活豐富多彩啊!
向:對你來說,媒介意味著什么?
張:如果呼吸是創(chuàng)作的話,媒介就是呼吸系統(tǒng)。創(chuàng)作是動作,媒介是工具。我喜歡的材料多半比較溫和,比如使用過的木料。我不是邏輯性很強的人,不適合相對冷性的媒介,如影像。所以通常是裝置或雕塑,行為我在慢慢地嘗試。在我的認識里,這些媒介相對要直接些。
向:如果你拿到一筆資助,你會把哪件最想做但一直沒錢做的作品實現(xiàn)?
張:這件作品的題目還沒想好,方案是買下一棟樓,讓藝術家永久居住。
向:你想有錢嗎?除了給藝術家當助手以外,你還有更理想的工作嗎?向往做個職業(yè)藝術家嗎?還是覺得用工作養(yǎng)藝術更純粹?
張:當然想有錢,有錢可以養(yǎng)家。有機會做別的工作是我一直期望的,我不確定什么樣的工作對我來說是理想,能養(yǎng)活自己的工作都可以說是理想的。
總有一天藝術家不再需要我繼續(xù)為他們工作,也總有一天我不想再繼續(xù)為他們工作。我想我會嘗試其他的工作,比如劇院。如果非要把藝術家分為職業(yè)和非職業(yè),我情愿做個非職業(yè)。談不上純粹,純粹是境遇。什么樣的方式,是我可以選擇的,也是我不可以選擇的。條件好不好,不影響每天衣著整潔。純粹時常被我們美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