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林生

公司承建高速公路大橋工程，蔣琦在山窩里安了家。工地很偏僻，兩山夾一溝，讓人有一種與世隔絕的感覺。不過，在外漂泊摔打了十幾年，對這種生活環(huán)境蔣琦早就習慣了。

離工棚四五里外的山坡邊，有個叫不出名字的小村子。那天下午，蔣琦有事去那村子里走了一趟。村子里散散落落住著十幾戶人家，除了雞犬豬羊外，幾乎沒見著幾個人影。當蔣琦從村子西頭一家的院墻外經(jīng)過時，發(fā)現(xiàn)院里有個小女孩，正蹲在門后面偷偷地看他。小女孩很瘦，穿著一身藍白相間的校服，眉眼間透出幾分機敏和野性，看上去最多十二三歲。

對外來的陌生人又警惕又好奇，這是偏遠山村里孩子的特性，蔣琦也沒太在意?？墒钱斒Y琦走出村子時，卻見那個小女孩像“尾巴”似地“粘”在了自己身后。一路上，蔣琦停下腳步回頭張望，她就躲到樹后，要不就是裝作若無其事地蹲在地上，蔣琦往前走，她就不遠不近地跟著往前走，始終保持著幾十米遠的距離。

眼看天色不早了，蔣琦漸漸有些疑惑，便動了個心眼兒，轉身從一片樹叢后迂回過去，轉到小姑娘面前大聲地問道：“小姑娘，你老是跟著我干什么？天這么晚了，還不快回家去?！毙∨樀猛撕髱撞?，又打量了蔣琦幾眼，這才扭頭跑了。

第二天上午，蔣琦正在工地上忙碌著，身旁有人推了他一把，又指了指前面，說有個陌生的小女孩兒來這里轉悠好半天了，不知是干啥的。蔣琦抬頭一看，竟是昨天那個小女孩，就在離他七八步遠的構件架下轉悠，似乎在找什么。

想起以往工地上丟失過一些東西，就是被這類不起眼的當?shù)匦『⒆鱼@了空子，蔣琦便走上前去說：“哎，小姑娘，你有什么事？來找誰？”小女孩上上下下看了蔣琦幾眼，搖搖腦袋咬了咬嘴唇，最后只說出了兩個字：“來玩?！?/p>

這時，施工員匆忙來叫蔣琦到一邊去看材料，蔣琦轉身時朝她揮揮手大聲說：“這兒施工危險，有什么好玩的？快走吧！”

午后，蔣琦在工地宿舍里翻找圖紙，忽然感覺窗外有個人影，扭頭一看，竟又是那個小女孩，她不聲不響地趴在窗沿邊，正兩眼骨碌碌地朝屋子里張望。蔣琦一時沒空搭理她，等收拾完圖紙，見她還探頭探腦地趴在那兒，就故意板起面孔大著噪門道：“這里是工地，叫你別來，你怎么又來了？快走！”

小女孩怔了怔，像變魔術似的揚起手里一只小竹簍子，嬉皮笑臉地說：“叔叔，這是我家樹上長的梨，送給你嘗嘗?！闭f罷，她將那小簍子捧上前，里面是七八個半大不熟的青梨。

蔣琦覺得好氣又好笑，眼下這季節(jié)樹上長的梨子還不能吃呢，何況這無緣無故的憑啥呀？她顯然是拿這幌子討好自己套近乎，然后來個“放長線釣大魚”。于是蔣琦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對她說：“去去去，這梨你還是留著自己吃吧，別跟我耍這種小花招啦！”

小女孩頓時滿臉漲得通紅，訕訕地咬著嘴唇僵在那兒。

工地那頭還等著圖紙呢，蔣琦哪有閑工夫跟一個小孩兒在這扯閑篇。他關上窗子，出來拉上了宿舍門，剛要離開，見那小女孩仍是賴在門邊不肯離去，心里覺著有些不踏實，便沒好氣地朝那小女孩揮揮手：“你咋還沒走哇？走吧走吧，別待在這兒了！”

小女孩眼神里閃過一絲惱恨，她瞪著蔣琦不情愿地磨蹭了幾步，接著將那竹簍的梨全倒在了地上，接著又轉過身，用腳對著門使勁踢了好幾下。

“你……”蔣琦簡直被這小女孩的蠻橫氣壞了，上前抓小雞似地一把捉住了她：“你敢再兇，看我不揍你啊！”誰知小女孩并不買賬，又叫又跳地越發(fā)跟蔣琦撒起潑來。旁邊的工友們見了，怕蔣琦脾氣一急動真格的，便連哄帶勸地上前將那孩子拉扯開了。臨了，蔣琦故意瞪起兩眼道：“哼！下次要是再敢到這兒來搗亂，就對你不客氣！”

從那以后一連幾天，果然沒再見到那小女孩的影子，蔣琦漸漸就把她給忘了。誰知就在這時，小女孩卻給蔣琦玩起了真的。

那晚工地加班，直忙到天黑以后蔣琦才回宿舍，快到門前時，忽見一個人影從窗子里跳了出來，然后向遠處狂奔。蔣琦趕緊追了過去，借著工地的照明和天上的月光，蔣琦看清前面奔跑的人影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小女孩。蔣琦氣得大聲喝道：“站住，我看見你了！”

慌亂中，小女孩腳下一絆，“啪”地摔了個跟頭，蔣琦趁勢上前將她堵住。小女孩倔強地爬起來，用兩手緊捂著衣兜。

蔣琦大聲嚇唬道：“你偷了什么東西？快拿出來！要不然，我就打電話把你交給警察！”

小女孩顯然被鎮(zhèn)住了，咬著嘴唇慢慢松開衣兜，將一樣東西朝蔣琦面前一丟，然后一溜煙似的逃走了。

蔣琦撿起地上的東西一看，竟是他擱在辦公桌上的臺式相框，里面鑲著一張他自己的照片。這張照片是去年蔣琦在天都市體育館建筑工地上照的，照片上的他頭戴安全帽，身穿印有企業(yè)標志的工裝，一手拿著對講機，一手打著小紅旗指揮大吊車，在那雄偉的建筑構架背景襯映下，顯得特別精神。因為這張照片使人有一種職業(yè)的自豪感，所以蔣琦一直帶在身邊。這個小女孩，這些天處心積慮地盯著他，難道就是為了這張照片？

蔣琦感到這里面一定有什么秘密。第二天，蔣琦正巧有事要去那個村子，于是他決定把這事弄個清楚。

村子里靜悄悄的，推開村西頭那家院子的門，蔣琦一連喊了幾聲，小女孩不在，卻見屋里走出一個六七十歲的老漢。老漢先是神情迷茫地看著蔣琦，忽然兩眼放光咧開嘴，用手對著蔣琦“啊啊”比畫著嚷嚷起來，這竟是個啞巴！

啞巴老漢連拽帶扯地將蔣琦領進了屋，順著啞巴老漢比畫的手勢，墻上鏡框里的一張合影引起了蔣琦的注意：照片上除了這啞巴老漢，還有一對中年夫妻，再就是那個小女孩。讓蔣琦意外的是，照片上的那個中年漢子，竟然跟蔣琦長得一模一樣！

見蔣琦詫異，啞巴老漢“啊啊”地比畫著。好在蔣琦以前曾學過一點啞語，很快弄懂了他的意思——照片上的夫婦是他兒子和媳婦，為了掙錢，他們和村里許多人家一樣，長年在外打工，家里就他和孫女一起過日子。孫女在鎮(zhèn)上的學校讀五年級，現(xiàn)在還沒放學回家。看他雖然不會說話，似乎耳朵還能聽得見，蔣琦就把小女孩去工地上偷拿照片的事說了一遍。啞巴老漢聽了，指著蔣琦“啊啊”地擺擺手，接著拿出了一樣東西比畫著遞給蔣琦看。

那是一封蓋了郵戳被退回的信，里面稚嫩的筆跡，顯然是小女孩寫的：

爸爸、媽媽，你們兩年都沒有回家了，我和爺爺知道你們在外面很辛苦，可是你們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從來也沒告訴過我。同學們都瞧不起我，也不跟我一起玩，說你們是在大街上撿垃圾的，也有說是在澡堂給人家擦背，這是真的嗎？要不是真的，就拍一張你們工作的照片寄回家，讓我給同學們看看吧……

看到這里，蔣琦終于明白了。

回想起小女孩那些古怪的舉動和惶然的眼神，蔣琦從包里慢慢拿出自己的那張照片，心里卻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時竟又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