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立志

《水滸傳》到底是一部怎樣的書，歷來說法不一。有人說，《水滸傳》是一部農(nóng)民起義的教科書，也有人說，《水滸傳》是一部投降主義的宣言書，“《水滸》這部書，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筆者卻以為，《水滸傳》是一部“腐敗全書”。

《水滸傳》以北宋末年為背景，但小說并非史書，當然不好說北宋是最“好”的歷史時期之一。因此，本文只以小說為藍本，而不管作者所指到底是“漢朝君”還是“晉朝臣”。

《水滸傳》問世以來，批評者不乏其人。明代批評家余象斗在評林本《題水滸傳敘》中，對小說的時代背景作過如下描述：“宋德衰微，乾綱不攬，官箴失措，下民咨咨，山谷嗷嗷……”同代另一位批評家李卓吾則指出：“宋室不兢，冠屨倒施，大賢處下，不肖處上?！痹谒麄兛磥?，北宋末期雖然經(jīng)濟發(fā)達，文化繁榮，但執(zhí)政集團絕不是一個清廉政府。小說中的徽宗政權(quán)集中了政治腐敗、吏治腐敗、司法腐敗、獄政腐敗、社會腐敗于一體，外表光鮮的宋朝花花世界，已呈現(xiàn)出“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特征。

一曰政治腐敗，浮夸偽飾?！端疂G傳》并非北宋末年的全景圖，由于梁山人物的活動背景置于宣和年間，勢必涉及當時的皇朝政治。楊志去東京跑官，路經(jīng)梁山，與林沖有過一番拼殺，他在敘述自身經(jīng)歷時說，他曾任東京殿司府制使，“道君（宋徽宗）因蓋萬歲山，差一般十個制使去太湖邊搬運花石綱，赴京交納”。楊志的一段話竟然提到徽宗皇帝的兩大“政績”，一是“萬歲山”，一是“花石綱”。“萬歲山”是一實體工程，“花石綱”是一物流系統(tǒng)，后者主要保證前者的原材料。

如同所有的專制政權(quán)一樣，剛吃了幾天飽飯，獲得幾天喘息，統(tǒng)治者馬上就以為進入了太平盛世，下意識地產(chǎn)生了英明領(lǐng)導、事業(yè)輝煌的虛幻與浮夸。“萬歲山”就是宋徽宗傾舉國之力打造的一個巨大“盆景”。此山坐落在開封之艮位（東北方），為了保障這項重點工程，朝廷在蘇州專門設(shè)置應奉局，專事搜羅奇花異木，嶙峋美石，經(jīng)由水路運往京城。這些船隊，十船一組，稱作一“綱”，此即“花石綱”之由來。一位生于兩宋之交的文人張淏寫道：“靈璧太湖諸石，二浙奇竹異花，登萊文石，湖湘文竹，四川佳果異木之屬”（《艮岳記》），都成為搜求強奪之目標。侵擾范圍之廣，遠不止于東南江浙一帶。為保障花石綱的運輸，事關(guān)國家民生的漕運被排擠，漕船和商船被強行征用。建成后的萬歲山果然不凡，身為才子的宋徽宗如此盛贊萬歲山美景：“天臺、雁蕩、鳳凰、廬阜之奇?zhèn)?，二川、三峽、云夢之曠蕩，四方之遠且異，徒各擅其一美，未若此山并包羅列，又兼勝絕。”可惜好景不長，這項歷時六載，勞民傷財?shù)男蜗蠊こ炭⒐げ痪?，即遇金兵進犯。剛剛繼位的欽宗皇帝，在金兵圍城的危機關(guān)頭，命取苑中山禽水鳥十余萬盡投之汴河，并拆屋為薪，鑿石為炮，伐竹為籠籬，又取大鹿數(shù)百千頭殺之以餉衛(wèi)士。至都城被攻陷，居民皆避難于壽山、萬歲山之間。

二曰吏治腐敗，任人唯親。按說，對于皇權(quán)專制政體，任人唯親原本算不了什么?！捌仗熘?，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整個國家都是趙家的私產(chǎn)，即使是朝廷命官，也不過是趙宋朝廷的管家或私役。其實，即便朝廷為一姓之“家天下”，也不希望江山社稷在本屆政府手中關(guān)門歇業(yè)，不僅有著“二世三世、萬世延續(xù)”的遠大理想，既得利益集團也怕失去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種種優(yōu)惠與途徑。然而，從古至今的道理，開國君主，勵精圖治，比較自律；后世子孫，坐吃山空，不懂珍惜。在這個階段，皇上用人不再是為了國祚永續(xù)，皇權(quán)永固，往往安排一些馴服聽話、奉迎媚上的“圈子”或“裙帶”。

北宋時期的府州，大抵相當于今天的地、市。在小說中，許多地市一級的干部，大都是中央領(lǐng)導的親眷或家族。青州知府慕容彥達是徽宗皇帝慕容愛妃之兄，江州知府蔡得章是當朝太師蔡京之子，北京大名府留守司梁中書則是蔡京的乘龍快婿。那位只知姓賀不知其名的蔡京門人，也被委任為華州太守。高廉因系高俅的叔伯兄弟而做了高唐州知府，程萬里因曾在童貫府中當門館先生而成為東平府太守。北宋末年，欲在官場謀個一官半職，有親友者投親友，有裙帶者攀裙帶，無親可投，無裙可攀者，就只有“買官”了。

楊志只因時運不濟，黃河翻船，失陷花石，而畏罪潛逃。朝廷赦免后，他不顧山遙水遠趕到東京，把辛苦積攢的金銀財物，買上告下，試圖官復原職。錢花光了，官沒謀成，反而被高太尉臭罵一頓趕出殿帥府，落了個人財兩空——下梁不正往往由上梁導致。高俅這樣一個“浮浪破落戶子弟”，只因走了“小蘇學士”、“小王都太尉”（ 哲宗皇帝妹夫，神宗皇帝的駙馬）、“小舅端王”（即后來的宋徽宗）的門徑，于是飛黃騰達，一步登天，竟然成了北宋朝廷的最高軍事長官。高俅之所以成了氣候，與當時的制度密不可分。正如金圣嘆所批：“小蘇學士，小王太尉，小舅端王。嗟乎！既已群小相聚矣，高俅即欲不得志，亦豈可得哉！”皇權(quán)專制本身就是家族政治，正是這種千絲萬縷、盤根錯節(jié)的親緣關(guān)系，使得北宋官場腐敗叢生、污濁不堪。

三曰司法腐敗，徇私枉法。在古代中國的皇權(quán)社會中，各級政府既是行政機關(guān)，也是司法機關(guān)。封建專制政體的特征之一就是行政、司法合一。先不說皇權(quán)法律的“私”法性質(zhì)，地方官員也基本上將法律作為謀取私利的工具。陽谷知縣因收了西門慶的銀子，盡管武大郎被害證據(jù)確鑿，卻不肯立案，終于迫使武松走上了殺人維權(quán)的“非正當途徑”。負責審理此案的東平府尹陳文昭，只因?qū)ξ渌捎行┰S好感，遂勾結(jié)省院刑部，上下其手，在司法文書上做手腳，武松的死罪變成了活罪，只判了刺配孟州牢城。那位“為官清正，做事廉明”的鄆城知縣，在宋江殺害閻婆惜命案中，官官相護，故意縱放，真正的殺人兇犯宋江逃之夭夭，卻讓旁觀者唐牛兒做了替死鬼。

縣級官員如此，府州官員也好不到哪里去。作為孟州駐軍軍官的張都監(jiān)、張團練，勾結(jié)黑惡勢力，為爭奪快活林，當了蔣門神的保護傘。在北宋司法腐敗的鏈條上，小說中有兩類人體現(xiàn)得更為直接與明顯。一類是當案孔目。孟州的葉孔目之于武松案，登州的王孔目之于解珍解寶案，大名府的張孔目之于盧俊義案，都是吃了原告吃被告，以游戲法律程序，玩弄法規(guī)律條為能事。只有開封府的孫孔目在林沖一案上，其表現(xiàn)尚可圈點，他不僅一語道破了北宋司法的實質(zhì)，而且予林沖本人以實際幫助。再一類是押解公差。如果說押解武松的公人是出于敬佩武松的為人而不曾為難于他，押送宋江的張千、李萬則因收受了宋江的銀子而擅自為其開啟枷鎖。江州知府查問時，兩位公人還曲為遮掩，“于路上春雨淋漓，卻被水濕壞了”。endprint

通覽全書，最大的司法不公體現(xiàn)在林沖冤案中。高俅作為北宋最高軍事長官，只為滿足養(yǎng)子霸占林沖之妻的目的，竟然對林沖栽贓陷害，并對具有管轄權(quán)的開封府頤指氣使，直接干預案件的定性與程序，不僅釀成了《水滸傳》的最大冤案，而且在林沖刺配滄州之后，又幾次三番派人謀害。正是由于高俅的徇私枉法，才制造了一起名副其實的“逼上梁山”。有執(zhí)法權(quán)的如此，無執(zhí)法權(quán)的也是如此。武松孟州入監(jiān)，施恩為之上下打點；宋江鄆城殺人，朱仝為之上下打點；宋江充軍江州，吳用為之上下打點；盧俊義北京蒙難，柴進、李固都要打點，不過，一個是要他活，一個是要他死。只要有案子，就會有打點；只要有打點，就會有冤案。每起案件，都會有涉事官員盆滿缽滿，都會有無辜百姓啼饑號寒。

四曰獄政腐敗，黑獄邪惡。獄政腐敗是司法腐敗的組成部分。由于在小說中獄政腐敗特別突出，有必要對此單獨提起。獄政是司法體制的基層單位，大體限于牢城營內(nèi)。書中有一段專門描寫了監(jiān)獄的恐怖：“推臨獄內(nèi)，擁入牢門。抬頭參青面使者，轉(zhuǎn)面見赤發(fā)鬼王。黃須節(jié)級，麻繩準備吊繃揪。黑面押牢，木匣安排牢鎖鐐。殺威棒，獄卒斷時腰痛；撒子角，囚人見了心驚。休言死去見閻王，只此便為真地獄?！豹z政腐敗的人格化是管營、節(jié)級與差撥，他們是北宋司法體制的“末梢神經(jīng)”。不過，這些人決不可小覷，所謂“縣官不如現(xiàn)管”，任你是高官富商，任你是英雄豪杰，一旦落到他們手中，不死也會脫層皮。宋太祖武德皇帝當初立下一條規(guī)矩，凡是新發(fā)配到牢城營的囚犯，都必須打一百殺威棒。這個規(guī)定不僅賦予了管營、差撥合法的加害權(quán)，也為其榨取錢財留下了自由裁量空間。打與不打，打輕打重，端看孝敬的銀子是否到位，以致這種銀子成了“常例錢”。林沖剛被押入滄州牢城，同監(jiān)犯人就告訴他：“若得了人情，入門便不打你一百殺威棒，只說有病，把來寄下；若不得人情時，這一百棒打得個七死八活。”果不其然，林沖只因掏銀子的動作慢了半拍，就被差撥罵了個狗血噴頭。

武松被押到孟州牢城，從囚徒那里得知一個殺威棒之外的黑刑：“他到晚把兩碗干黃倉米飯來與你吃了，趁飽帶你去土牢里，把索子捆翻，著藁薦卷了你，塞了你七竅，顛倒豎在壁邊，不消半個更次便結(jié)果了你性命；這個喚做‘盆吊。”“再有一樣，也是把你來捆了，卻把一個布袋，盛一袋黃沙，將來壓在你身上，也不消一個更次便是死的：這個喚‘土布袋?！蹦鞘┕軤I不僅在開發(fā)黑獄方面不乏創(chuàng)新思維，而且縱容其子非法經(jīng)營。只因碰到一個拳頭、后臺更硬的蔣門神，武松這個囚犯才被當作打手來利用。北宋監(jiān)獄管理人員的權(quán)力有多大，在江州牢城節(jié)級戴宗身上得到了驗證。戴宗尚未認出宋江之前，只因宋江沒有及時送上“常例錢”，于是有了如下對話——宋江說道：“節(jié)級你要打我，我得何罪？”戴宗喝道：“你這賊配軍，是我手里行貨！輕咳嗽便是罪過！”宋江道：“你便尋我過失，也不到得該死?！贝髯谂溃骸澳阏f不該死！我要結(jié)果你也不難，只似打殺一個蒼蠅！”

五曰社會腐敗，官匪同流。所謂“社會腐敗”，其實不確，本意是指腐敗已經(jīng)超出了官場的范疇，這里只得姑妄言之。三阮上山之前，屬于典型的草根階層，受盡官匪雙重盤剝。阮小五道：“如今那官司一處處動彈，便害百姓；但一聲下鄉(xiāng)村來，倒先把好百姓家養(yǎng)的豬、羊、雞、鵝，盡都吃了，又要盤纏打發(fā)他。”梁山草寇占山為王，對三阮的生活影響很大，阮小二卻說：“我雖然不打得大魚，也省了若干科差?！笨梢姡翱琳陀诨ⅰ辈⒎峭?。何濤帶人緝捕劫持生辰綱的要犯，晁蓋等人藏身石碣村的蘆葦叢中。官兵一到，首先搶劫民船。金圣嘆就此批道：“殊不知百姓之遇捉船，乃更慘于遇賊，則是捉船以捉賊者之即賊，百姓之胸中久已疑之也。”也就是說，在百姓的生活體驗中，官匪原本就是一家，官府對百姓的禍害，一點不亞于盜匪。偏偏在《水滸傳》中，官匪勾結(jié)、警匪勾結(jié)司空見慣。小旋風柴進身份特殊，他本是大周皇帝柴世宗的子孫，趙匡胤陳橋兵變奪了皇位，便給柴家敕賜丹書鐵券，罪不加身。柴進利用這一特殊身份，專一結(jié)交犯罪分子，且與水泊梁山來往密切，宋江、武松犯罪后都曾受其庇護，他甚至為林沖開具了上山為寇的介紹信。梁山泊后來成為朝廷心腹大患，柴進罪莫大焉。

我們說朝廷官員腐敗，其實梁山中人也絕對不乏腐敗分子。宋江、朱仝、雷橫、戴宗、李逵、蔡福、蔡慶等人，哪個不是以權(quán)謀私，收受賄賂？宋江本是鄆城縣押司，大小也是個公務員，卻專一結(jié)交盜匪山賊。晁蓋等人劫持生辰綱事發(fā)，濟州府派人督辦緝拿，宋江不是恪盡職守，協(xié)助破案，而是快馬加鞭通風報信。晁蓋一伙落草為寇，宋江仍然與之聯(lián)系密切。朱仝、雷橫曾是鄆城縣都頭，大約相當于公安局長或刑警隊長。警匪勾結(jié)，吃拿卡要，早已司空見慣。晁蓋等人劫持生辰綱，犯下彌天大罪，朱仝、雷橫在實施抓捕時，卻爭先縱放朝廷要犯。戴宗原是江州兩院節(jié)級（相當于監(jiān)獄長），宋江被刺配江州，戴宗見有老友吳用的關(guān)照書信，不僅不把宋江當作囚犯，還整天與之稱兄道弟，觥籌交錯。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作者系文史學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