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波

一 寄意一言外——詩題的意義

從陶淵明詩集中那些或長或短的詩題里，可以看到一位隱士的生活片段。有安寧下來之后清淡的懷想：“停云”、“歸鳥”、“連雨獨飲”。有日常的勞作和家庭的場景：“勸農(nóng)”、“責子”、“西田獲早稻”。有看上去觸目的“乞食”，也有感到震駭?shù)摹靶斡吧瘛?。這些詩題的啟示性不是存在于意象，而是存在于敘述，我們可以借助其所攜帶的生活信息去想象詩歌還未打開的意境?！皻w園田居”、“移居”、“還舊居”，就是三個敘述性的詩題。三個詩題的意義在于揭示了一個重要的生活內(nèi)容。從情感出發(fā)，所謂歸宿指的是“家”，而從物質(zhì)上講，這個概念就是“居”?！熬印彪m然不能等同于“家”，但它也絕不只有物質(zhì)內(nèi)涵，而是凝結了人的情感在其中。因此，“歸園田居”的“居”不是只有“居住”的意義，“移居”不是簡單的搬家，“還舊居”也不是單純地回到了舊日生活的地方，它們在完成了對事件的敘述之外，也具有了一種審美的成分，含納了詩人對生活的選擇，蘊涵了詩人的生活態(tài)度。

這三個詩題是詩人生活軌跡的標志。從創(chuàng)作時間來看，《歸園田居》作于晉安帝義熙二年（406）。而對于《移居》和《還舊居》，各家說法雖有不同，但大體上可以肯定二者都作于《歸園田居》之后，且《移居》作于《還舊居》之前。按逯欽立《陶淵明事跡詩文系年》，《移居》作于晉安帝義熙七年（411），《還舊居》作于義熙十年（414）。三者在時間上的順序是歸園田居—移居—還舊居，詩人在歸隱之后，因為宅子遇火或其他原因而移居到南村，數(shù)年之后的一天回到以前居住過的地方，因為戰(zhàn)亂和動蕩，這里已經(jīng)不復從前。詩人回歸田園，隱居歲月中的搬遷，重回故地，都是生活中的特殊事件，因之作而成詩。而歸、移、還這三個動詞又組成了一個循環(huán)，不約而同地指向了一種有典型意蘊的生活范式。

二 園田日夢想——對一種生活范式的解析

《歸園田居》五首是一個開端，標志著詩人隱居生活的正式開始。如果說在《歸去來兮辭》中詩人只是對田園生活做出了一種預想，那么在這組詩中，則是實現(xiàn)心愿后的場景。辛勤的勞動沒有豐收的跡象，雜草侵占了豆苗地，但是詩人的內(nèi)心變得豐厚了，沒有了寂寞當中沉重的喟嘆，而是擁有了一種隨順自然的平和：“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而《移居》二首中所描述的生活，幾乎就是詩人對于隱居生活的全部希望：“弊廬何必廣，取足蔽床席?！鄙畹恼嬲烂钪幠嗽谟谟焉苾?yōu)美的環(huán)境——“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在于愛好與分享——“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在于真摯和坦白——“閑暇輒相思”，“相思則披衣”；在于適宜的娛樂——“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在于暢快的交流——“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當這些有助于身心的要素一一實現(xiàn)，人也就因此而得到了安穩(wěn)。

按照逯欽立之陶詩系年，詩人移居南村在公元411年，次年詩人的朋友殷景仁被命為太尉劉裕參軍，自尋陽南里移家東下，詩人作《與殷晉安別》以贈之。而《五月旦作和戴主簿》、《贈羊長史》、《怨詩楚調(diào)示龐主簿鄧治中》、《答龐參軍》等贈答詩也作于南村時期。詩人在和友人的交往中，釋放了隱居生活帶來的寂寞。隱居并不意味著獨處，顯然，詩人期待一種與田園的淳樸生活相協(xié)調(diào)的人際關系。詩人需要的不僅僅是“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式的質(zhì)樸之交，而且更需要“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式的精神世界的共鳴?！澳岁惡醚?，乃著新詩。一日不見，如何不思”，這正是詩人對交往的理想。然而詩中最奪目的地方還在“農(nóng)務各自歸”。詩人的交往理想是建立在田園生活的基礎上，不同于文人之間慣常的詩酒酬唱，屬于仕途宦海的塵世憂思，詩人之憂乃是衣食之憂，是通過力耕勞作來解決，這使得閑暇時光的有酒斟酌、登高賦詩有了淳厚的底蘊。

然而陶淵明田園式的人際交往不可能長久存在。歸隱的生活使他走上和朋友不同的道路，這使他的孤寂不可避免，最終只能以一種人生的智慧來消解。詩人的孤獨感，在《歸園田居》中已經(jīng)有所表露，而他的孤獨感是多方面的。陶淵明8歲喪父，12歲庶母卒，20歲家道中落，30歲喪妻，37歲生母去世。在他歸隱之前的人生歲月里，親人離他而去，社會無一日安定，孤獨感在某種程度而言成了一個終極問題，只有乞靈于詩人的哲學思考?！哆€舊居》正是表現(xiàn)一種人生層面的調(diào)和。這首詩的基調(diào)是蕭瑟衰敗，房屋的變遷，人事的推移，直接的原因是社會的動蕩，而又像是生命枯榮變幻的必然。全詩以“一觴聊可揮”做結，看似要以及時行樂來驅(qū)散心中的“惻愴”和“所悲”，但是詩人的“及時行樂”有其自身的獨特性，是其人生智慧的表現(xiàn)形式：縱浪于“自然”之中，身心達到適意之境。陶淵明的生活建立在田園生活的“自然”的基礎之上，他解決人生問題的智慧也是由此生發(fā)出來。

就三組詩的關聯(lián)性而言，《歸園田居》中所表現(xiàn)的是“自足”，而《移居》則對這種“自足”的精神層面加以具體化，《還舊居》是在前二者的基礎上提出了隱居生活最難以解決的問題，即人生的苦惱如何消解，而消解的方法又是返歸到前二者所構造的“自然”生活中去。從這個角度來看，歸園田居—移居—還舊居在內(nèi)容層面也構成了“循環(huán)”，這使其范式的意義得以凸顯。

三 托身已得所——此種生活范式之典型性

陶淵明的生活建立在一種情趣之上，這種情趣卻迥異于當時風氣。拿《世說新語》的人物與《移居》中的陶淵明相比：王子猷令人在暫住的空宅前種竹子，對人說：“何可一日無此君?！蓖ㄟ^對物的持重張揚自己的風雅，而陶淵明移居的理由是“聞多素心人，樂與數(shù)晨夕”，所看重的是人間真實之友情；王子猷雪夜思友，造門前而返，向別人說自己是“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一切任己意而為，似與友人無關，而陶淵明與友人是“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洋溢著知交之樂，意趣體現(xiàn)在率直的往來之中。《世說新語》中沒有收錄有關陶淵明的條目，這固然可能由于他的家世地位得不到認同，恐怕同時也是因為他確實沒有選者所欣賞的那種任誕疏狂的事跡。他是率性而不是任誕，他講究情趣但不刻意風雅。

陶淵明的情趣存在于詩意化的自然當中。這種情趣不強調(diào)雅與俗的對立，而是著眼于人與自然的和諧。文人常因過分重視雅俗之分而忽視了自然本懷，正如賈寶玉評價大觀園中的稻香村：“此處置一田莊，分明見得人力穿鑿扭捏而成。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湃嗽啤烊粓D畫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強為地，非其山而強為山，雖百般精而終不相宜?！边@里賈寶玉所批駁的正是象稻香村這樣為了顯示鄉(xiāng)居歸田的趣味而存在于侯門相府的院落，雖然和清泉石竹的風雅形成了別致的對比，但是卻不能不落入另一個俗套，有失自然，是名副其實的人造之境。看來在對居住情趣的體認當中，曹雪芹和陶淵明是相通的。

許多詩人都力求在詩歌當中表現(xiàn)陶淵明那樣的境界，以《歸園田居》為例，南朝已有鮑照、江淹的擬作。從鮑照的《學陶彭澤體》可以看出當時陶詩已經(jīng)成為一種體式。而江淹的《擬陶征君田居》也表明“田居”的范式得到認同。這種生活范式無疑給了后世詩人適宜的慰藉，即使在憂國憂民的杜甫那里，“江畔獨步尋花”那樣的恬靜也同樣是引人注目的。然而，躬耕田野，居于村莊，與農(nóng)人交往，登山游玩，在后代作者那里都是偶一為之，他們所體會的田園山居之美往往是一種暫時的、瞬間的美。正如白居易的《問劉十九》：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這是一張饒有趣味的請柬，呼之欲出的是日常生活一個即將展開的場景，山中落雪的傍晚，燙好的新酒，友人的來訪，雪夜山行中重巒疊嶂里的那一處溫暖的燈火。與陶詩里的“披草共來往”同有一種深居的況味，更與“漉我新熟酒”的待友有同一份熱忱。不一樣的在于，這首詩不具有陶詩所表現(xiàn)出的那種生活的完整性。

陶淵明的可貴之處在于他把隱士生活當作了一種真正現(xiàn)實的生活，不僅享用了它的藝術之美，也承受了它的現(xiàn)實之痛。這種完整性的價值，不僅僅在于生活真實的苦樂——在詩人那里，意態(tài)滿足時有之，勞作辛苦時有之，寂寥獨遣時亦有之，還在于詩人一以貫之，不違本愿的堅定的內(nèi)心世界。這種境界是屬于陶淵明的，它在詩人的生活中造就了獨特的情趣，在詩歌文本中也樹立了一個典范。

四 問君何能爾——此種范式之實現(xiàn)途徑

三組詩所隱括的范式乃是一種可能性，即盡可能少的物質(zhì)束縛和盡可能多的生活享受。那么實現(xiàn)這種可能性的途徑何在？從表面上來看似乎是脫離世俗生活的隱居，而實際上則在于最大限度地回歸自然。所謂的自然，在陶淵明的哲學思考中，乃是一種自在的狀態(tài)。所以回歸自然，不僅僅是離開城市，安居于鄉(xiāng)村田園，更重要的是使自己的心靈達到自在、適意的狀態(tài)。

中國古代社會是一個以農(nóng)業(yè)為基礎的社會，人被束縛在土地上的同時，也對土地有著很強的依賴感，對自然的親近很大程度上也就是和土地的親近，所以陶詩中的回歸自然實際的表述便成為“歸園田居”。而詩人親近自然最直接的方式是勞作耕種：“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痹娙藢ψ匀坏捏w驗首先是在土地上完成的，其次才是山澤之游，林野之娛。田園從某種意義上講，就是自然的縮影。因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所講究的自然，不是客觀的自然界，乃是有人參與的自然，但是自然本身和人為一樣，都不是最理想的境界，最理想的境界乃是二者之調(diào)和。在關于人與自然的調(diào)和理論中，把自然作為審美對象，并加以藝術化的提煉。在清代張潮的筆記體作品《幽夢影》中我們也可以看到文人所作的類似嘗試：

水之為聲有四：有瀑布聲，有流水聲，有灘聲，有溝澮聲。風之為聲有三：有松濤聲，有秋葉聲，有波浪聲。雨之為聲有二：有梧葉荷葉上聲，有承檐溜竹簫中聲。

胸藏丘壑，城市不異山林；興寄煙霞，浮閣有如蓬島。

《幽夢影》雖然只能稱之為一部文藝格言集，但是它與陶淵明的詩歌仍然具有可比性，因為二者在享受自然的生活情趣上是相同的。從其細致體察可見，到了清朝，文人對自然的審美已經(jīng)近乎極致，“自然”已經(jīng)不是陶淵明時代淳樸無華、少人欣賞，而是似珍饈盛宴一般被享用。第二則直如陶淵明筆下的“心遠地自偏”，即不需要真實的田園，只需要保持一顆自然的心，便可以使這種藝術化的生活得以實現(xiàn)。由此角度，我們可以探討這一范式的當代意義。

五 千載不相違——此種范式之當代意義

首先，陶詩中的生活范式之意義不應該被無限夸大，而取消了物質(zhì)文明的重要性，但我們也不要誤解這一范式，認為它是一種精神的自我安慰，或者它否認對人生成就的積極追求。陶詩中的生活范式在今天看似行不通，因為農(nóng)耕文明已經(jīng)結束，田園生活的理想模式已經(jīng)失去了物質(zhì)基礎。但是這種范式仍然有不可替代的意義。究竟要怎樣生活？這是每個人都關心的問題，陶淵明的詩歌也給出了一個答案。

林語堂把陶淵明稱作人生的愛好者，因為陶淵明身上沒有“積極的人生觀”所表現(xiàn)出的強烈的功利愿望，也沒有“頑世的哲學”那種輕視生活的情緒，他身上所有的是一種對于生活的成熟的智慧。林語堂認為這種智慧是具有典范意義的，他本人的《生活的藝術》汲汲于向西方世界證實的也正是這種智慧。陶淵明啟示今天那些愛好生活的人從一個簡樸的角度理解感官的生活，不要把感官局限在物質(zhì)的欲望中。在現(xiàn)有的物質(zhì)條件不盡如人意的情況下能以一種自在的心態(tài)對待之，并用一種審美的眼光發(fā)現(xiàn)現(xiàn)有生活的情趣，從而對物欲加以節(jié)制。

“在今天，當物欲幾乎要統(tǒng)治人的精神使人成為它的奴隸時，曾經(jīng)支持過陶淵明的那種智慧和力量也許能給當代人一點幫助，使人站立起來?！标P于這種智慧的價值，袁行霈先生的這一觀點想必很有說服力。此種智慧雖不僅僅陶淵明所獨有，但是卻在他那里完美地呈現(xiàn)了出來，我們可以從《歸園田居》—《移居》—《還舊居》中看到這種智慧的具體形式：在那里連摘蔬菜也是富有情趣的，它體現(xiàn)出了簡樸生活的美感，表現(xiàn)了對現(xiàn)實生活的取舍和對生活本身的享用。這也證明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確實存在一種不依賴物質(zhì)欲望的生活形態(tài)，并且這種形態(tài)是藝術化的，是自然的。它對當今彌漫的對物質(zhì)細節(jié)津津樂道的寫作風氣未嘗沒有一種糾正作用，因為我們?nèi)绻軌蚪邮苓@種范式，就能擺脫對物質(zhì)的過分迷戀，使審美的觸角向人內(nèi)心延伸，就像陶淵明回歸了田園之后所做的那樣。

（作者單位：國家圖書館博士后科研工作站）