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琬晨
校園的夜風(fēng)
◎邢琬晨
春末夏初的夜風(fēng)溫暖之中又略帶涼意,這種涼意對于那些在操場上打球、跑步或者是一起散步聊天的人來說也許很愜意,可對于裴俞俞,這種驚喜仿佛沁著骨頭一般不適。明天學(xué)校要舉行段考,所以提前結(jié)束了晚自習(xí),裴俞俞拼了半條小命才把堆在教室的書全都搬回了寢室。裴俞俞雖然住在學(xué)校,但要把書搬上五屋樓對她來說確實很不容易,或許從水平角度上來講,我還沒做功,裴俞俞有點自嘲地想著。汗水和空氣中液化的水蒸氣,讓裴俞俞覺得整個人粘乎乎地發(fā)熱,于是出來走走,裴俞俞對明天的段考好像沒有什么感覺?;蛟S把什么東西當(dāng)作一種手段以后,就不想再在它上面浪費感情,比如漂亮的成績是避免置身于周圍傾軋輾壓的一種手段。學(xué)校里的夜晚如果不是十分深,那么也是沒有秘密的。裴俞俞單薄的身影被包裹在各種聲音中顯得越發(fā)蕭然,有風(fēng)吹過,皮膚微微潮濕,好像抹上了一層薄薄的眼淚。夜色縹緲得如同一團霧氣。
裴俞俞只好走回了教學(xué)樓,身上依然潮濕發(fā)粘,可是,裴俞俞還是一階一階地向樓上走去,或許只是自已不想在寢室里呆下去的借口。裴俞俞在一片幽暗之中微微笑了笑,她經(jīng)常會在人幾乎走光的時候,一層一層地上樓。裴俞俞在緩步臺的小窗戶處邂逅清涼猛烈的夜風(fēng),染著幽藍純凈的天色,撲打在身上,心中小小的歡喜。夜空下是墨綠的秧苗在月光下發(fā)出寂靜的潮汐般的聲音,裴俞俞剛來到這個地方的時候,它們是青翠的模樣,裴俞俞看見它們緩慢地長成,變成黃色,被收割,只留下茬子,裴俞俞不確定它們還算不算是自己所熟悉的了,如果不是,可是它們和從前的樣子沒有什么不同,如果是,裴俞俞知道它們已經(jīng)是另一批生命了。之于人而言,成長就是不斷埋葬自己的過程,到底有什么是能夠恒定不變的?裴俞俞也不知道,她呆呆地望著風(fēng)在大片的秧苗中掀起波浪,她再次聞到了那般熟悉的味道,微甜的憂傷的縹緲的植物清香,還好,裴俞俞一邊繼續(xù)上樓一邊百感安慰地想著,那種惶恐又期待的感覺還沒有消失,盡管她并不愿意再次置身其中。
終于到了四樓,教室里被搬出的桌椅占據(jù)著走廊小半的空間,如同大團的黑影,只是辦公室的燈光透過門上方的玻璃斜斜地落在走廊的地上。裴俞俞覺得走廊的夜晚混合了某種味道,時光與破碎的夢想不停發(fā)酵的味道。她再一次看見那個女孩,白色的刺繡棉布裙子,袖口和裙邊綴有細細的花邊,蓬松漆黑如海藻般的長發(fā),女孩赤裸的雙足感到瓷磚的冰冷。指尖輕輕劃過墻壁,裴俞俞仿佛感覺到了棉布在膝蓋上輕輕地摩擦,和指尖上的粉塵觸感,很久之前裴俞俞在一片幽暗之中曾見到幾乎一樣的場景,只是在很久之前,滿地的玻璃碎片像是無聲地在問她喊疼。
痛覺,似乎消失了很久的一種知覺,裴俞俞想起了最近的一次爭吵,其實……算不上爭吵,只是裴俞俞單方的被指責(zé)而已,兩個人要好的時候便是有許多許多話要說,說各自有陰影的經(jīng)歷,各自的理想、感情、感受,被雨水洗過的純凈夜色,幾盞精致的燈火散落其中,兩個人如同生活在一座孤島上,單純的只有彼此,那一刻,心臟里像是注滿了清澈的水,沉重卻柔和的感動。裴俞俞一直記得女孩清幽動人的眼睛,玫瑰花般的面容和小獸一樣尖尖的警覺的耳朵。憑著這樣的感動,裴俞俞承受著她的反復(fù)不定,及她幾次的指責(zé)與冷漠,在最后一次聽到她的埋怨時,裴俞俞心中反而有了一種塵埃落定般的感覺。最近的相處,她已經(jīng)開始煩躁不耐,只是裴俞俞不肯放棄地堅持著,像是有人拿著匕首在身上亂劃,恍惚中似是聽見了刀刃與骨骼碰撞時的聲音,只可惜沒有血,也沒有疼,裴俞俞別過臉去看著茫然的夜色,真的不疼嗎?失望的感覺還是有的吧?冰涼的眼淚緩慢地流下來,她像是找到了一個突破口,高傲地站在裴俞俞的面前,裴俞俞發(fā)現(xiàn)此刻心中更多的是無力感和釋然感,所有的耐心和堅持就這樣耗盡了。裴俞俞背對著她,平靜地用手抹掉了淚水,她一邊聽著女孩冗長又無邏輯的話語一邊和她一同回到寢室樓。
其實我一直有句話想和你說:
你還是改改吧,你這種人,和你在一起……別人都為我擔(dān)心。
擔(dān)心什么?
你還是改吧,改吧,你根本就改不了,這是你的一種生活方式。
我想說……
改吧。
沒有道別,只有這樣的一句話,裴俞俞轉(zhuǎn)身離開,心中卻有無可抑制的失落。但次日生活依然如舊,裴俞俞一個人的生活依然圓滿無缺,至少表象是這樣。斷續(xù)卻也長久的一個人生活早已磨煉出一套自己的規(guī)則,那些如同蝴蝶般斑斕紛擾的人和事仿佛從未出現(xiàn),記憶久遠得如同化石。裴俞俞依舊用大把的時間看夜景,微紫的夜空,睛藍的夜空……在夜空之下,隱去了白日的色彩與喧囂,只有燈火純凈瑩潔地點綴其中,夜風(fēng)清涼,這時候,裴俞俞覺得自己也是靜的。
當(dāng)裴俞俞置身于廣袤而空曠的情緒之中,她常常不能自知,她并不喜歡白天,她看見太多的東西,想要告訴一個人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這樣的機會。在某一天,裴俞俞站在四樓衛(wèi)生間的窗戶邊向下看,下了雪之后的世界分外干凈。人群如潮水一般,她看見三兩成群的和一個人的,她欣賞他們的衣著和步態(tài),當(dāng)裴俞俞回過頭去,才知道身邊沒有一個人可供傾訴。孤獨而寂寞原是兩件不相干的事,可一旦彼此映照,就各自邊緣清晰,裴俞俞閉上眼睛,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強盛有力的心跳。
腿站得有些發(fā)麻,裴俞俞用后背抵著墻,慢慢地、慢慢地坐在了地上,她把自己縮成一小團,下巴支在了膝蓋上,手指觸碰到裸露在外的皮膚,冰涼的觸感,她忽然想起一支歌,沒有歌詞地哼了起來。裴俞俞的聲音如霧氣一般,輕的、軟的,仿佛風(fēng)一吹就會消散。裴俞俞努力回想著歌詞,她想起以前歌是一個女孩為她抄的歌詞,然后自己才知道這首歌,她與自己有信件的往來,彼此見證著對方青澀、緩慢、不安、偏激的成長,寫給自己的信件由對方觀看和保留。冥冥之中帶有某種親近和毫無保留的信任,裴俞俞和她偶爾會打電話,一打就是直到一方的手機沒了話費為止。裴俞俞把身體探出五樓的窗戶,迷離的夜風(fēng)吹動樹影,她聽見來自另一個人的言語安慰。如果經(jīng)歷之后,就會明白能拿出精力和耐心來對待一個人已經(jīng)是不易,裴俞俞對這份感情一直都是惶恐而不舍的。生世變幻不息,感情在人性的復(fù)雜多變中亦搖擺不定,在后來的后來,裴俞俞看了妹妹的作文,她寫道:我只是想過三個人的生活,原來即使知道感情的不可長久和輕易難得,心里依然都存著與之相反的愿望,想著、盼著、念著,日子似乎也就不那么漫長得讓人覺得發(fā)涼,只是若是連這樣的氣力都耗盡了呢?
以前的裴俞俞不敢去想,現(xiàn)在的裴俞俞懶得去想。大段大段的言語喪失于沉寂之中,裴俞俞覺得像是有大團膨脹的棉絮在心臟中,讓人沒辦法好好呼吸。她看見風(fēng)以透明穿過夜色拂過肌膚和發(fā)絲。
逆風(fēng)莫解離人意,也柔拂面以相慰。
裴俞俞并不認為自己處于一種感情闕如,她把自己縮得更小了些,有些冷了,她輕輕地叫著自己的名字,俞俞,俞俞,名字是身體之表,至少我還是愛你的,至少還有我是相信你的……我還是會和你在一起的,裴俞俞。
記憶中那天晚上的夜色真好,如水一般仿佛伸手便可撩動,大團橘色的燈火浮動,近處深濃的夜色中傳來人群單純歡樂的熱鬧,閃著彩光的小玩具上升又落下,裴俞俞一個人坐在高層的窗臺上,看見近處的一群女孩,一個說笑著躍上另一個的背,被捉弄的一個旋轉(zhuǎn)著要把背上的女孩甩下去,女孩的身體仿佛可以飛起來了,旁邊的朋友和她們一樣都是笑著的樣子,年輕的如花一般的笑臉盛開著燦爛。裴俞俞忍不住也牽動了嘴角,用花朵來形容年輕的女孩應(yīng)該再合適不過的了,柔軟鮮活的面容,微微甜蜜的氣息從骨骼、肌膚、發(fā)絲甚至呼吸散發(fā)出來,借著燈光,裴俞俞看見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小部分的臉,細致凝柔的輪廓,絲綢般的肌膚,原來自己是這樣年輕。
裴俞俞一直坐在那里,直到人群散盡,燈光也消失了,月光清涼濕潤,裴俞俞伸出手臂動作如同撩水一般輕柔活潑,恍惚中,輕輕一躍便會如一尾銀魚消失在夜色一樣,夜風(fēng)如笛聲般空靈縹緲,裴俞俞想起曾被給予過的破碎的諾言,姿態(tài)如同一株沉默的小草。
裴俞俞一點一點把臉埋在膝蓋中間,脈搏的跳動伴著手表指針清脆地吞噬時間的聲音,裴俞俞微笑了起來,她沒有抬起頭。
下課的鈴聲突然打響,聲控?zé)袅亮似饋?,裴俞俞知道自己呆在這的時間太長了,她艱難地站起來,幾乎站立不穩(wěn),于是扶著欄桿慢慢走了下去,步態(tài)一如從前一般,緩慢、沉重卻又漫不經(jīng)心。
那些夜晚,那些幽微難明的心緒,那張盛開的宛如一道傷口般的年輕的臉,被拋棄在時光的角落,唯有那些風(fēng)能來去自如。
(責(zé)任編輯 張雅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